01 ■现在的你想要恋爱吗?
兵荒马乱。
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更合适的词语去形容现在我的状态。
什么,优等生的大三应该游刃有余且未来可期?
别开玩笑了,开题报告要用的的实验数据不会从掉下来,大公司的实习offer又不回自己找上门来,教授的研修生名额也不会为了我多增添任何一个,谁说日子过得轻松了。
没错,三年前带着立海大附属高中学生会会长和柔道全国大赛三连胜胜的名头考入东京大学的时候,冈田早苗这个名字简直被当成模范生在老师口中传了个遍,但是借着奖学金的东风我也没能考进分数最高的理科三类,虽然最后是兴趣使然让我进了理科二类学了药学,可也足够证明想要在这里继续维持一个优等生的辉煌基本是难于登天。
行了,培养皿里的东西又阵亡了。
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我伸手脱掉白大褂,把它扔在实验室的脏衣篮里,扒开百叶帘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秋天天黑得真快,肚子好像也有些饿了。
就这么决定了,今晚回公寓,实验明天再说。
「冈田你要回去了?」同班的新津知也带着护目镜和口罩,基本处于无脸状态。
「你继续战斗,我先当一天逃兵。」我摆了摆手,打了个呵欠,眼前稍有些模糊,盯着电脑上的实验数据眨了两下眼睛,接着啪的一下合上电脑,能不能按时完成这次的课题我已经懒得想了,后来想起当时的心态才觉得自己确确实实不是个继续读书的料,没去当教授的研修生真是太好了。
走出实验楼刚接触到外面流通的空气,身子一抖打了个寒颤,我把手缩进连帽衫的袖子里,长吁一口气:「啊,真冷。」
自从上了大学以来就不自觉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说到底不是个孤僻的个性,但却还是没认识太多人,可能是因为周末大家联谊的时候我总要按时去老爷子那里练柔道,也可能是因为我其实也不太喜欢去凑热闹。被人牵起手的感觉其实是什么样的呢,我偶尔会看着其他人,然后在心里想象着。
同班的人会因为谁和谁的恋情或是昨晚在联谊上遇到了什么样的人很有兴致地聊上很久,那个时候的我又在做什么?
看文献做实验,还是从松本清张看到驰星周?[1]
反正我肯定是站在其他人世界之外的,孤单总是会有一点,但好在不是很无聊,毕竟推理小说比大学生恋爱要有趣多了。
和往常一样洗了澡在公寓床上躺下,刚拿起kindle看了两页,我收到柳生的短信的时候是晚上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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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副→Captain
我在门口咖啡店,有时间出来见一面吗?
昨天通宵做实验,下次吧,我好累。
关于实习的事情,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这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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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个备注,是那年学生会换届选举前我邀请他当我的竞选拍档时改的,起因是他随口的一句「Aye Captain」[2],当时我还笑着说他就是我的大副了。不过从结果上来说倒是没什么问题,最后我竞选成功,当上了学生会长,他也就理所应当成了副会长。
题外话不多说了,我抓起椅背上挂着的毛线开衫套在睡衣外面,没理会还没干的头发,便快步跑下了楼。
隔着窄窄的一条街透过昏黄的灯光,我看见那个坐在靠窗的桌边手拿着瓷杯的人,紫色的短发比以前要短一些,衬衫的领子一如既往的平整,大概是因为来见旧同学所以灰色法兰绒衬衫外穿着一件随意些的米色的棒针线衫,倒是和我身上这件有些像,拉开玻璃门前我对着反光稍微理了理头发,然后又自暴自弃似的甩了甩头,都穿着睡衣出门了我还在乎什么形象。
拉开他对面的椅子,我坐下来。
「估计你快睡了,就帮你点了杯热可可。」柳生把桌上另一个杯子慢慢推到我面前。
「谢谢。」我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听说你还没决定实习公司?」柳生直切正题。
「是,大学医院和几个医药集团我都有考虑,但我最想做的好像又不是这些。」我拿起搅拌棒在装着可可的杯子里不停搅动着,低头看着那个漩涡,像在看着自己的思绪。
「那要不要参与这个项目,」他从一旁的提包里抽出一叠文件,「我在国外的时候看到了你和同学一起发的论文,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
翻开文件的同时我有些迟疑,因为我知道柳生出国是念管理专业的,留意这个行业我能理解,毕竟说到底也是柳生医药集团的继承人,但是能留意到去看我的论文的地步,我突然觉得自己以前佩服他成绩好是有理由的。
「我记得你们集团好像今年没有公开招收实习生的计划?」说话的时候一绺头发刚好贴在脸侧,我便抬手把它梳到耳后去。
「这是我的公司,」柳生淡定地说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还没什么名气,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完全OK,因为以冈田你的成绩肯定能去更好的地方实习。」
「我倒不是很在意实习什么的,」我用手托着下巴看向外面又转回头来,「反正最后考虑就职的时候也是重新开始,不过你居然开公司了,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句柳生社长?」
「想叫的话,你来实习就可以。」柳生看着我,「能被尊敬的Captain叫社长,我很荣幸。」
「怕了你了,」我笑了笑,「这次可是我上了你的船,社长大人。」
接着他也笑了,从他的镜片里我刚好看到自己的脸,像看到那个十八岁的自己。
之后偶然谈到那一次的见面的时候,我说我很感谢当时有一个人将我从某种现状中拉出来,学生时代我可以有明确的目标,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我以后要做什么的迷茫,所以当被周遭催促着该翻开新的一页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被迷惘困住的窒息感。
差不多三年没见,我们聊了很久一直到咖啡店的老板很是抱歉地通知店铺要打样了才发现已经是深夜。
他问我要不要换家店喝点什么,我说我把手机留在了楼上充电,而且也没换衣服,还是不去其他地方了。
见我提了这个事,他才轻笑了一声吐槽道:「没想到我是你可以穿着睡衣见面的朋友。」
一丝热气陡然爬上脸颊,我皱起眉头裹紧了线衫,稍有些不满地控诉:「我也没想到我是你那种跑到别人家楼下一个短信就觉得一定能叫出来的朋友。」
话说完我向前走了几步就是公寓的楼下,回身看过去,柳生站在已经关了灯的店门口对着我挥手,街旁闪烁着的路灯照的他整个人忽明忽暗又忽远忽近。
柳生看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像是要找出些什么东西一样,我爬上书桌从头顶的柜子里翻出标着高中的纸箱,一只手没扶住整个掉了下去,乱七八糟的照片和笔记本散了一地,我跪在地上把它们一个一个捡起来,微弱的一声叮咚声,有什么从本子里滚了出来,用手机打着亮光趴着伸长手臂从床底下摸出来,吹了下灰尘,那是一个贝壳制的白色纽扣。
「原来在这里啊。」我又自言自语出声。
翌日清晨五时三十分,依着近十五年的生物钟我从梦中醒来,身子意外的有些沉重,睁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我站在台上进行竞选演说,说完谢谢大家以后转过身,我看向了站在台后正在鼓掌的柳生。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梦见过去的事情了,晨跑出门前我突然间在想如果有人一起跑会不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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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比吕士下定决心接下管理一整个子公司的任命的时候,是这年六月,他一毕业就将住了三年的房间腾空,只和隔壁的印度舍友说了再见,便提着行李箱回了国。出机场的那一刻,闷热而潮湿的梅雨时节提醒了他身处的国境。
还是凌晨天微亮的时候,电车都还有好一段时间才开始运营,他也没有提前通知家里人,最后乘着计程车沿着平日里上学时常走的海岸线难得欣赏了一次日出,大概还是要下雨的样子,云层特别厚,日光被吞食了一大半,不太刺眼却又留下朝霞的痕迹,他轻轻拍了拍司机的驾驶座椅背,将车费递过去,接着说了一句请靠边停就下了车。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发出滚动的响声,在安静的清晨和海风合在一起,前面不远的上坡处就是立海大了,这个位置还看不到校门,但已经可以看到「賀川」的招牌,店门虚掩着,排风扇打开,能听到厨房里有声响。自打柳生有印象起这间拉面店就已经开在这里了,老板冈田哲平从岳父贺川虎太郎那里继承了店,到今年也快十六年。
从前和网球部的队友在部活结束后总会一群人到店里点一碗招牌酱油拉面,并不大的店面常常会被这群运动社团的少年们坐满,狭小的空间吵闹的很。
才在门口停下,一个头上绑着绀青色头巾的中年男人正踮着脚将大门的锁打开,探出头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了柳生,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是爽朗地笑着说:「啊,眼镜小哥我记得你,你是早苗的同学,哎呀,这么久没见,都成大人了啊。」
「叔叔早上好,我是柳生比吕士。」柳生似乎对这种熟悉的热情有些不习惯了,稍有些紧张地接过老板拿来的水杯,在吧台边坐下。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一定还什么都没吃吧,」冈田哲平一边卷起袖子一边打开火,「来,我来给你接风。」
煎的恰到好处的玉子烧,味增汤里有小块的豆腐,热腾腾的米饭。
「谢谢,」受宠若惊一般地拿起筷子,柳生双手合十做了简单的祈祷动作,「那么我开动了。」
「日本人的早上就该吃这些嘛!」老板很爱笑,也很幽默。
这点虽然倒是和他女儿不太像,柳生记忆里的冈田早苗又正直又热血,是个容易认真过头的人,对自己很严格,对别人也很严格,其实回想起来的话,她笑起来还是和老板有些像的。
回到家后以倒时差为由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说实在的他还没做好准备去接受来自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各种询问轰炸,在剑桥的三年确实不轻松,因为妹妹总想着来英国玩,所以这期间也就没回过日本,都是家里人组团来。许久没人住的屋子跟他之间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距离感,原来这些东西在这里啊,原来这些东西还在啊,不断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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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ain→大副
你回国了?真不敢相信居然还是我爸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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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机充上电刚打开,新消息便显示出来。闲聊了两句,对方就说要去实验室了,客套式的约了有空聚一聚,结果一直到夏天结束都没能见到面。因为不去提醒自己也想不起来,管理一家公司本来就不轻松,有次去到东京办事经过了红门,就想着给她打个电话,没人接听,等那边回复的时候又是晚上了。
老同学想聚会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仁王一时兴起报考了东北大学去了仙台的话,这会儿至少还能有一个人陪自己喝杯啤酒。
再有机会去东京的时候,当天下午刚在两家研究所吃了闭门羹,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她公寓楼下,充其量也只是高中时期的好朋友的关系,给她发消息的时候根本没指望她会下来,最后用实习工作做借口才算是哄她出了门。
头发没有吹干,有些乱糟糟地顶在头上,穿着睡衣便走下楼来的冈田早苗,和记忆里的那个人不太一样,一开始说话时看起来也少了一半神采飞扬的感觉,除了最后笑起来时的那双眼睛。
好在她还是没变,不禁在心里感叹道。
打开酒店的电视,节目里正在讨论一个话题,「现在的你想要恋爱吗?」
几个嘉宾为了这个问题争得异常激烈,激动得一点不像深夜节目,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又将电视关上,摘掉眼镜躺下,天花板都变得模糊起来。
去年圣诞的时候和相处了小半年的约会对象分开了,没有发生什么撕心裂肺的剧情,只是在对方提到并不喜欢的时候点了点头,接着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关系。欧美人在对待一段持久关系的态度上分得反而很清楚,有的人只是date一两次的路人,有的人就算date几个月也不算是恋人,这么一想保守的东亚人对初恋好像总保留着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憧憬。
冈田好像也没有在恋爱的样子,至少这几年她SNS上的动态看起来都不像有和谁在一起的感觉,比起社交生活异常丰富的仁王和丸井来说,她的状态看着可不太像个令和时代的大学生,除了po一些实验室日常外,就是一些小说段落,最近一个星期她正在看的似乎是陈浩基的《网内人》。
别剧透啊朋友,他可还没空看呢。
「哥哥,周末有空收拾一下阁楼里的东西吧,有两个纸箱都写着你的名字呢。」第二天中午刚到家,盘腿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妹妹这么对自己说。
「你又准备用阁楼做什么了?」柳生把车钥匙放在玄关处。
「秘密,就是不告诉你。」妹妹做了个鬼脸,又低下头去。
中学生真是不可爱啊,霸占了哥哥的书房不说,现在连阁楼的空地都不留给他了,柳生想着自己确实应该早点搬出去住了。
这都是哪一年放在这里的东西了,搬动的时候灰尘飞起来,惹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柳生一下撕开封箱纸,弯下腰看了看,都是些以前的衣服,最下面放着网球部的队服,一件是中学的,一件是高中的,往上又是几套季节不同的校服,用过的几个名牌都放在角落里,而最上面那件白色衬衫缺了第二个纽扣。
看着光秃秃的线头,柳生愣了几秒钟,又扭头打开另一个纸箱,标着各类学科的课堂笔记本整齐摆放在里面,还有学生会的会议记录本,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把本子打开,每一页的出席人里都有写着「会长冈田早苗、副会长柳生比吕士」,看着上面记着的字,他想着原来自己那时候说过这些话啊,这么又笑出了声。
午后的太阳从阁楼顶上的窗户照进来,像一束追光打在人头顶上,是回忆的人在闪光,还是回忆中的人在闪光?
把纸箱搬进房间里,坐下休息时喘息的一瞬间,柳生突然想着,那颗纽扣她还有没有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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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松本清张和驰星周都是日本的推理小说家
2.Aye Captain!水手们常用的「遵命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