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五更时分,长河渐落,晓星将沉,韩王宫内通宵达旦的宴饮尚未结束。悠悠的丝竹声缠缠绵绵,如游丝般掠过这一室的雕梁画枋,消散在了殿外墨色的天宇之中。
然而,并非新郑城内的每一处宫殿都有这般热闹。就在灯火通明的正殿西侧,莫约三四里地之处,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冷宫。
韩非染着满身酒气,步履虚浮地踏出主殿的时候,东面的天空刚刚泛起了一点鱼肚白。晓寒料峭,腰间的白玉吊坠顷刻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冷意透过层叠的锦袍渗入肌骨,他瑟缩了一下,伸手拢了拢前襟。
伴着鼓乐的笙歌依旧萦绕耳畔,韩非回头一眼,就见正殿内灯火通明,火红的烛光将这处喧闹的殿堂照耀地恍如白昼,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继而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了。
原来一家一国气数将尽,究其根源,往往并非强敌在外,正所谓君无术则蔽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国若无法,何以立?法度不明,何以安?
韩非摇摇头,先前松散的身形倏而一正,夜色中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醉意?脚下步履加急,沿着小径一路向西,驾轻就熟地避过了宫内几处巡夜的轮哨,直朝冷宫的方向去了。
天方拂晓,破败的回廊上空无一人,两侧立柱上的朱漆早已斑驳脱落,脚下的青石阶上裂纹横生,苔藓错布,韩非停下了步子,将手中的白瓷酒壶轻轻地搁在了面前的美人靠上,他此行匆忙,出殿时甚至没顾得上携盏纱灯,却不忘顺了壶席中上好的兰花酿。
这处萧索的冷宫位于韩王宫与太子府之间,本是郑国的王宫旧址,据说当年此处也曾轻歌曼舞自夜迄晓,流连不辍。只是百年来王朝更替,江山易主,昔日飞窗复道、楼头曲宴如今又剩下些什么?
不过是满目剥落的墙泥,蚁蚀的雕梁,以及遍地堆积的尘灰罢了。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铁腥味,韩非深吸了口气,似乎对这股奇异的锈味早已习以为常,稍举起酒壶,对着面前清清冷冷的湖面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中秋月夜已过,不过眼下天色未亮,能不能就当我没有失约?”
说着手腕一转,竟是将壶中佳酿悉数浇入了湖中。
这日傍晚,落日西沉,似血的残霞染红了窗边拢起的纱幔,空气中浸着一股甜到腻人的胭脂香,微凉的晚风穿窗而入,拨动了屋檐下一串小巧的铜铃,与屋内的轻歌软语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
韩非步入正厅的时候,正值紫兰轩内华灯初上,高悬的彩灯下坠五色流苏,在暮色中依次亮起,如同一颗颗渐升的明星,仿佛这莺歌燕舞的风月场本身就是一场醒不来的梦境。
他今日着了一袭燕子纹的紫锦新衫,周身上下似是悉心打理了一番,整个人显得愈发修长俊朗。
“公子真是好雅兴,”一名紫发女人半倚在二层的扶梯上,见了他,便沿着长阶款款而下,“今日来紫兰轩又找哪位姑娘?”
“不,”韩非笑道,“今日我想找一个男人。”
紫女柳眉一挑,一对鸾目微微眯起,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忽而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你来紫兰轩,找男人?”
“不错,就是前日于隔壁饮酒的那位。”
“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反倒越危险,”紫女侧过身,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大堂,“你和他可不是一路人。”
韩非脚步不停,同她擦肩而过,轻描淡写道:“或许只是我胆子比较大。”
绘着蝶栖石竹纹样的木门拉开的那一刻,韩非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垂于广袖下的右手不知何时竟已握成了拳状,他定了定神,舒展五指,继而开口道:“卫庄兄。”
立于窗口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的青年男子,正背对着他,一头银发在晚风中微微扬起:“能站在你这个位置和我说话的,只有两种人,”他缓缓转过身来,“一种是我信任的,另一种则会被杀。”
“或许我现在还来不及成为第一种人,”韩非笑道,“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杀我。”
“是吗?”
“因为这个,”韩非从手袖中取出了一只形质古朴的木盒,“这是紫女在潜龙堂赠予在下的礼物。”
卫庄目光微垂,视线落在韩非手中的那只木盒上,他的眼睫较寻常男子更为浓密,在浅灰的眼眸上洒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
韩非看着他,心中忽而无端地升起了一个念头,原来他的睫毛并不是银色的。
这时卫庄倏而抬起了眼,视线同他相对,韩非眨了眨眼睛,当即将心头那不着边际的想法抛到了脑后,将手中木盒朝榻上一放:“其实在下今日至此,是想让卫庄兄品评一物。”
卫庄扬起了一侧的长眉,就见韩非抬起了食中二指,将一物轻轻推至了茶几中央——那是一枚指盖大小的物件,形状有点类似鱼类身上的鳞片,却是通体漆黑,烛火之下竟隐有光华流转。
“这是什么?”卫庄道。
韩非提起了桌边的酒壶,不紧不慢地为二人各斟上了一盏:“依卫庄兄之见呢?”
卫庄冷冷地扫他一眼,韩非笑了笑,手中酒盅一倾,蜜色的酒液自杯中倾泻而出,顷刻间浸没了茶几中央黝黑的薄片。
突然,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幕,悍然撕开了半边墨色的天宇,一声惊雷自天际炸开,瓢泼暴雨倾盆而至,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连天的雨幕中整整劈下了七道青紫色的闪电。
震耳欲聋的雷鸣一阵高过一阵,及至第七声时,暴雷之声已如地动山摇,破空惊雷好似就劈在这一方不大的厢室之外。一股劲风伴着充沛的水汽,不偏不倚地自窗外卷入室内,一举熄灭了屋中烛火,霎时间周遭漆黑一片。
韩非看着窗畔的卫庄,瓢泼的雨水顺着疾风穿窗而入,却仿佛统统与他擦肩而过,竟是半分也没有沾到他的身上。
“草野传闻,以苦酒濯龙肉,天将有异,东方或有五色光起,”韩非撩起眼皮看向卫庄,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今日非以烈酒浇此物,竟也能招来如此异象——”
就在这时,身后忽有一阵烛光亮起,韩非心中一惊,克制着转过头去,原来紫女不知何时竟已悄然立于他的身后。
她手中秉了一盏精巧的烛台,摇曳的火苗在昏暗的室内晕开了一圈橘红的光晕,同韩非擦肩时,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接着施施然走上前来,重新点亮了厢室内的烛台。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方才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紫女那对淡紫的双眸在黑暗中竟像是泛着一层幽幽的荧光。
与此同时,相国府内相国张开地刚令人卜了一卦。
这位满头华发的当朝相国垂目看着案上的排盘,眉心皱成了一道深深的褶皱,窗外暴雨骤起,豆大的雨珠汹涌而入,拍湿了窗前的案桌,他却像是一无所知般,依旧一动不动地负手驻于案前。
张良上前将那扇敞开的木窗关上了,目光一转,顺着祖父的视线望去,只见排盘上的卦象赫然就是乾卦初九——潜龙,勿用。
乾卦由坤卦变来,而初九正是坤所生出的第一个阳爻,又因坤生的下一个阳爻为复,其卦面下方为震,震为龙,处五阴之下,故曰“潜龙”,意指潜伏于地表之下的龙。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张开地缓缓叹出一口气,“龙者,乾阳之气也,然而盛阴之下,便是真龙的那一点阳气,恐怕也无可奈何啊。”
张良沉吟片刻,接道:“孔子在《文言》一篇中曾有言:‘不易乎世,不成乎名,确乎不可拔,此潜龙也。’说的是具有神龙那样志向高远的人,其品德不会因为世俗的观点而改变,信念不会为功名利禄所扰。”
他停顿了一下,倏而抬起头来:“若让良牵强附会一下,或许这爻相暗喻的是真龙将出,倒是个难得的吉兆呢。”
若是真龙,为何又要隐遁避世,迟迟不出?张开地深深地看了张良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子房近来与公子韩非走得颇近,回想起来,当年将这位流落民间的公子接回宫中的,似乎还是自己一手安排的人马。那时候的韩非究竟是怎么样的,他早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个年幼的男孩有一对澄澈的眼睛,像极了他那来自百越的母亲。
只不过,当年那蛮女腹中所怀的,当真是大韩的血脉吗?张开地无声地移开了视线,子房年纪轻轻便聪颖过人,这自然是件好事,哪怕只是为了今后的仕途着想,也自当在朝中多加走动,只是如有可能,还是莫与那九公子走得太近才好。
紫兰轩内,墙边的红烛渐渐亮起,紫女熄了手中的烛台,缓步退了出去。
卫庄的目光掠过韩非,接着右臂一抬,朝身后的窗口凌空一记轻弹,敞开的木窗顷刻间严丝合缝地贴上了窗框。
韩非扬眉,食指在手边的木盒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朗声道:“天下寥寥,苍生涂涂,诸子百家,唯我纵横,谁又能想到在这小小的紫兰轩中,竟有卫庄兄这样的鬼谷传人。”
继而目光一转,又道:“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每一次鬼谷弟子在世间现世,都将掀起惊天骇浪,卫庄兄龙潜于渊多年,如今突然回到韩国,又将给韩国带来什么呢?”
“我要做什么,似乎与你无关。”卫庄面无表情道。
“卫庄兄言重了,”韩非笑道,“一日前就在这间厢室,你我二人已有过一面之缘,若你不想见我,大可不必现身,难道不是吗?”
卫庄反问道:“你一边接受了紫女不明底细的礼物,另一边接受了张良风险未卜的推荐,眼下找到我,又是有何打算?”
“我欲建立一个全新的韩国,”韩非道,“而达成这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卫庄:“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帮你?”
韩非微眯起眼,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开出的筹码,你一定无法拒绝。”
卫庄眼皮一掀:“哦?”
“鲤鱼跃龙门,这是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韩非道,“其实鲤鱼也好,水蛇也罢,据说这些水族若欲化龙,需得历经千难万险一跃龙门。”
卫庄冷笑了一声,韩非扫他一眼,继续道:“不过事实上,这世间并非真有一道有形的龙门等待它们飞跃,若欲一朝飞升化龙,还需先行善事,积功德,待到功德圆满之日,方能历劫成龙。”
卫庄垂目片刻,忽道:“你刚才说要建立一个全新的韩国,与现在的韩国有何不同?”
韩非轻笑了一下:“所以你答应了?”
没有理会隔空扫来的眼刀,韩非站起身来,继续道:“唯法可以安邦,新的韩国,必将建立在完善的法/度之上,而后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四方百姓安居乐业。”
他的眉眼倏而一弯,低头望向卫庄道:“扶广厦于将倾之际,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卫庄兄,你说这可算是天下第一大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