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力感袭来,周边的一切景物终于在此时此刻被抽尽了生气。
尾崎可能是走远了,忍足听不见她的动静,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幸平这床软塌塌的被子,除了挪动身体时耳朵和布料接触会发出窸窣的响声,一切都沉寂得让他困倦。
算了,他想,睡也就睡了。人都已经躺下了,再强打精神撑着要钻出被窝坚持就没什么意思了。只会显得矫情。
眼睛一闭,身体从脊椎开始往下沉浸,像是整张床垫都化作一滩泥似的沼泽,渐渐连呼吸都缓了,人在不知不觉间被闷住了五脏和六腑。
昏睡中触觉偶尔会短暂地回来片刻,忍足隐隐约约感觉小姑娘偷偷摸摸又开门进来望了自己一眼。她可能还觉得担心,在身边一言不发地停驻了好久,她呢喃似的说了“医生先生加油”这种会让人觉得可爱的话,而后还用那只柔软温热的小手轻柔地覆上了自己的额头。
说真的,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忍足才会真正意识到——或者说是回想起——尾崎可能是真的喜欢自己。
并且这人一边说着喜欢,一边又什么都不准备要。她究竟是想让他怎么办呢?连“委婉”的机会都不给,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观赏了她一颗热腾腾的真心。
“尾崎……”
“嗯?”
小姑娘偏偏脑袋等待着下文,可男人没有下文,不过是在梦呓里叫了她的名字。
迷迷糊糊睡过了一个多小时,忍足被快冒起烟的喉咙渴醒。他坐起身,眼前仍然感到眩晕,体温尚未回落,病情总体来说毫无好转。
不过这再正常不过,他也没什么着急,男人缓慢地走出房间,想倒一杯水给自己。
忍足踏进厨房,看到尾崎正开着火在煮粥,她搬了个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手里捧着本书,大约是从幸平书架上随手抽下来的一本。她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都没有发现有位病人从病房里越了狱,直到男人没忍住轻咳了一声,她才吓了一跳似地抖了抖背脊。
“你怎么……”
她放下书,很快意识到对方的诉求。
“渴死你。”她瞥了男人一眼,凶巴巴地说道,手上却还是拿来一只玻璃杯兑了些热水,“给。”她把椅子让给忍足,身子靠在流理台上抱着手臂看他。
“谢谢。”男人接过杯子,顺从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真香啊。”
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幸平家的砂锅,粥里还加了些菜末肉丁,在文火下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饿吗?”她问,作势准备从消毒柜里拿出碗,只是忍足苦笑着摇了头,她便顿住动作,重新站直了身体。
“看样子炎症还没退。”男人解释道。他喝光杯子里的水,尾崎顺势接到手里又为他续了一杯。“可能还是要吃点药,家里医药箱里有吗?”
小姑娘耸耸肩,故意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男人也不恼,他知道对方这是成心想听自己叨扰。他支起一只手抵住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带着些纵容的笑意直通通地望着她。
“……”就看到小姑娘呆愣了两三秒,渐渐皱住眉头,“你快回去躺着吧。”她道,“没披衣服就出来,作。”
忍足依言起身,又笑。终于让小姑娘绷不住,被他的笑容攻击红了脸。他被尾崎半推半就着又塞回了被窝里,半躺着看到她落荒而逃,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愉悦。
片刻,小姑娘重新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盒药和一杯新倒的水,她把药丢给男人,忍足瞥了眼药名又看了看生产日期,嗯,是能吃的药。
“我还找到了这个。”刚就着温水把两粒胶囊吞下去,就见小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片退热贴。
忍足抽了抽嘴角,连连摇头硬是不肯让尾崎把这东西贴到自己头上。
“你比刚才更烫了,要降温。”尾崎道,手上已经撕开了退热贴的包装。
“这东西只能物理降温,没什么用的。”女生的手靠过来,男人只好缩着脖子偏头去躲。
“你就是需要物理降温。”
“别闹,我人冷着呢。”
“我又不是没发过烧。这时候要是不降温人会烧坏的。”
尾崎不依不饶,忍足实在没辙,只能把头整个埋进被子里。小姑娘抓不到他也烦了,把退热贴往自己手背上一按,咕哝着说“你幼不幼稚”。
“过分了,16岁高二生竟然说我这个社会人幼稚。”
“幼稚又不分年纪的。叫是你一大把年纪了还幼稚才可怕。”
忍足说不过她。从被窝里探出一点脸发现对方似乎真的放弃了,他松了口气,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问:“在学校你最喜欢什么科目?”
尾崎回答得很配合:“音乐。”
这倒是怪事:“看不出来你喜欢唱歌啊。”
果然小姑娘摇摇头,“不喜欢。”她道,“是因为我们的音乐课会让我们看音乐剧或者干脆看电影。”
男人憋着笑,心道这还真符合她的脾性。
“那你参加社团吗?”
小姑娘点头:“剧艺社。”
“这也很让人意外啊,还以为你肯定是归宅回家部一类的……所以你喜欢演戏?”
尾崎:“剧艺部不演戏,我们社团是看戏。”
忍足:“……”
该说她是不同寻常呢还是人设不崩,怎么会有人选课选社团的第一要义都是要能看演出的?
男人咧咧嘴:“看来你是真的喜欢。怪不得那天还说歌剧魅影。”
谈到这些,小姑娘的表情柔和了不少。她抿着嘴颔首,说那天刚好有想要重温的心情。
“那你最喜欢谁?”
“诶?”
“角色啊,这些出场角色里你最喜欢谁?”
尾崎的目光闪了闪,像是对自己的答案有些羞赧。
“O……Opera ghost吧。”
“为什么?”
“因为……有点喜欢他全心全意痴痴喜欢Christine的样子。”说着,她又补上一句道,“不过他胆怯又自卑的姿态总觉得让人很不舒服。”
“嘴巴真会说呢。”忍足笑。
小姑娘一本正经谈论人物的模样可爱得要命,凭空就冒出了一条茸茸的长尾巴,轻轻巧巧地在心尖尖上最柔最软的地方扫过抚过。
他本还想说些什么把这场对话延续得再长久一些,然而尾崎把手在男人胸膛用力一按:“所以你可以闭上嘴躺下贴退热贴了。”
“哈……暴露了?”忍足失笑,这下无处可躲,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尾崎把贴在手上的退热贴再次靠近自己的脑袋。“我真的不太喜欢这东西,没什么用场还黏糊糊的。”
“那也得贴。”
湿冷的触感吧唧一下贴住了自己的额头,男人累极了,叹了一声重重的气。
“魔鬼吗你是?”他懒懒地闭上眼睛,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她摆布,“谨遵医嘱,谨遵医嘱!”
“把自己搞得高烧的医生没有发表医嘱的权利。”
好吧,你说的最有理,谁叫我是弱不禁风的病人呢。
一番闹腾,男人又想睡了,他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手指蹭了蹭湿濡的眼角,眼皮已经困得掀不开了。
尾崎见状便不再跟对方拌嘴,把搁在床头柜的空杯连同多余的退烧药一起揽进了怀里。
晚安。
她心道,转而小心地踮脚往外退了出去。
梦里确实什么都有。
大学时期没日没夜背的那些病理知识不知怎地突然找上了自己,怎也背不完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纸页,书本被拆开,展成一条很长很长的纸路,望不见尽头,人还非得要走在纸上才行。
他一路走得艰辛,走得又觉得渴了,人还往外冒着热。直到脚下的路突然撕成粉碎,他从纸上坠下去,失重的感觉叫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终于又醒了。
睁开眼时尾崎正坐在自己身边,手里还拿着之前在看的那本书。她见自己醒来便又问了一次觉不觉得饿,胃里其实还是什么渴望都没有,但男人想起她是特意料理的粥,他不怎么想让她觉得失落,于是点点头,笑吟吟地开玩笑说是准备喂我?
小姑娘当然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话,盛来一小碗粥让对方自己解决。
“吃完还睡吗?”
忍足抬手试了试自己的体温,回答:“嗯……感觉还能睡。”
幸平是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回来的。
长途飞机磨得他快要没脾气,他在飞机上一向睡不好,这会儿倦得甚至连衣服都不想脱只想回家一下瘫倒到床上。
打开房门,他看到小姑娘在厨房乖巧地洗着碗,心情稍微转好了些。他远远地和尾崎打了招呼,小兔子一回头,顿时湿着手从厨房冲出来给自己来了个热烈的拥抱。
“我不行了,我稍微眯一会儿。”幸平拍了拍小姑娘的背,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怎么回事啊?”
原本应该回去医院上班的某些人此刻为什么堂而皇之地霸占了自己温暖的床!?
忍足讪笑着没说话,是尾崎擦着湿漉漉的双手挤过来回答了这句问话:“他身体素质太差,泡温泉之后着凉,昨天发烧了。”
“哦……”幸平露出怜悯的表情,拍宠物似地碰了碰忍足的脑袋,“——起开,病菌集合体,我准备换床单被套了。”
这自然是两人多年来早就习以为常的相处模式。
幸平本打算继续留忍足住下来好亲自照顾,但忍足也清楚好友刚结束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力不从心,何况房间也不够,总不能让主人为了自己打地铺补眠。
“没事,多亏你家姑娘我今天好多了。”男人往身上套起衣物,他朝幸平努努嘴,差遣他开个车送自己回去。
“没问题啊,但你一个人在家能行吗?”
两人胡乱插科打诨了一通,直到各自换好鞋站在玄关准备出发了都还在扯皮。
忍足其实刚才已经和小姑娘道过别,她那时平静地点了头,连句再见都懒得说给自己听。他又犯了迷糊,心说这尾崎究竟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
而此刻视线正好掠过她,小家伙就默默在三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和幸平你一言我一语,沉默着,仿佛在她和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锋利的隔绝线。
“尾崎。”男人终究还是没忍心。总觉得小姑娘的确不舍得自己,可这话她又不可能会说,这人只会闷着声一个人吞咽这滋味,把可怜和委屈全都装成漫不经心。
“再见哦,小姑娘。”忍足穿过玄关走向了留在客厅的尾崎,幸平在后面大叫着不许穿着鞋子走进房间。他想摸摸小兔子的脑袋,可手伸到一半却不受控制地拐了弯,“好好的,之后再来看你。”
手一拢,他松松地拥住了她。
幸平见到此情此景甚感欣慰:“看来你们关系变好了嘛。”
可尾崎张了张嘴,仍旧说不出任何答应的话或音节。
她或许是对的。
毕竟在那之后的整整一个月,忍足就再也没有在她的世界出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