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碌碌,一行骠骑身着统一玄色劲装,□□骑着一色赤红宝马,腰佩刀剑,背弓负弩,护着几辆大车穿城而过,这一行人面上颇有风霜之色,却人人肃穆,马无嘶鸣,昂首默然行进,只有车厢上露出的刀斩斧凿之痕,透露出些许肃杀之气。
这日正是腊月二十三,开封城里天色昏昏,远处天边黑云压城,大风吹的勾栏瓦舍门前酒招灯笼哗啦作响,街上沽酒卖食的小贩看着这风雪欲来的情景,忙不迭的给客人作揖陪笑,希望赶在雪前关张归家。
一个约三四十岁的帮闲汉吞下最后一口烧酒,将桌上剩下的一碟花生揣到怀里,边吃边跟店家搭腔:“那些都是何人?怎么像是往风雨楼那边去的?已近年关了,那两家还不消停过年么?”店家头发花白,手脚倒很利落,边收拾桌椅边呵呵一笑道:“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往年里来送节礼的洛阳王的人,只是往日他们通常腊月头上就到了,今年不知为啥迟了这么些时日。”
帮闲也不是为了打探这些□□消息,闻言点点头,吃着花生感叹道:“今年真够冷的,不知这场雪会不会很大。”老汉想起自家的陋屋,瓦片也没有几块,剩下的净是用茅草铺成屋顶,深深的叹一口气:“看着小不了,希望别压塌屋子吧。”
距离这里约摸小半个城远的天泉山上,金风细雨楼的年轻总管杨无邪倒是不担忧屋子会垮,他要担忧的事情更复杂,更麻烦,或者说,更血腥一些。
他现在站在温暖的青楼里,皱着眉对面前那个脸带病容,苍白瘦弱的年轻公子说道:“温晚的人已到了,是锐金旗主张光宗,据说路上折了十几个好手。”
那公子听了这话,眼中寒芒大盛,即使杨无邪与他关系密切,对他忠心不二,仍是被这寒芒一摄,恭敬低头。
公子看了他一眼,面容冷肃道:“你先着人领他们去洗漱休息,晚间我设宴招呼他们,详情到时再问。”
杨无邪本也是这个安排,闻言也不多话,应了声“是”后,转身出了房间,往招待客人的院落而去。
公子裹着一袭银白的狐裘,内穿月白锦袍,待杨无邪关门离开后,他眼中的寒火闪了几闪,喉间突然一片痒意,他抚了抚胸,从袖中取出一个寸许高的素色瓷瓶,倒出一粒碧油油的药丸吞下。
过了片刻,他胸中升起一股清气,方才的那股不适被这清气一冲,瞬间抚慰了下去,他捏着那个瓶子,瘦白纤长的手指无意识的蹭了几下瓶底一个小巧的隶体温字,心中郁气消散,将瓶子收回左袖后,走到房中书案后一张檀木椅上缓缓坐下。
他右手支颐,左手轻轻点着扶手,眉头一时微皱,一时舒展,片刻后,他唇角露出一点微笑,虽然仍是病骨支离,面色苍白,却如同寒梅于冰雪中吐芳绽蕊,既清且艳,傲然风流。
杨无邪从青楼出来,到得迎宾馆时,见那一行十几人已被婢仆们恭敬的引领至憩处洗沐,唯有领头那人如一杆标枪般立在车旁,沉默的看着风雨楼之人清点节礼收仓入库,他年约二十五六,脸带坚毅之色,一身黑衣劲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杨无邪一见这个面目普通的年轻人,面上不由带出三分感激的笑意,快走几步去至身前,拱手道:“一路辛苦张兄弟!快请随我进屋喝一杯暖茶!”边说着,他边做出引路之姿,年轻人看见他到来,身上的冷漠之意倏然消散,对他拱手连道不敢,然后从最后一辆车厢里取出一只红漆木箱,双手捧起,随步入内。
进得馆内主屋,地下燃有地龙,暖热之气夹着奇楠菀香扑面而来,张光宗一路顶风冒雪,还历经几场大战,虽不以为苦,此时被热气一暖,心中也不由和煦起来。
当下两人分宾主而坐,杨无邪令婢女取来面巾热水为张光宗涤尘,张光宗客气几句,又饮下一盏香茶后,方打开那只红漆木箱,取出数十支支颜色不一的瓷瓶瓷盒放在托盘上递到杨无邪手上。
杨无邪接过托盘,眼中流露出几许喜意,他这样从洛阳温家手中收到类似这样的物事已是第三年了,张光宗熟谙的指着其中白色瓷瓶道:“这几瓶还是姑娘根据苏公子去年的脉案改过方子的止咳丸,姑娘说这样改过之后,丹毒更少,配着那几种养身药一起吃,比之前的方子更不留后患。”杨无邪听言喜色更胜,对张光宗点头致意,就见他又指着几支青色的瓷瓶说道:“这是几种安睡的药丸,姑娘说请树大夫根据公子的身体情况斟酌着用。”他拿起其中颜色最深的那支瓶子交代道:“这种药效最强,轻易不可动用。”杨无邪面色一肃,记下此言,接着张光宗又将剩余的瓷瓶瓷盒里的丸药膏剂药效一一讲清,除了一些金疮药化瘀膏解毒丸,还有不同的麻药毒药,略备防身之用。
说完之后,他拿起最后一只地白天青的瓷盒,面色古怪的咳了两声,才开口道:“这个……这是姑娘交代,千万要好好交到苏公子手上的……”他停了一瞬,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杨无邪一愣,看他脸色不像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便放下托盘,伸手接过那瓷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汪荔枝冻一般的半透明药膏,轻轻一嗅,幽香袭人,竟带了点梨子的清甜。
杨无邪的面色也瞬间古怪起来,这东西看着不像药膏,倒像是王侯贵女们所用的香脂,他想了想自家公子也学着那起子走马章台的五陵少年们涂脂抹粉簪花熏香的样子,后背寒毛一竖,觉得自己从骨头缝里都透出了不自在出来。
张光宗看他的脸色,也不由得心下叫苦,想起自家那娇俏可人的大姑娘将这盒药膏递给自己时说的那些话,心里思量着是否将原话改改,他见杨无邪像捏着只浑身毒刺的毛毛虫似的将盒子小心放回托盘,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的鼻子才又开口道:“这是雪玉膏,姑娘说……哎,姑娘说,大师兄喜欢浴血冲锋,身先士卒,受了伤又常常搁着几天才疗伤,身上也不知留了多少伤痕。”他又摸摸鼻子才接着说道:“这是本姑娘耗尽心思才研制出来的极品去疤药,叫他好好珍惜着用吧!”说到最后,他再忍不住唇边的笑意,连忙咳嗽几声才没有在别人家总管的面前嘲笑起威震武林的□□霸主来。
杨无邪听完他学着那位古灵精怪的大姑娘的口气说了这么一通话,嘴角也不自禁的抽了一抽,心下好笑,决定等会将此话原原本本的转述给自家公子,知道这是温家姑娘待师兄的爱护亲近之意,自己等人屡劝公子不听,这位可人又可爱的美丽小师妹用这样俏皮的法子来劝,公子若能念着她数年拳拳爱敬之心,稍稍珍重一二,也能省下兄弟们的许多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