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事后调查,人们慢慢拼凑出火灾与迟雪父亲死亡的真相。
起火点位于五楼的一家住户屋中,乃是人为纵火。该住户独居,长年闭门不出,既不上课又不工作,日常开销仰赖已故父母的遗产,将大把的时间与精力皆消耗在虚拟空间中,平日里靠外卖维生。长期的不见天日、不与外界交互,使他与社会严重脱节;而愈发的与现实世界脱节,又愈发的迫使他更深层次地沉溺入虚拟世界中,不停地按下刷新键、不停地在数个网站与软件之间切换,从瀑布般的信息流中汲取最简单、最快速的刺激感与新鲜感,借此抚|慰、亦或者说麻|痹自己早已萎缩疲|软的神经。
而在一轮强烈刺激以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与茫然。
他自身没有足够力量,用来抵抗这汹涌澎湃的负面情绪,亦没有外物、外人可以拉他一把,使他不下坠得那样的快。他自发自动地将自己放逐到天外星球上,为他判处的刑罚即为更加快速、更加深重的坠落。
与人类社会长期脱节的人,极易罹患心理疾病。显然他并不能成为例外。
他变得敏感、易怒。情绪时而攀上高峰,时而跌入低谷。昼伏夜出,点重油重辣的外卖,摄入大量的咖啡因与果糖。清醒时只顾着打游戏,在游戏聊天框里破口大骂,将对方从头到脚羞|辱个遍,被禁言后便愤愤退出游戏,转而去到论坛或贴吧冲锋陷阵,在每一个富有争议性的话题下发表自己的激|进言论,借此赚取他人的关注度:不论是谩骂、还是赞成、亦或者是纯粹的“乐子人”,他全都来者不拒,享受着被人环绕着的感觉——即便他们围拢过来,几乎等同于苍蝇围拢一盘即将腐烂的菜肴。
很快,他不再满足于博人眼球,他需要更加强烈的刺激:他开始出入所谓的“暗网”,辗转于各种加密链接与隐藏讨论组之间,只挑其中最猎奇、最能调动感官的内容来看,并恶意地从中吸纳能让自己身心舒畅的成分:在这一过程中,他偶尔也会感受到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但这种“感受”往往只会出现在一瞬间。
有时,当他从白日梦中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狭窄逼仄的床榻上,周遭除去电脑屏幕、主机、键盘和鼠标,便只剩下堆积如山、散发出浓浓臭气的垃圾。此时此刻的他,便会扪心自问: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不论是否是我想要的,但确实就是我一手造成的。
随后他便会感受到一丝堪称奇迹的、格外珍贵的自责感,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父母还健在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被父母如珍似宝地捧在手心,溺爱着长大。世上没有任何一对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所作为,尽管他的父母再也无法亲口告诉他,“我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他也知道,他们绝不希望他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苍蝇嗡嗡地飞过,不知道去哪里产它的卵,而他也如苍蝇一般从垃圾中起身,把手放到了鼠标上,就此开始一天的生活。用虚拟网络上的潮水洗涤神经与情绪,就像把自己团团塞进洗衣机,在滚筒无休止的高速旋转中麻|痹感官。一旦用碎片化的密集信息将视野、将大脑填满,他便不会再感受到所谓的“自责”——
但它还是在他稍有放松的每时每刻,如梦魇般环伺围剿着挥之不去。
但他也不会由此,认为自己有错。他已习惯将一切不顺意推卸到他人、他物乃至于外界身上。正是这充满着压抑与扭曲的社会,方才造就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将他比作蛆虫,那么这个世界就是一整个巨大的垃圾场。
自诩为人上人的政客们为了自身利益争吵不休,号称领头羊的大国为了霸权悍然入侵小国,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整个社会形似一艘正在风雨飘摇中艰难漂流的大船,只怕下一秒便会被又一道惊雷击溃。造物主——假如真的存在这种东西的话——祂创造人类的初衷,必然不是为了纵容人类一步步地把这颗星球摧毁殆尽。即便是作为蛆虫的他,想必也能为这个——他可能爱着的世界,做出些许贡献。
所以,在那个刚刚睡醒的下午,他在“自责感”与“厌世感”的包裹与驱动之下,手持一把打火机,以家为起点,后退至楼道,再往上爬,一路点火、一路引燃周遭杂物,最终酿成一场巨大火灾。
那个消防员出现时,他刚从天台下来。本想跳楼自杀,可当他真的站在天台边缘时,望着在脚下显得格外渺小遥远的街景,他却又退缩了。
他穿过浓烟滚滚的楼道,忍受着高温的炙烤、火舌的舔咬,眼泪都被熏烤出来,淌在脸庞上也是热的。他想要回去五楼的家,即便他明知那里已然沦为一片火海,一旦进入势必被烧成灰烬,但他还是想要回去——至少死也要死在家里吧。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他便看见,一个穿着全套防火装备的人影从烟雾中冲出,闯进了八楼的某家住户屋内。他猜到那是来救人的消防员,瞬息间即窜出一股恶意,如一条阴冷的毒蛇,爬过心底时坚硬的鳞片摩擦出痛感。
明明我是在为社会做好事,为什么你们还要来破坏我的胜利果实。
他尾随消防员,跟进去,看着消防员安抚小女孩,带她去窗边。他要当着他的面救人,他就要当着他的面杀人。于是他伸出了手。
只需重重一推,他们便从窗户摔了出去。
他甚至感到错愕与吃惊——他本来以为消防员会很重,毕竟他带着那一身装备,又怀抱着一个小女孩,所以他用了极大的力;可真的目睹着他们摔落,他又感到错愕与吃惊,这些情绪来源于:他亲手杀了人。他竟亲手杀了人!
双手神经症地痉挛起来,他想控制它们、想对它们下令:不许再乱动!但没办法,就像他不可能再把消防员和小女孩拉回来,他不可能再掌控自己的双手。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但无所谓,索性他本来就没打算逃。
他转过身,还是想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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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犯被发现于六楼与五楼之间的那段楼梯上。从尸体状态来看,他是在全身着火的状态下摔倒在地,再无法起立、更无法行走,就此彻底死在了离家几步之遥的楼梯上。
迟雪父亲的同事作为目击者,通过身形指认了犯人,作出证言:正是这个人把迟雪父亲推了出去,一力造成了后者的高空坠亡。
历经了漫长的审判与执行程序,纵火犯的其他亲属继承遗产后,依照法院的判决文书为迟雪一家给付了赔偿金,消防局方亦给付了抚恤金。从事实层面而言,此事确已尘埃落定。逝者业已归去,生者依然困囿于此间。
在迟雪父亲去世之前,迟雪母亲一直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如今家中唯一的收入来源已断,女儿又尚在上学,情势逼迫迟雪母亲必须工作。但她与社会脱轨已久,找工作谈何容易?她只能选择人人皆可胜任的工作——譬如销售。
从此,迟雪母亲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她在客户与公司的包夹之下疲于奔命,几乎把口水讲干、将脚底磨破,只为争取哪怕一单,好为当月绩效增光添彩。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既然迟雪母亲已在工作这一方面付出诸多心血,那么她自然可能会忽视了对女儿的照顾。但迟雪并不认为,母亲待自己有多坏。至少在那时的迟雪眼中,母亲的确太辛苦。
她在外需要对接客户,在内需要照顾女儿,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抵七情六欲。她无法对客户发作的种种情绪,总会有一个宣泄口,因此迟雪从不责怪,会无缘无故向她发起脾气来的母亲。尽管在父亲去世后,母亲变得异常神经质起来。
迟雪的确曾在一段时间里,无法理解母亲。似乎她做错的、或者做得不够好的任何一点,都可以成为一枚开关,用来释放母亲的攻击性。母亲言辞尖锐地批评迟雪,考试成绩下降、名次退后;口吻怨毒地指责迟雪,不够听话懂事、不够优秀争气;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只需在做家务时弄出巨大声响,在迟雪问"怎么了"时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稍稍睨迟雪一眼,她便知道一定是她又哪里叫母亲感到不快。
起先,迟雪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亲人生气便等同一桩比天还大的要紧事儿,需要立刻排除隐患、解决问题——所以每当母亲如此发作,迟雪便会立刻低头认错。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她道歉、她发誓,面前的这个女人便会一瞬间收起所有的刺,变回成以前那个温柔平和的母亲,抚一抚迟雪的颊侧,再说出迟雪在那一刻最想要听到的那句话:“小雪永远都是妈妈最好的女儿。”
“小雪永远都是妈妈最好的女儿。”
单为了这句话,迟雪便愿意永远永远地顺从母亲——不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迟雪都会尽可能地满足她的期待和欲|望。她顺应母亲的愿景,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担任班委管理纪律,保送升入重点高中,修得一手好厨艺,早早便能为下班回家的母亲做出一桌热饭热菜,假期里几乎一人包揽了全部家务……她以为只要她做得好、做得漂亮,便能得到母亲的夸奖与肯定,而她也确实持之以恒地为之努力,但迟雪最终还是发现,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或者不如说是“异想天开”。
她们如此和平相处到了迟雪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六月初,迟雪一高考完,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学车。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都像高三时一样早起,只为赶上教练那儿最早的一趟练车安排,因为这样一来,她既可以提前给母亲预备好早饭,也可以上午便结束练车、回家准备午饭。
科目一、科目二的考试接踵而至,迟雪一一通过,终于开始备考科目三。也许是因为生活太过忙碌,她在高考志愿填报将要结束的最后几天才想起来她还没有进行填报,当天回家便打开了电脑。
迟雪的高考分数足够上她的梦校,她信心满满、势在必得,难掩喜悦与激动之情。然而,迎接迟雪的却是志愿填报网站冰冷的提醒:“修改和调整次数已用尽!”
迟雪坐在电脑桌前,蓦地感到手脚冰凉:除了母亲和自己,迟雪想不到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她的账号密码。她点开志愿,查看母亲为她选择了什么样的学校:整整六个志愿院校,母亲全选择了本地的大学,专业亦全凭她自己喜好,尽数填了些迟雪压根不感兴趣的专业。经济学、工商管理、会计学、公共管理……这些专业名在迟雪眼前如走马灯般堂而皇之地掠过,令她在最初的愤怒与恐惧之后,竟感到一丝好笑。
母亲似乎并不爱她。她似乎只需要一个听话的、乖巧的好女儿,可以被她拿来炫耀、展示,收获他人的羡慕与夸赞,当然重点必须落脚在:你真是好福气呀,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女儿的光芒万丈,只是为了佐证母亲的教导有方。"迟雪"于母亲而言,或许只是一个为自己人生镶上金边的工具。她控制她,并享受这种控制她的感觉,且会为了延续这种感觉,用尽方法。
迟雪当然必须留在本地,否则哪有人来给母亲做饭、来打扫卫生?哪有人陪着母亲去见各种各样的朋友和客户,陪笑卖乖以讨得他人的好感?哪有人可以随时随地被母亲拿出来,作为彰显自身能力的证据?迟雪如此万能、如此好用,母亲怎么可能愿意放她飞去别的地方、去母亲无力掌控别的地方。
事已至此,回天乏术。迟雪关上电脑,起身走出书房。好吧。好吧。她在心中默念道。在这件事上我只能顺从你,妈妈。仿佛她明明已长大到十八岁,被法律允许成为一个完整的成年人,但在母亲手中,她依然是个可以被随意摆弄操控的玩偶。
母亲的心性似乎永远暂停在了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在那时,她是全然仰仗丈夫的家庭主妇,毕生愿望与任务便是做贤妻良母,来相夫教女。她的成长来得太突然也太痛苦,一朝事变,便把她从丈夫搭建的遮雨棚中拽出来,要求她再自行手把手地重新建一个家。
迟雪知道,她这些年来独自承担诸多,身无一技之长的单亲母亲的生活谈何容易,因此她理解她;但迟雪同时也知道,尽管她多情愿体谅母亲、包容母亲,却也无法接受,她单凭自己的一腔执念,一定要把女儿捆绑在她身边。
可是迟雪,你目前毫无反抗能力。
迟雪站在厨房里,系上围裙、处理食材。清凉水流淌过她的掌背,她兀自望着荡漾在水面上的青菜出神。她无法果断坚决地斩断她与母亲的这层联络,亦找寻不到破局之法:她当然知道她可以读大学、考研、参加工作,尽快实现经济独立,只管逃离原生家庭,越远越好——
可光是如此设想、光是想到她要彻底离开母亲,迟雪便感到一阵形同虚无缥缈的痛楚。但母亲只有她了,而她也只有母亲。纵使她们间的感情和关系畸变成一副再难收场的模样,可她还是爱着她的母亲。这份爱令她痛苦、把她折磨,却没有人能够否认、就连迟雪自己也不能否认、这仍是一份真挚而又诚实的爱。为了这份爱,她也无法说服自己从母亲身边叛逃。
当她正在想着这些事情时,拿菜刀的手都在发着抖。她既感到恶心,又感到温暖,母亲的爱如此神通广大,竟能把世间万般复杂情愫,皆揉碎了碾烂了综合在一起,逼迫迟雪必须把它吞吃入腹。迟雪知晓自己现下应当专注切菜、以免切伤了自己,可视线凝聚在菜刀上时,她的大脑中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我用这把刀,将我手腕间的动脉割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