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风雨】
韩非眼皮一跳,隐晦地朝张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就此打住。
张良愣了愣,脑中飞快地梳理了一番关于冷宫的那段野史,愣是没从中找出半分不可为外人道的地方,何况在场的除了他们就是卫庄,并无外人。
卫庄没同面前挤眉弄眼的二人一般见识,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好整以暇道:“是什么?”
张良有些为难地看了韩非一眼,见他垂目不语,犹豫道:“据称当年冷宫将成之际,郑国国师曾以一黑蛟祭天......”
韩非险些呛出一口茶来,掩嘴咳了个死去活来,憋得眼角都红了,心说真是流年不利,怎么连子房这样机敏的人今日都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吓了一跳,怔怔地把话接了下去:“以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昔日郑国的一方霸/主,来日百越的神秘巫师,耗时多年建成的冷宫,以及那场盛大到奢靡的天祭,他的心中七上八下,这其中究竟哪一者令韩非讳莫如深?
卫庄不以为意地扬扬眉:“所以?”
“彼时庄公赐封的国师正是百越人,显然又精于降神与祭祀之术,”张良道,“刚才韩兄提起百越巫师又有隐巫与显巫之分,想来此人当属百越显巫一支。”
韩非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撇开了郑庄公与国师的那段陈年旧事:“近日城中盛传的‘百鬼夜行’无疑是隐巫一派的手笔。”
卫庄道:“如今百越的隐巫之首人称‘驱尸魔’,依昨夜坟场所见,似乎能使铜铃招魂驱尸。”
“驱尸魔,”韩非低声地重复了一遍,“这称呼听起来可不像是真名。”
“方士们讲究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卫庄嗤了一声,“自然不敢以真名示人。”
“哦,”韩非抬眼看向他,“莫非卫庄兄还同这些江湖术士们打过交道?”
“既然行走世间,自然免不了同三教九流有所交集。”卫庄道。
韩非没理会他这番似是而非的论调,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看进卫庄眼里,大有要不管不顾地从这对平如古井的灰眸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的意思。
张良皱着眉头打断了两人这场无声的较劲:“昨夜城中百越流民惨遭屠/杀,我和韩兄今赴驻地查看,发现死者不但有身中蛊毒的迹象,身上还有多出烈火焚烧所致的焦痂。”
“所以这批悄然现身的百越异士中,除了巫师,应当还有精通蛊毒的毒师。”韩非道。
“如今隐巫已经现身,”张良喃喃道,“这批百越异士内会不会也有显巫位列其中?”
“那要看他们首领是何人。”卫庄抱臂道。
“显巫与隐巫虽同为方士,二者却大相径庭,”韩非道,“显巫的神通在下不好妄加揣度,不过族人多以谪仙视之,其地位之尊或许堪比王胄,也正因此,自古显巫者寡,又有传言称历代百越显巫皆为一脉单传。”
“然而自百越为中原灭族以来,方士们纷纷销声匿迹,更何况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显巫?”卫庄停顿了一下,“最近一位有文本记录的显巫,应当就是昔日庄公赐封的国师。”
张良的目光在面前的两人身上逡巡一周,心中忽而升起了一个疑惑——百越一族与郑庄公时期的王宫旧事,前者身为异族,后者又时隔百年,为何韩非与卫庄会对这其中的各中细节如此熟悉?
仔细想来,这二人似乎都与冷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韩非身为韩国公子,却有一个来自百越的异族母亲,宫闱私事张良所知的自然寥寥,不过年少时曾偶然听家中长辈提及,那女子当年似乎曾是冷宫中人。至于卫庄,这一位的身份着实特殊......
等等,当年冷宫那场盛大的祭祀中,祭品也是一条黑蛟!
张良心头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后脊登时蹿起了一阵冷汗,韩非之前暗示他别提昔日冷宫的那场祭祀,莫非此事并非他的忌讳,而是......
可是这也说不通,张良狠狠掐了一下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卫庄真的是当年的那条蛟龙,那又是谁将他放出来的?他此刻又有什么理由继续坐在这里,心无芥蒂地帮助当年迫害过他的人族?
还有出冷宫的那日早晨,途径平湖时韩非曾问他觉得湖中的铁腥味从何而来,那时他真的只是随口提起吗?
就在这时,厢室外忽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接着敲门声起,有人扬声道:“王上有令,宣司寇韩非觐见。”
今日本无朝会,韩非出门时仅着了一身便衣,本想临时回府更衣,不料传令的武官态度颇为强硬,看架势简直像是押人。或许宫中真出了什么变故,韩非思量着,又想起这些天频发的异事,心中总是不安。
韩非入殿的时候,韩安正在案前执笔批阅奏折,空旷的大殿内一片寂静,唯有桌角的烛光幽幽摇曳,有烛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底端的黄铜托盘上,发出一声轻响。
韩非掀起衣摆,俯身行了大礼:“儿臣韩非,参见父王。”
韩安摆手挥退了两位随行的武官,目光却仍落在面前的竹简之上,闻言头也不抬道:“老九,看来司寇府的事务繁忙?是不是寡人不召,你就不愿来了?”
昨日韩非闭门称病,连同晚间临时宣召的朝会也一并辞了,称病辞朝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恰好赶在软禁解除与彻查李开案的当日,背后的立场落在有些人眼里,就有几分微妙了。
韩安今日面色不善,料想朝会未至不过是个由头,用于铺垫后续的发难,韩非深吸了口气,复行一礼道:“昨日失礼之处,还请父王降罪。”
韩安猛然站起身来,广袖一挥,将案前的一干竹简统统朝阶前砸去:“你自己看看!”
七零八落的简书顺着长阶翻滚而下,韩非扫了眼离他最近的一卷,正是姬无夜今早的奏章,条分缕析地罗列了自韩非出任司寇,一而再再而三涉足本该尘封的百越往事后都城内的大小动/荡,接着不遗余力地弹劾了韩非先斩后奏收留百越难民,抗旨包庇嫌犯李开,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及至文末,这位驰骋疆场多年姬大将军言辞激烈地作了总结:韩司寇罔顾大王警告,一再伸手百越旧事,牵扯出百越蛮族们一干异动,此举无疑于引狼入室,韩非其人若非头脑简单,难为重用,便是野心昭著,其心可诛!
剩下的数卷韩非没来得及细看,不过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兵、吏二部联名上书的弹劾状。
韩安负手立于阶前,面沉似水道:“你可知你的所作所为给寡人带来了多大的祸患?”
当年韩安曾联合楚国假借平叛之名围剿了百越一族,转身又背信弃义,反咬盟军一口,开疆拓土,凭借赫赫军功一举登临王座。如今近二十载过去,百越之地四字俨然成为了韩安心头的一根毒刺,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这王座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韩非深吸了口气,没有试图辩解,只垂目道:“儿臣知罪。”
“今日百越流民于城中惨死,我大韩威严扫地,满朝文武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韩安扫了他一眼,“你既然身为司寇,执掌刑法,想必清楚‘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的道理吧?”
“王子犯法,理当与庶民同罪,”韩非道,“恕臣愚钝,还请父王明示。”
“百越蛮族长蛊毒,精邪术,你未经寡人准许擅收百越流民,此为一罪,”韩安陡然厉声道,“如今引狼入室,损我大韩国威,便是罪上加罪,韩非,寡人令你即刻停止手头一切百越案件的调查。”
韩非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清楚为人臣子,怎好去揭君主颔下逆鳞,只是百越往事背后牵扯之广,实在非比寻常,更何况眼下夜幕悄无声息地放虎归山,如果将此事就此搁置,来日莫说王城脚下,就是整个韩国又安有宁日可言?
“父王恕罪,”他缓缓开口道,“只是无论如何,百越流民惨死一案人命关天,无论如何也请交由儿臣......”
韩安双眉一拧,怒喝道:“寡人三日前将你禁足冷宫,乃是令你闭门思过,不是让你寻思怎么同寡人叫板!”
韩非以额贴地,颤声道:“臣罪该万死,但请父王收回成命。”
“你!”韩安一咬牙,被他气得浑身发抖,转身从案前抄起一支毛笔,狠狠地朝阶下掷去,韩非毫不避闪,任由迎面砸来的笔杆激散了他的发髻,顷刻间满头青丝纷扬四散,如瀑般垂了一肩。
有未干的墨水溅在他的眼角,又顺着脸庞缓缓淌下,好似一行失了颜色的血泪。
这时,有内待哆哆嗦嗦地步入殿内,作揖禀告道:“王上,四公子韩宇殿外求见。”
韩安铁青着一张脸,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阶下的韩非,漠然道:“你若这么喜欢跪,就去殿外反省到这场雨结束。”
秋雨连绵,要几日才能放晴?
韩非磕头领了旨,头也不回地转身迈入了雨幕之中,在殿外浸着雨水的青石板前跪了下来。
待到夜幕低垂,盏盏华灯如晓星般次第升起,连天的雨帘中有人缓缓朝韩非走来。
韩非的眼睫上沾了一层薄薄的雨水,甫一抬眼,水珠便争先恐后地顺着眼梢而下,微眯起眼,才在一片昏暗中看清了来人。韩宇没令侍卫跟随,锦袍的下摆已为霏雨溅了一圈,只见他一手撑着长伞,另一手居然还持了柄新的。
韩非不由苦笑道:“四哥真是有心了。”
韩宇将手中的干伞递给他,低声道:“我知道九弟素来忧心国事,只是百越之地背后牵扯的权贵利益盘根错杂,眼下又恰逢都城异况频发,你又何苦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他老人家的霉头?”
韩非心说要不是你自作主张不知从哪里收来一批百越流民,想来韩安也犯不着这般大动肝火,然而眼下数以百计的难民惨死他乡,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他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面前那把伞:“九弟年轻,在雨里跪跪也不是什么大事,等父王消了气,此事便也算揭过了,若不巧因此拖累了四哥,非心中才是过意不去。”
韩宇垂目看着他,好一会,才叹出了一口气:“你若是在父王面前也这般明白事理,何至于在这雨里罚跪?”
言罢,便转身而去了。
有细风自身后涌起,下一刻头顶濛濛的细雨倏而止住了,韩非一惊,以为是韩宇去而复返,蓦然抬起头来,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息。
撞入他眼帘的,是一位执着的青伞的银发男人。
卫庄执着伞,大半个身子淋在雨里,漫天飘洒的雨丝轻柔地同他擦身而过,远远看去,好似萦索了一身氤氲的水雾。
韩非张了张嘴,这才发现他的嗓子已经有点哑了,只好狼狈不堪地挤出一个笑:“卫庄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