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后来的结婚对象,十年后的藤川凉曾经见过两次。一次是他们的婚礼现场,另一次则是在藤川凉与那个人分手后不久发生的,单方面的偶遇。
当时她接到那个人的电话,说希望将藤川凉遗落在他家的一些衣物首饰归还给她。藤川凉无心和他见面,也不愿意他靠近自己的家。于是他们约定,将由他把包裹寄存在他家附近电车站的自动存储柜,而藤川凉则会在下班后根据他给的密码去取。
藤川凉顺利拿到了包裹。除了一些昂贵的珠宝香水和化妆品外,其余东西都被她直接扔进了站内便利店门前的垃圾箱里,因为她无法忍受那些衣物上散发出的,他使用的洗涤剂香味。然后她走进店里,打算买一个三文鱼沙拉作为当天的晚饭。
其实她很饿,但一想到那个包裹上依附着的过去,又完全没了胃口。
结账时排在她前面的年轻女子买了许多东西,各式各样的食物和日用品堆满了传送带,很显然是为家庭准备的。而当她开始将东西逐件装进购物袋时,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动作缓慢,甚至还把刚刚由传送带送来的藤川凉的沙拉和饮料都装进了袋子里。
“抱歉,这是我的东西。”藤川凉拍拍她的肩膀说。
“哎,真对不起!”年轻女子一惊一乍地向她道歉。与此同时收银员也开始催促她们,于是藤川凉结完账后,便顺手帮她一起收拾传送带底部剩下的东西。
“太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做就好……”年轻女子不好意思地推脱。
“没关系。”藤川凉说,“我不赶时间,况且两个人一起收拾,或许会更快一些。
她在不知不觉中用了与十六岁那年,那个人在美术储藏室里,面对满地石膏像碎片时,对她说过的一样的话。后来想想,那或许就是孽缘。
几个月后那个人的婚礼上,藤川凉意外地发现,新娘的脸竟与便利店女子完全重合。她微笑着向藤川凉问好,神色温和平静,似乎一点也不记得她,也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麻生香织,这是请柬上写着的,她的名字。
而现在,当重新回到十五岁的藤川凉站在冰帝学园本部栋二楼的的厕所中央,眼看着另一个同级生用力抓住角落里那个满身污水的女生的长发,提起她的头,用近乎野蛮的方式逼她正视周围其他人时,藤川凉赫然发现,这个狼狈的,紧咬嘴唇,双眼通红的校园暴力受害人,居然就是十五岁的麻生香织。
以这样的方式与她重逢,藤川凉觉得可悲又可笑。
“你是谁?”这桩暴力事件的指使人之一发现了她,平静且毫不心虚地对藤川凉说,“不想引火上身的话就赶紧滚。我会当作没看见你的。”
“她说得对,我们快走吧……”就连今井也从背后拉住藤川凉的袖子,小声哀求道。
但藤川凉没有理睬她们中的任何人。
回忆与那个人的见异思迁带给她的哀痛席卷而来,就像黄昏时翻滚的海浪那样无法停息。有那么一瞬间藤川凉的理智几乎被内心的怨恨所侵蚀。她停止思考,脑海中嗡嗡作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竟一把推开面前正注视着她的几个女生,又从她们中的一个手里抢来拖把,然后径直向仍旧蜷缩在角落,双手抓着被扯住的头发的麻生香织走去。
她的反应令人不解,仿佛被逢魔时刻游走人间的魍魉邪魅附体了一般。四周安静下开,所有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就连麻生也停止喘息,用疑惑又害怕的神情打量着她。
“你是谁……?”麻生用沙哑的嗓音小声问道。很显然在之前受到的折磨中,她已经精疲力尽。
“我是一年级B组的新生。”藤川凉居高临下俯瞰着她,“我叫藤川凉,你不认识我。”
她没有注意到,背后的暴力指使人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那你为什么也……”麻生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她,但话音未落,就又被身边回过神来的另一个短发女生打了一巴掌。
麻生被打得扑在污水中。她双手撑地,挣扎着坐起来,低垂着头不敢再说话。与此同时,那个刚刚还在威胁藤川凉不要插手的女生也微笑着走到藤川凉身旁,幽幽地对她说:
“怎么办呢,看来你也很讨厌这个麻生啊,藤川同学。”
“说笑。我根本不认识她。”藤川凉回答。
这时的她已经慢慢冷静下来。而麻生的那句“为什么”也点醒了她。如果是二十五岁的藤川凉遇见受到欺凌的,狼狈的麻生,或许她还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去煽风点火,甚至加入她们。但现在的她们都只有十五岁,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她还没有遇到那个人,而麻生也还没有做任何值得她去记恨或报复的事。
现在的麻生,还是无辜的。
“那么你打算做些什么呢?让我提醒你吧,这种带金属头的拖把,可是很危险的。我建议你下手的时候小心一些。”身旁的女生还在不依不挠地说着。
“我知道啊。所以我没有打算把它用到暴力上去。”藤川凉不耐烦地说。
她用力将拖把砸向离麻生不远处的水槽,溅起的污水将周围所有人都逼退了几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各位。至于厕所的清洁就拜托你了,麻生同学。”
藤川凉留下这句话,转身向大门走去。
她的身后是亦步亦趋,对事态发展感到惊讶的今井。其余女生在暴力指使人的目光示意下,竟也纷纷放下手中的水桶和拖把,跟随她们来到走廊,将麻生独自留在厕所里。
离开之前,藤川凉模糊地听见麻生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意料之中,为首的暴力指使人很快将藤川凉和今井拦在了两层楼梯的间隔处。今井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藤川凉,和藤川凉也努力掩饰不安的情绪,直视女生的双眼。说实话,她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别那么紧张,新生。我没打算对你和你的朋友怎么样。”
出乎意料的是,女生只是淡淡地说,“我叫笠原加奈,我也知道你是谁。”
藤川凉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反问笠原,因为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名人。
“是家父告诉我的。说今年的新生里会有一个藤川,让我和你好好相处。这种要求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很正常不是吗?笠原商会和藤川建设一直有生意往来,虽然很奇怪,我们以前居然从没在任何社交场合见过面,但我不会傻到来找你麻烦,况且我们也没有个人利益上的冲突。不过……”
她话锋一转,接着用冷酷的语气说,“麻生香织的死活就不用你费心了。如今她遭受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种下的苦果。是她应得的。”
直到笠原和她的手下们离开后,今井依然没有摆脱惊魂未定的神情。
“刚才真的好险啊……多亏了有藤川同学在!”今井略带着恭维说,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和笠原的短暂对峙完全是由于藤川凉引起的,“藤川同学也真是低调,入学一周了,都没有听说你藤川建设的子嗣。要知道当年藤川家在冰帝学园建校时,可是投入了很多金钱和人力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你从外县考来的关系,所以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吧。”
“只是凑巧罢了。”藤川凉说,“就像你看到的,我在外县长大,从小到大其实和藤川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也根本不知道笠原加奈是什么人。”
“她是笠原商社的独生女。”今井解释,“记得国中一年级入校时,笠原加奈还是个温顺的人,对周围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地微笑,我从来没见过她对任何人发脾气。就连国中一年级科学课上的青蛙解剖,都是我替她做的。那时的她就是个典型的,温室里长大的大小姐。”
“那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藤川凉不可置信地问。
“这说来话长,不过简单来说,一切都是你刚才看见的麻生香织的功劳。”
这时她们路过花园一角的自动贩售机,今井给自己买了饮料,接着继续娓娓道来,“说起来,藤川同学你一定不会相信,就在一年多前,麻生和笠原的角色还是互换的。那时的麻生可比现在的笠原要蛮横厉害得多,总是仗着自己是厚生省高官和福冈名门千金的家庭背景,肆意欺负冰帝学园里许多她看不顺眼的人,可以说是以凌辱他人为乐,而笠原就是当时的受害者之一。可惜那时的我们年纪还小,没有人敢直接反抗,仅有的一些知情的教师家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一直到麻生家家道中落。”
“那又是怎么回事?”
“厚生省的献金丑闻,藤川同学或许曾经听说过。”
藤川凉恍然大悟,原来十四岁那年曾在全国范围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厚生省官员受贿案,主角竟然就是麻生香织的父亲。今井还说,由于当时涉案金额大得惊人,自知难逃牢狱之灾的麻生父母只能畏罪潜逃,却没想到在逃离过程中发生事故,两人双双遇难。而作为遗孤,当时不过十四岁的麻生香织虽然不至于被追责,但也只能作为麻生家之耻,勉强被外祖父家收留。
所谓的收留也仅仅是名义上的。麻生家的族人不愿意见她,于是便给了她一比足够完成高中学业的钱,将她独自留在东京。而麻生尽管选择继续留在冰帝学园,但在那场丑闻的影响下,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张扬。
当麻生在假期后的第一天回到学校,迎接她的是满储物柜的垃圾和被画满涂鸦,然后被丢弃在走廊角落的桌椅。而曾经被她欺侮两年的,温顺的笠原加奈则走到她身后,微笑地用剪刀剪断她精心打理的及腰长发。
她们的位置从那一天起对换,更多曾经的受害者们也慢慢加入笠原的阵营。冰帝学园的其他学生们由于目睹了两年中发生的一切,因此从不插手。
真惨啊,麻生。藤川凉想,这是命运的玩笑,也确实是她咎由自取。
入校第二周,社团招新也逐渐开始了。藤川凉在志愿表上填写了电影学会,又单独递交了学生会的入会申请。
然后她很幸运地被两者同时录取。
那之后的许多个午后她独自坐在学生会室的办公桌前,托腮望着窗外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投射的大片光斑。面前是成叠等待她翻阅批注的文件,暖风鼓起窗帘也掀起了这些文件的一角,满满的春日气息扑面而来。
其实真少女时期的藤川凉对这样的学校事务毫无兴趣,但经历了成长和工作后,藤川凉越发觉得这样的经历弥足珍贵:哪怕只是这样的私立名门的学生会中一个普通的干事,都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行使特权,也可以全权插手包括学园祭,体育祭和修学旅行在内的所有活动。
“藤川,麻烦把这些计划书影印一遍,然后再按首字母装订起来。”背后响起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好的,迹部会长。”藤川凉转过身去,从站在她身旁的少年手中接过文件。
刚入学不过几周,迹部景吾就以惊人的速度接替了原来的学生会长和网球部部长。藤川凉无法理解那些向来高傲的二,三年级学生是怎样放下自尊心,给一个十五岁的一年级新生让位的,但毫无疑问,迹部确实做到了。
藤川凉回味着他在入学仪式的明信片上留下的话,从中可以体会到他内心的自信和勇气。
而对于和他在国中时曾近距离见过一次的藤川凉,迹部似乎也留有一定的印象。某次学生会晨会结束后,他单独叫住了正要离开的藤川凉,询问她是否记得与他的一面之缘。
“我记得。国中二年级的西洋剑全国大会,我们在赛场见过面。我还保留着那张照片。”
这似乎并不是迹部所期待的答案。“啊,那次啊,你说的没错。”他皱了皱眉,平淡地肯定了藤川凉的话,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放学后的时间,每周一三五,藤川凉会在学生会度过。而周二周四,则属于她所加入的电影协会社团。
其实藤川凉原本打算加入国中时代曾经活跃过的西洋剑社,但听说冰帝学园的体育社团训练量大到惊人,而如今的她又没有任何全国制霸的进取心,因此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更加清闲,用来打发课后时间的电影协会。
总比归宅部要好。藤川凉这样想。
所谓的电影协会成立不过两年,是一个不过二十人的小规模社团。社团主旨无关竞赛,由于没有过多要求经费的缘故也不怎么受到学校干涉,是一个低调而清闲的社团。
会长间宫莲是三年级学生,黑框眼镜加一头短发,看上去清爽干练。他在第一次社团活动时就向全体新成员宣布,电影协会采取自由活动制,每周二四都会在多媒体室放映不同风格的影片,同时所有会员都可以自由借用社团办公室内的录像带和放映设施等资源,定期还会组织一些关于电影内容和拍摄手法的小组讨论和讲座。
“我希望电影协会能成为一个单纯的,电影爱好者们之间的聚会。”间宫说,“任何时候,只要你们愿意,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同好,在放学后坐在一起,看看电影,聊聊对于影片的感受。”
藤川凉很欣赏间宫的心态。同时在社团新成员的名单中,她也意外地看到了忍足的名字。这让她感到十分不解,短短入学两周的时间已经足以让她了解到,忍足从国中起就是冰帝学园网球部内的风云人物,备受迹部的信赖,也因此高中才入学便追随迹部加入高等部社团,开始为这年的全国大赛做准备。
理论上说,忙于网球部训练的忍足分身乏术,是不可能同时兼顾电影协会的日程的。而事实也确实如此。社团活动已经开始半个多月,但忍足从来没有出席过任何电影协会的活动,俨然一副幽灵部员的样子。
偶尔藤川凉会在校园里碰到忍足,但也仅止于点头之交,双方都没有停下脚步深入交谈。
五月第一个周三,冰帝学园依照传统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地震演习。
广播警报在上午第二节课中途拉响,汇报地震信息并发出避难要求。这样的演练每年都有,因此所有学生都习以为常地照做:他们迅速离开座位,躲避在课桌或讲台底下。整个过程前后不过一分钟。
这时学园理事长又通过广播发出了“地震已经引起火灾”的警报,并要求全校学生在教师带领下以最快的速度撤离到运动场上。
藤川凉所在的B组紧随A组前往一号楼梯。队列行至楼梯转角时,藤川凉忽然感到有人从背后在拍她的肩。
“又见面了啊,藤川同学。”C组的忍足从高出她两三级楼梯的地方俯瞰她,轻松地向她问好。
藤川凉回应了他,然后继续沿着楼梯往下走。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了正转向下一段楼梯的,A组的队伍尾端:与周围轻松谈笑着的学生们不同,向来镇定的迹部看上去竟及其紧张。他脸色阴沉,眉头紧锁,搭在扶梯上的右手紧握成拳。藤川凉甚至看见他小声催促前面几个互相打闹的学生加快脚步往下走。
就好像在他眼中,他所面对的并不是演习,而是真正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