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似此星辰非昨夜 第28章 人生八苦不可舍

酒，并不是个好东西。

他从不需要什么借酒消愁，他有着可怕的理智，醉酒这件事在他看来，无非是幼稚且不明智的。

但或许，酒又是个好东西。

酒精浇灭他的理智，抑制他的思考，让他回到混沌最初。

毕竟，他这一生很少依着自己的心去做什么事情。

在他陷入那长久的梦境之前，他只记得月光下那双盛着星河的眼睛。

——似美梦，似虚妄。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吴家得儿，赐名吴用，道他一生才华必有用。此为生。

寒窗苦读二十载，恶人片语毁前程。

“文章虽好，可大宋江山万里，怎能钦点‘无用’状元？”

呵。

吴用，当真无用。

怨憎会，人生之怨，憎会万端。

年少遇良师，传授周易与武术，他站在烈日下，于黄澄澄的麦田里推演天理命脉。

周易的卦歌在他脑海中不断的回旋。她摸着他的耳垂，笑着问：“小书生，你可知我的意中人？”

原是书中不欺我，女人最擅蛊人心。

“小、小生不知。”

谁家少年着白衣，谁家白衣曾少年。

他言曾是少年郎，少年心事有谁知？

他抱着卜卦一秉虔诚，可姻缘十六卦，卦卦皆无你。

天上白云漂浮，风吹来时，连同映在地上的影子一起，也随风散去。

此为，求不得。

苦笑。

他自嘲自己向来不是个怀旧的人，他心里盘算的都是未来之事。

可如今这些前尘往事如潮水袭来，浑噩交杂咬啮着他的心，那些难过的、苦痛的、转瞬即逝的时光纷涌而至，一梦十余年，又是为哪般？

“你既一意孤行，那你走吧，吴家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他一走了之，徘徊数日却走不出这十里长街。冬日的寒气透过他的薄衣钻进肉里，刺骨的疼。

直到朔风啃啮尽他的皮肤，食尽他的骨血，胸腔里的心脏从滚烫变为冰冷。可那个他叫了二十年的父亲，果真，再也没有要他。

骨肉分离，生而不见。

世人称为。

爱别离。

你瞧，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你告诉我，真心是什么？

所有人的在他眼前勾勒出的晃动剪影，分崩离析似的破碎。摇摇晃晃，跌到深渊里。

到头来，他又是一个人了。

人心恶，人情薄，他自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他看到自己站在黄泥岗上推了一车枣子，穿着小襟，手里拿着乡下的蒲扇，站在烈日炎炎的黄土地上，请君入瓮。

他的纯，他的善，他的心软，随着搅在那桶洌酒里的蒙汗药，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他渐渐成了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着碧佩罗衣端坐在忠义堂上，人们唤他，“军师。”

他再也回不了头了，他也不想回头。

他的身子跌进那深不见底的泥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通天彻地的黑暗将他包裹，他无法呼吸，无法挣扎，唯有窒息的痛楚从四肢百骸汇聚心脏。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盘旋，迷迷蒙蒙，混混沌沌，痛彻心扉。

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识阴炽盛，起惑造业，三世流转。

虚无缥缈的黑暗中，唯有绝望共存，在无边的黑暗里不住的坠落，坠落。

他想，梦洄的尽头，是死别吧。

沉重的身躯忽然在某一刻停止坠落，他感到有一声双手倏然拉住自己。

那双小手是熟悉的，温热的，柔软的，以及，不可姑息的力量。

“先生！”

这一声清脆悦耳，响彻在这无尽寂静的黑暗里。他只觉得燃烧疼痛的五脏六腑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扯。

菀繄……？

他想叫她。

可惜他口不能言。

他想看她。

可惜他目不能视。

唯有触觉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

她紧紧的抓着自己的手，他感到那小小的身体拼尽了全部的力气，直到最后体力不足，开始微微颤抖。

他的心依旧很痛，他依然不能呼吸。

傻孩子。

放手吧。

先生不是什么善人。

放手吧。

先生……问心有愧。

那双小手的却越来越紧，他觉得臂膀已不能支持，唯恐这丫头也随他坠入阿鼻地狱。他痛不能言，似粉身碎骨。

又不知从何时，大量的空气顿时涌入心肺。

紧接着，

天光乍亮。

他大口大口的急促呼吸。

梦境陡醒，大汗淋漓。

他身子僵硬的躺在床上，用了许久才将神识游回。

他微微转头，菀繄那丫头趴在榻边守了一夜，如今已经沉沉睡去。

人世沧桑一场梦，一梦十八载。

诉不尽他的前半生痴缠苦厄，自是人生八苦不可舍。

梦魇初醒时，心脏狂跳甚于生来任何一次，致死般的，将他的胸腔顶碎。

他害怕。

他尝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唯有孤独与之相伴。

他害怕。

孤独与寒凉，孤独，与寒凉。

他害怕，梦魇初醒时，还是一个人。

还好。

幸好。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小丫头的呼吸在他耳边，一下一下，均匀而沉重。

他感恩老天允他这一次，日后他机关算尽多份愧疚，换得他噩梦惊醒有人惦念。

有人陪着，这颗心，才算是踏踏实实的落了地，回到了人间。

可她睡得并不踏实，他抬手摸她头顶时，她便突然转醒。

她眼中还带着困倦的朦胧，看见他醒了，陡然变得清明：“先生你醒啦！”

他看着她，微微发愣。

这丫头似乎一刻也不得闲，起身去桌上倒了杯水又跑回来。

她说：“先生，喝水！”

他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无数根丝线缠绕着，一团乱麻似的，找不见头，也看不见尾。胳膊似有千斤重，如今想抬，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和煦的春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阵阵暖意。

她端着那杯水，轻轻的问：“先生，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