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直升机抵达宅邸之前,唐晓翼便已提前通知程瑄上门来问诊。
其实程瑄并不是只为唐晓翼一人服务的私人医生,他本身受雇于唐家私人医院,唐晓翼年幼体弱时常常在那里住院,程瑄从那时起便是负责他的主治医师。一来二去两人建立起了交情,之后唐晓翼出了院,再有病痛也总是找程瑄。
最近程瑄倒是有些意外了。因为这两次他上唐晓翼家来,治疗对象竟换成了一个未成年少女。程瑄曾旁敲侧击问过这位少女的身份,唐晓翼权当没听见,丹青总是高深莫测地眯眼笑着,仁朱则明确说“程医生,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程瑄自讨没趣,索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便抛之脑后。
只是偶尔,比如今天,工作结束后总蠢蠢欲动着想要嘴欠八卦一下:“我说,唐大少爷,都这么宝贝人家了,还不肯给人家一个公开的名分啊?”
唐晓翼说:“程瑄,做医生要有医德。”意即:少打探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程瑄说:“唐大少爷,做人也要有品德。人小姑娘才多大,跟着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您瞧瞧,这些天我都来了多少回了?”
说罢程医生便收拾好了随身携带的医疗箱,潇洒地挥手作别:“再见!”
唐晓翼目光沉沉地看着程瑄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低声吩咐丹青:“把他叫回来。”
“哎我说唐大少爷,可不兴恼羞成怒害人的啊!”程瑄从门后探出个头,义正辞严地抗议。
“你想什么呢?”唐晓翼说,“我只是要说,你还没告诉我这些药要怎么用。”
程瑄一一说明如何用药,可算得以告辞。
临走时还过分善意地提醒唐晓翼:“唐大少爷,您最好先去洗个澡,放松一下神经,我很担心你因思虑过重而病倒。”
他郑重其事地扶了扶眼镜:“——毕竟您的身体可不是铁打的。”
覃管家已帮迟雪洗过了澡,在程瑄的指导下处理过了她身上的外伤。此时迟雪正睡颜安详地躺在床上,输液瓶在床畔高高挂起,消炎药水滴滴答答地沿着软管与针|头流入迟雪体内。
她的高热乃是由伤口发炎引起的,只需发炎状况缓解,体温自然便会降下来。
迟雪这边已大致安排妥当,唐晓翼方觉脑海中始终紧绷的那一根弦终于得以松上一松。一旦卸下心来,疲惫感顿时无边无际地朝他涌来,他决定如程瑄所说的那样去洗个澡,既是为了洗掉一身脏污,也是为了舒缓一下心情。
他的腿早已好了大半,平时不过是为了藏拙,方才总坐在轮椅上。只是坐的时间长久,双腿竟已习惯,再历经长时间站立,此时便感到阵阵酸痛疲乏,急需立刻坐下休息。仁朱已放好一浴缸的热水,丹青搀扶着唐晓翼走进浴室,便同仁朱一齐退了出去。
浴室里四壁贴无缝瓷砖,天花板上的灯光明晃晃地反射到人眼底,明明是平日里习惯的光线亮度,今天却无端叫人烦躁。唐晓翼敛了敛眼睫,垂首抬腕,一件一件地褪去身上衣物,直到最后一|丝|不|挂。
因着长期以来的深居简出,他皮肤苍白似全无生机的大理石,虽身形瘦削,仍保有一定量的肌肉,不至于瘦成一道干枯而又死气沉沉的枝桠。他生得高挑,肩宽胸阔、腰细腿长,该说是造物主(作者)多偏爱他,慷慨大方地赋予他一副标准得恰到好处的、独属于言情小说男主角的躯壳。
唐晓翼迈入浴缸中,贴着陶瓷缸壁坐了下来。浴室里四处荡漾着暖意四溢的雾气,细小水珠在他的发丝与脸庞上凝结成型,为他覆上一层天然的面膜。唐晓翼抹了一把脸,又把双掌贴合成一枚浅浅的碗,舀起一瓢水泼在了脸上——纷乱繁杂的思绪终于在热水的滋润下稍稍镇定,得以理出一条相对清晰明了的脉络。他开始回忆近些时日来发生的种种事迹,试图寻找出那条将它们一一串联的线索。
尽管唐翰司言之凿凿地坚称,原作者——「言」的所作所为皆是冲着唐晓翼而来,目前已浮出水面的有限线索亦佐证了唐翰司的看法,但显然唐晓翼有着不一样的见解。
这一看法有一个致命缺陷,使得它完全站不住脚:如果「言」是为唐晓翼而来,那“祂”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现身?明明唐晓翼已重置了这个世界整整五十五次,明明每一次“祂”都有机会插手,为什么“祂”偏偏会选中“这一次”?
在如今的第五十六次重置中,一切剧情都在按部就班地发展,直到这份“正常”止步于迟雪的出现。她是一只色彩斑澜的蝴蝶,轻盈降落在这片失落漂泊的陆地上,只需轻轻扇动翅膀,即可引发铺天盖地的连锁效应。
唐晓翼睁开双眼,进而深深锁眉。
如果“迟雪”本人成为那柄象征着关键的钥匙,那么紧随在“迟雪”身后的种种变故,亦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从他们初见时的那场偷袭,到方才发生的这场暗杀,甚至可能还包括下在叶半夏与叶迟雪面前的那场雨,这些异常与意外皆明确地指向了“迟雪”——
原作者的确已经开始插手这个原本被“祂”抛弃的世界,但与唐晓翼此前的预测不同的是:“祂”的所作所为,是冲着“迟雪”去的。
“祂”想要把“迟雪”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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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想要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经过了一场漫长而又迷蒙的昏睡,迟雪终于在次日清晨醒来。此时她正一面喝着厨房备下的白粥,一面和坐在床边的唐晓翼聊天。
如果他情愿把这段气氛凝重正式的谈话归类到“聊天”的话。
迟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吃饭的样子显得过分庄重,鬓角垂落下的一缕碎发却打破了这份郑重其事。唐晓翼极为自然地抬起手,帮她把这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迟雪说话顿时像手|枪|卡膛:“……谢、谢谢。”
然后她继续低头喝粥,一心一意地喝粥,仿佛目前她人生里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把手中的这碗白粥喝至见碗底。唐晓翼坐在床畔,他难得有好耐心,宁愿等迟雪先开口,仿佛是享受这段双方都不言不语的时光。可迟雪总有压力感,遂谨慎地问道:“那您怎么看呢?”
唐晓翼说:“我比较想知道你怎么看。”他注视着她,“我大可以抹除这一整个世界、推倒重来,但我却没有这么做,甚至在已确认原作者开始插手后,我也没有这么做——”他的嗓音一压,“迟雪,你知道为什么吗?”
回应他的,是迟雪给出的短暂沉默。
她终究还是喝完了她的那碗白粥,把空碗放在了床头柜上。唐晓翼紧密地关注着在迟雪的脸庞上闪现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从她茫茫然下垂的眉梢,到残余一抹水色的眼角。他知道她,“迟雪”远比“叶迟雪”要来得机敏聪慧,她又如此地想要把这份偷窃得来的人生享受完毕,她不可能不能理解他的意有所指。
迟雪轻声地、以询问式的口吻说道:“……您希望我留下来,存在在这里?”
唐晓翼点了点头,权当肯定。
“你可能是这个业已破碎的虚拟世界的重要变数、是揭开一切谜题的那把至关重要的钥匙,所以我希望你留下来。”说罢,他顿了顿,像羞于启齿,也像正在笨拙地执行着一件此前从未做过的事,“……并且,作为我自己,也很希望你留下来。”
唐晓翼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给迟雪听。
坐在床上的少女却好似因他的这番话,而身形略微僵硬。
迎着他的目光,迟雪展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啊,我理解的,这都是因为您对叶迟雪的征服欲与控制欲——即便「叶迟雪」不再是「叶迟雪」,您也希望她依然留在您身边,一如那已逝去的无数个世界与轮回——”
“不是这样的。”唐晓翼打断她,防止她将话题导引至错误的方向,“我希望你留下来。只是「你」。”
迟雪歪着头,片刻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知道了。”迟雪说,“那我答应您,我会留下来——直到这个世界结束。”紧接着,她喃喃自语道,“直到「叶迟雪」这个角色的寿数穷尽。”
在迟雪的眼中,坐在她床畔的男人忽然向她倾身,单单探出小拇指,伸到她面前。唐晓翼孩子气地说:“那我们拉勾约定吧。谁食言就要吞一千根针。”
迟雪略一迟疑,还是伸出了小拇指,同他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唐晓翼说完,先松开小拇指,“那我们就说好了。”
迟雪没有问他,以后可能接踵而至的那些困难与危险该如何化解。
如果这些困难与危险皆出自原作者(创世神)之手,作为"角色"的迟雪与唐晓翼,的确也不具备反击的力量。眼下,已知的有且仅有:原作者业已插手这个世界的运转,且原作者希望迟雪不再存在——后者是迟雪绝不期待的结局,她当然会竭尽全力地阻止这一结尾的到来,但她也知晓,她的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但是、就算她的努力是不起眼的、是不值一提的、是微不足道的,迟雪也决心了要抗争到底。
——很奇怪。她在穿越之前的赴死决意也如她在穿越之后的斗争决意一样鲜明而又烈烈焚烧。
在那时,万念俱灰的迟雪登上学校里最高的那栋教学楼,无视了楼下如浪潮般滔滔涌来的劝导声与安慰声,选择在无数道强光灯照射过来的那一刹那纵身一跃,从此投身于空落且一无所依的虚拟——意识停摆的前一霎,她满以为自己将就此死去,进入下一道轮回。这是三十层高的教学楼,从楼顶一跃而下,没理由不身亡。
可在那时。迟雪朦朦胧胧地想起来些什么,想起来一些似乎被她遗忘多时的记忆。她想起来,那时她的大脑确实产生了片刻的凝滞,旋即,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就像把一枚机械表贴近耳廓,静静地聆听着内部齿轮互相咬合、旋转的声响。她再睁开眼时,已然置身叶迟雪的卧房。
穿越就此尘埃落定。
只是,当始终密切观察着她的神情的唐晓翼,终于开口询问她“方才想到了什么”时,迟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是想告诉他的,正欲提及刚才的所思所想,话到嘴边竟一脚踩空成枯燥呆板的“啊……”。
迟雪发觉自己想不起来。
既想不起来刚刚滑过脑海的桩桩思绪,也想不起来勾起那些思绪的导火索。那一重恐惧与不安再度浮上了她的心头。
她正在“忘却”。
且“忘却”正在不断地加速,犹如留存于宇宙之中的黑洞,以超越光速千万倍的速度朝她所拥有的记忆奔涌而来。但幸好尚有一段距离。迟雪需要反复回忆、确认,强迫自己尽力去挖掘、追溯,既是为唐晓翼给出答案,又是为自己加深印象、敲响警钟。
沉默了十几秒的迟雪,缓慢地说道:“我方才想到了,在我穿越以前发生的事情。”
她抬起眼皮,看向唐晓翼:“我可能必须要说给你听,要你作为我的记录者。因为如果我不说出来,我就会立刻把它们全部忘记。”迟雪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得极为郑重,“而我不想忘记它们。”
唐晓翼看着她,以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即使那是不够愉快的记忆?”他问道。
迟雪一瞬怔住,在他面前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像很了解她,一眼便把她堪破,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即拆穿她的强作镇定与故作坚强。唐晓翼平静地讲述自己的建议:“我很乐意做你的记录者,但我更希望你快乐。”他盯住她,“所以说吧,迟雪,把它们告诉我。至于「让你开心这件事」,也请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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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食言就要吞一千根针”=“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嘘ついたら针千本饮”,出自日本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