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苍龙】
韩非听见雨声,淅淅零零,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却不似平日里那般清脆悦耳,倒像是金戈相撞,声声阵阵地在他的耳畔炸开。
他的指尖颤动了一下,隆隆的耳鸣声叫嚣着,如尖刀般搅弄他的神识,韩非意识到自己此刻尚在梦中,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这时,一阵微凉的触感自眉间传来,是有人伸手覆上了他的额头。
“他还在发烧。”一阵模糊的男声自头顶传来。
韩非的五感像是抽离了躯体,虚浮地游离于他的身畔,他茫然地怔了片刻,只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苦思冥想却也记不起究竟是谁在说话,下一刻,覆在他额前的那只手抽开了,连带着那阵凉意一起。
雨夜,禁军,红裳的百越女子,以及......火势连天的韩王宫。
纷繁的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流,势不可挡地奔腾而入,韩非猛然睁开眼,看到了紫兰轩内朱漆的楠木雕梁。
冷汗顺着他的脊背缓缓淌下,沾湿了已经换过一回的里衣,他蓦地侧过头,看见了立在床侧的黑衣剑客,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韩非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
卫庄略垂下眼,像是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稍伫了片刻,便转过身打算离开了。
却不料这时,有人一把攥住了他广袖的一角。
“我七岁那年被人接回韩王宫,来时的路上掀起车帘看到新郑人来人往的集市,那时候说不开心一定是假的,”韩非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指节处因用力而显得微微发白,他的嗓子早已哑了,话音轻得几不可闻。
“可是欢欣只有一瞬,很快我就发现其实韩王宫里并没有我这个‘九公子’的位置,”他顿了一下,声音太低了,听上去近乎哽咽,“我......”
深深宫院,挡住了深秋的冷雨,亦隔绝了阳春的和风。
卫庄垂下眼帘,视线在被韩非泛白的指尖停驻了片刻,却也没有伸手制止,他瞥了眼空荡的门口,前去配药的紫女还未归来,最终略俯下身,低声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有汗水自额角渗下,沾在韩非浓密的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线:“我少时没什么玩伴,每每得闲便爱偷跑去冷宫,读书或是练字,当年的冷宫不似今日,虽萧条,周遭草木却繁盛,尤其是湖心屿那一株樱树,花开极盛,风气时便有如猎猎红浪,”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说了下去,“像是有什么......神灵暗中庇佑。”
说到这里,韩非顿了顿,仿佛在等候卫庄的答复,然而好半晌,后半夜的厢室里依旧寂静无声,仿佛此处早已没有第二个人。
他握住卫庄广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接着缓缓松开,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宫人畏惧冷宫,视之不详,或是缘因湖畔萦索不去的铁锈气。相传周朝时,玄武湖中曾有恶龙作祟,文王召天下奇人异士......”
他的右手完全放开的那一刻,沉默多时的卫庄终于开了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韩非的手跌在松软的床褥上,发出一声轻响,与他的叹息混在一起,几乎听不真切,“我为什么说这些,你真的不知道吗?”
卫庄凝视着他那双含着雾气般的眼睛,心头微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竟无端地像是心生退意。
韩非不再勉力看他,冷汗顺着他侧头的动作淌至了鬓角,自言自语般低喃道:“在冷宫的湖底,我见到了一团......巨大的影子,当时年少不更事,还以为是什么妖物作祟,”他的嘴唇动了动,倏而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没想到,那盘踞湖底的原来是条漆黑的蛟。”
蛟虽为龙属,可说到底,在应劫成龙之前终究不过是条池鱼,与寻常妖兽无异。卫庄虽不入世,却并非真的不懂人情世故,他知道韩非方才为何提及尘封多年的往事,也知道什么所谓的“少不更事”不过是番托词,是溢美,将他从凡妖俗物之流一朝提至神格,堪与真龙比肩。
又或许,韩非心里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卫庄看着他微微发白的唇角,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他在心里轻轻作了回答,继而俯下身,两人的目光短暂相交,卫庄的指尖动了动,将垂在韩非眼前,遮住了他半只眼睛的那缕发丝别到了他的耳后。
韩非烧得不轻,耳畔是阵阵扰人的嗡鸣声,强撑着眼皮想要分辨卫庄的嘴型,然而没有成功——卫庄并起食中二指轻拂了他耳后的安眠穴。
“你今晚太累了,”卫庄看着他,缓缓直起身,“早些休息。”
四更时分,漫天霏雨不知何时已悄然收尾,西边的夜空现出半面缺月,月光沉沉地照拂下来,不似昔日温柔似水,倒像是根根流矢,将桌上精心雕磨的黄铜酒杯映得寒芒四溢。
天泽仰头饮尽了杯中酒,空杯在他掌间转过一圈,忽而五指发力,鼎状的铜杯霎时化为惨白的齑粉,细细密密地从他的指缝间漏出。
此处是太子府的正殿,平日里莺歌燕舞自夜迄晓,热闹非凡,今夜却徒留一片死寂,月光透过窗畔的纱帘照进来,在冷冷的瓷砖上落成了一片斑驳的影,随着夜风的吹拂微微晃动。
有微风穿堂而过,带来一阵稀薄的胭脂甜味,烛台上的火苗跃动了一下,天泽略一抬眼,只见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大殿内赫然多了一人。
焰灵姬立在阶下,拱手朝他一礼:“主人,驱尸魔的招魂阵已成。”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她的眼睛,说来也怪,这个今夜在韩王宫内风姿万种的红衫女子,在这里却像是倏而褪去了颜色,此刻她负手立于阶前,神色既不妩媚,亦无妖娆,赤色的火苗映在她的眸中,明明灭灭。
天泽将手中残留的粉末一挥,白色的齑粉顷刻在半空中随风四散,他从主座上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百越之地地势险峻,高峰嵯峨,这样的地形既不适合放牧,也不适合耕地,”他侧过头,看了身旁的焰灵姬一眼,“你说当年韩、楚两国联力灭我族人,居心何在?”
焰灵姬蝶翼般浓密的眼睫轻垂下来,却并没有开口的大算,只是沉默着转身跟上了他的步伐,朝府内的中庭走去。
“开疆拓土,王国兼并,这本是稀松平常,可又何至于赶尽杀绝?”天泽撤回了目光,冷笑了一声,“昔日我百越族人所受之苦,今日我要这群王公贵胄们百倍奉还!”
卫庄腾身跃上北厢房屋脊的时候,西天半轮缺月正垂落梢头。
他单跪在外侧的飞檐上,探身朝中庭一望,只见五步宽的青石主道中央骤然亮起八道幽幽的荧光,色泽与走势同当日他于断魂谷的桂树上所见如出一辙,配上地面上随之而起的繁复符文,遥遥望去,倒真有几分幽冥鬼道的意思。
阵法中央的是一名瘦如枯骨的男人,双目倒泛着白光,卫庄微眯起眼,认出他就是当日死于自己剑下的夜幕刺客兀鹫。
西北角,布阵的驱尸魔口中默念咒诀,同时将手中槐木巫杖朝地上的符心轻轻一点,霎时间,阵上八角各有星星荧火骤起,随着他嘴里的口诀徐徐升腾,及至秃鹫天灵处,驱尸魔低叱一声,刹那白芒大炽,碎散的荧光瞬间收于一点。
兀鹫整个人猛地抽搐了一下,双臂反拧成了一个极诡异的姿势,几声沙哑至犹如磨铁般的嘶声后,他的双唇一张一合,口中断续道:“刘......刘意,火雨,鬼、鬼兵借道......苍龙七宿......”
刘意与火雨山庄,还有所谓的“鬼兵借道”,这些都与近日新郑的几桩重案息息相关,卫庄心中思量,只是最后的苍龙七宿......
他的目光沉了沉,兀鹫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同这四字有所牵扯?
次日清早,天色尚早,韩九公子府的大门就被传令的亲兵扣响了。韩非昨夜回府时,都已不知究竟几时,然而这会儿,竟也收拾妥当出来迎旨。
亲兵见了他,未行大礼,只淡淡地一拱手,宣旨道:“王上有旨,昨夜公子韩非殿前妄言,知错不改,暂罢其司寇一职,于府内闭门省过,另扣半年俸禄,无圣谕不得入朝觐见。”
韩非接旨叩谢了龙恩,回到东厢书房,见到棂花窗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人,正背对着他而立。
“卫庄兄,”他把旨书搁到了一边,笑着来到窗边,“你今日过来,怎么不知会我一声,也好让非出府恭迎贵客。”
卫庄眉梢一挑:“比方说,托人给日理万机的韩司寇下个登门拜帖吗?”
韩非把视线移向了窗外,看着庭内错落的假山银杏,耸肩说:“你刚才听到了吧,我现在已经不是司寇了。”
卫庄侧过身看向他,昨晚紫女匆匆给韩非熬了药,但断续的高烧直到五更时分才显褪势,期间韩非昏昏沉沉算是睡过一觉,只是天色微亮时,几个家仆就已候在了门外,说是九公子临行前早有吩咐,务必辰时前将其接回府内。
“韩安禁了你的足,”卫庄抱臂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父王禁的是‘公子韩非’的足,我只要不顶着这个身份招摇过街就是了,”韩非抬眼看他,“倒是你,今早赶来,不会只是关心我接下来的行程吧?”
卫庄收了视线,言简意赅地说:“我昨夜去了一趟太子府。”
韩非招呼下人上了新茶,请卫庄落座:“有什么收获?”
“太子府被百越异士占据,不见人丁,”卫庄说,“接近寅时的时候,天泽派人在中庭进行了一场招魂术。”
韩非替二人沏了茶,一眼卫庄:“人死后真的还能还魂?”
“如果你是说起死回生,那么当然不能,”卫庄接过了茶盏,浅抿了一口,“驱尸魔的所谓的‘招魂’不过是唤醒一部分躯体的肉身记忆,而非召回了死者的魂魄。”
韩非:“所以他们昨晚大动干戈,是扣扰了哪位逝者?”
“兀鹫。”卫庄说。
“是他。”韩非将茶壶放下,“兀鹫身为当年夺取火雨公宝藏的‘断发三郎’之一,看来百越异士们对当年遗失的秘宝也颇有些兴趣。”
卫庄点头:“招魂阵中,他除了提到了当年的主犯刘意,火雨山庄,还说起了一件有趣的事。”
韩非把玩着瓷盏的右手一滞:“什么?”
卫庄抱着臂,一字一顿地说:“苍龙七宿。”
“苍龙七宿即黄道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七宿,名由《周易》乾卦的爻辞阐发而来,意指龙身上的七处要位,”韩非缓缓地说,“当初你告诉我,百鸟作为姬无夜麾下的私人暗杀组织,其中的刺客个个人如其名,代号即为其真身——”
卫庄仰头将杯中的茶饮尽了:“所以?”
“我只是有些好奇,”韩非一撩眼皮,对上了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他们追求苍龙七宿,是否同你持有相同的目的?”
“凭空揣测可是个陋习,”卫庄将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轻响,“你也说了,苍龙意指东方青龙,同百鸟那群飞禽何干?你若有闲心揣摩这个,倒不如......”
“倒不如今日一探城内七起纵火案现场,”韩非把他的话头接下去,“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卫庄:“.......”
韩非笑起来,眼角下弯,流出细细密密的光:“卫庄兄,你我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