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接到温柔将于年后入京的书信时,已是数日之后,开封府下过一场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整个城银装素裹,堆云砌玉,带着清冷的寒意迎接着新岁。
身为金风细雨楼之主,他当然很忙,这几年与六分半堂渐见激烈的争斗占据了他大部分心神,临近正旦,楼子里也要预备各种贺岁宴席,与各路人马交际应酬,事物愈发繁冗,即使如此,他仍然抽出许多时间与张光宗见面,商议与明教合作的事宜,甚至于各茶园,瓷店,百货,商铺的管理,农夫匠人,纺织女工的培训,许多可以交代给杨无邪来交接的事,他全都不顾心力,亲力亲为,以示对张光宗所代表明教的重视之意。
这其中,他最为关注的,当然是温柔。
他会询问她的武功进展,人际交往,父母亲长,担忧她年纪尚幼就承担起明教这样巨大的责任会否过于疲累。
他甚至会毫不避嫌的指导张光宗处理教务,人事变动,军情防御,他明确的要求她的部属承担起更大更多更重要的职责,以期她肩上的担子能够尽量轻松一些。
他委实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兄长。
张光宗等人前两年送来节礼,通常盘桓两天即归,今年道阻人袭,不得不迟滞到此时,杨无邪与苏梦枕心意相通,为人细心周全,当然不可能教他们于新春佳节之时风雪兼程的往回赶,必要留下锐金旗一行人在汴梁过年,共贺新禧。
张光宗与苏梦枕交际不多,他记忆里的苏梦枕,更像是一个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符号。
他当然很有人格魅力,充满了一眼便可使人慑服的魄力与霸气,并且比起外界所传的那个残酷高傲又冷漠的苏楼主,诚然他并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领袖,可张光宗私下里还是觉得他其实内心很宽和,有一种悲天悯人的侠义之气。
但直到这次留在金风细雨楼之后,他才发现,为什么独独是这个人,能够做下这样一番事业,能够使风雨楼上下几万子弟,真心的敬仰他,臣服他,承认他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就是他。
因为苏梦枕实在是一个十分坦然磊落之人,他能够对自己关心的人付出真诚的关怀,坚定的信任,他不会在言语中表达他的热忱,只会在行动上给人以巨大的安全感,他的安排细致而周到,锐金旗一行人在风雨楼里几日下来,毫无客居的生疏感,反而像是游子归家一般,自然而然的被他所接纳,使人感慨良多。
张光宗站在泉眼旁,好奇的注视着如此深冬天气依然汩汩上涌,经霜不冻的泉水里,若隐若现的那枚塔尖。
莫北神半眯着眼睛,与他一起立在寒风中,并不开口,耐心十足的做个陪客。
张光宗看了半晌,轻轻颔首道:“既然大小姐已传信,那本旗当以苏公子马首是瞻,请北神尽管吩咐。”
莫北神眯眯眼里精光闪过,口中却谦虚道:“不敢,明教与楼子一向和衷共济,亲如兄弟,此次傅宗书的挑衅,咱们楼子上下都必郑而重之,公子的意思,张兄弟还是暂隐幕后,待咱们这边先试探一下蔡党究竟所意在何,等温姑娘进京后,再作商议。
张光宗点点头,神情不动道:“现下需我等做些什么?”
莫北神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望张兄弟先联络贵教在京的暗子,找一找蔡党与六分半堂近期在背里做了哪些勾当。”
他呵呵一笑,一派推心置腹的说道:“本来此事应由我们来查,可楼子虽在京经营日久,在民间人事上,终是比不得贵教树大根深,教中老人那般衷心可靠。”
他说完这句话,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明教重兴以来,一步一步所颁之教义,竟是思虑深远,所谋甚大,教人细细想来,心下隐有战栗之感。
所幸明教是友非敌,自己想起来都觉可怖的话,那六分半堂等人的心态真是可想而知了。
张光宗看着他沉思的面色,再次点点头,对他拱手一礼,便转身往居处走去。
莫北神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刻后,呵笑一声,回返玉塔向苏梦枕告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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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望着车厢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六角形的雪片晶莹剔透,她孩子气的把雪花凑到眼前,透过点点微隙看向冬季苍冷的天光,天媛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有点恍惚,每每此时,她都会在心底涌上对温柔的保护欲,哪怕她知道对面这个稚幼的少女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可一见她的如花笑靥,就浑然忘却了她的身份,只将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般疼爱。
看了一阵子,温柔收起内劲,任雪花被车厢里的热气融成一滴清水,她脸上天真烂漫的表情收敛起来,微微侧身望向天媛开口道:“第四天了。”
天媛慎重的点点头:“不错,已是第四天了。”
温柔右手食指轻敲桌面,唇边浮起一个微嘲的笑意:“傅宗书是被四哥吓破了胆子了么?还是他手下的探子全都冬眠去了?”
“冬眠……”天媛抿嘴笑起来,“四公子的手段太过磊落,傅宗书这种人可不会对他有什么忌惮之处。”
温柔点点头,沉吟道:“那么,他们都藏到哪儿去了?还是说,被戚少商那边的人马拖住了?”
天媛收起轻笑,思索片刻后摇摇头:“狄左使的人手还没有找到戚少商,但……他出发前曾说,不看好九现神龙现在的处境……”
温柔与她对望一眼,齐声道:“那么傅宗书的人马,必定隐藏在暗处,准备截击我们。”
声音落下后,天媛回身从车壁暗格找出一摞纸页,翻开其中一张摊放到炕桌上,温柔仔细的审视其上标注的路线图,看了一阵,她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三个小小的圆形刻痕,天媛眨眨眼,笑道:“兵家讲究逢林莫入,天险勿渡我懂得,可是小姐圈出来的地方怎么全是僻静之处?以傅宗书的势力,在咱们经过荥阳之时,调集军马,岂不是一擒定音?”
温柔摇摇头:“傅宗书这次的行动前张后怯,现在活动着的都是些江湖探子,我想,他要对付咱们,应也不会在官面上大动干戈,荥阳这种京畿重地,军马的调动,可瞒不过他朝堂上的那些‘朋友’。”
天媛面上闪过一丝笑意,给温柔面前的茶盏斟了半杯香茶后道:“那看来今趟的差使,咱们还得承一回童太尉,蔡相爷的人情啰?”
温柔笑的眼睫弯弯,端起茶饮下赞道:“还是天媛姐姐点的茶最香浓适口,要是这一路没有天媛姐姐,我可只能喝着白水过活啦!”
天媛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看她眯了眼小猫似的蹭了蹭自己的掌心,怜爱的柔声道:“那小姐不管去哪儿,都要记得带上我哦。”
温柔嗯嗯的点着头,心里却胡思乱想起幸好星妃没听见这句话,若是醋海生波,她可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