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如丝,忽而又疏落落的从那天穹中翩翩飘下,被窗内透出的灯光映成茫茫点点。那门也便咿哑一声从内打开。
郭靖和黄蓉此时藏身在一处积雪的花丛后面。郭靖只道门内多半是穆氏父女,说不定里面还是重重守备的牢房,一时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探头向内望去。他虽然心思醇厚,却也猜到那小王爷完颜康多半早疑那招亲擂台是线人幌子,再加上自己后来一手失败的当街刺杀,此刻必定已把这父女当作是宋人蒙人的间谍看待。他想若是大叔和穆姑娘再被严刑拷打,真真可谓是百口莫辩了,自己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救他们出来。
孰料门开时,却只见一个严妆的妇人站在门后。且门内的那人见了完颜姐弟,竟先自哑然失笑:“怎的真儿却也在?快进屋来罢。你父王惯会差遣孩子,这般寒冷的天色,只叫康儿过来倒也罢了。”那妇人声音已见沙哑,然而能听出年轻时必甚是婉转。此刻逆光站着,原看不清容貌,只头上发髻映着灯光莹然,依稀已是灰白颜色。接着就听那完颜真郡主柔声答道:“有劳娘子体谅。世子先时练武受伤,我且随他应次卯。”
郭靖见状顿想:原来这是那小王爷的母亲?或者看那白发,也说不定是他的祖母吧?那屋内人总归应是金国的王妃了。又听黄蓉蹙眉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家子的称呼可真怪。”郭靖却不以为意,低声回道:“可能金人说话就和我们不一样吧。”
黄蓉心知此时不好多言,便只向那屋中再看。就见那王妃也自点头笑道:“我素知你们姐弟亲厚。”又道:“前番你父王要我查检的卷宗,我已对着《切韵》《广韵》逐一校过,必是不错的。你们今日拿去便是。”她这一抬头,郭、黄二人方看到她脸孔,原来那王妃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完颜姐弟二人便齐齐称谢,完颜真自去那妇人桌上捧起一只石盒拿在手里,就行晚辈礼告辞。那王妃也不甚留,随口嘱咐那打灯笼的丫鬟两句,便自掩门回去将帘幕放下了。那姐弟二人自退出门外不提。
那完颜真郡主于是站在台阶下任侍女披上斗篷,一厢就借着雪光将石盒开了一开,只看一眼便又合上,转身和完颜康一道走入雪中。忽见她哂笑一声,侧身朝她弟弟问道:“这下如何?”完颜康也不多言,只如释重负似的微微叹了口气:“也算了结一段公案。”
这些话说得没头没尾,郭靖全不能理解,只觉他们姐弟行事也倒甚有章法,果然是贵胄子弟的作派。这时见他们走远,一时犹豫是该跟上去,还是干脆就去那王妃的屋舍探清究竟再说。忽然见黄蓉仍在若有所思地看看向那处房舍,心中一动,悄声向黄蓉道:“蓉儿方才说得不错。那个完颜郡主对屋里的王妃不叫母亲,倒唤她作娘子,金国风俗还真奇怪。”黄蓉仍盯着那个方向不动,闻言随口答道:“那不是她母亲。”郭靖大感意外,脱口而出:“蓉儿如何知道?”
他却不知黄蓉这时另有想法。起初黄蓉凝神倾听完颜康姐弟说话并未留心,待那屋内人开门,方才注意到屋舍亦颇奇特,竟是由中间分作一方一圆,似两间明堂合抱,屋顶亦非琉璃砖瓦铺成,而是如南国村庄般以茅草层叠覆盖。完颜康命侍女叩门的乃是其中方屋,那门扉形似月洞,在外又有数根廊柱支座。一夕细雪,那屋顶上面早盖了厚厚的雪花,远看犹似江南水乡冬日,细观却非屋非阁,整座屋舍比之人居卧室,反似祭社庙堂,与这雕梁画栋的王府实不相配。
郭靖自幼生长在蒙古毡帐里,毕竟和汉化甚深的金国不同,眼中房屋宫殿反正都是一色的“不曾见过”,自然不觉有任何不妥。黄蓉年齿虽稚,在桃花岛却一向对医卜星相、奇门五行的杂学无不爱学。她已见得这重园深院布局别有机窍,似出梅花易数却如是而非,人物又样样透着怪异,不由暗自思索。殊不知这番情状落到郭靖眼中,却又回到了最初的疑虑:蓉儿对赵王府中的诸人诸事这般熟悉,别是仍和那使马枪的姑娘一样是金国的郡主,是完颜洪烈的女儿、小王爷的妹妹吧?
他见蓉儿沉吟不语,原本很想开口直接发问,突然心内竟如受击般猛一下梗住:蓉儿那么好,我却要杀她父亲,蓉儿若是知道,岂能还这般跟我做朋友吗?正在这时,却听黄蓉在他耳边轻哼了一声,道:“嗯,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哼,前人早有歌诀传世,没什么稀奇。”一顿,又道:“是了,他们是在看韵书——切韵是唐人佛经校勘,广韵么,必是大中祥符广韵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一下可实实在在又把郭靖说得懵了。同时又一个念头冒出:蓉儿说话好似跟那个郡主也有点像。然而这时黄蓉忽然回神,见郭靖一脸敬畏又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得啦,靖哥哥,你可别愣着。咱们追那个小王爷去。他们特意避人出来,所拿之物一定极为重要,必是要一丝耽搁不得地去给那个赵王送去。嗯,那个王爷是你仇人对不对?蓉儿帮你杀他!”
帮我杀他?郭靖:等一下、我捋一捋,我们刚才这个过程是不是跳得有点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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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靖蓉二人藏身雪底花丛之隙,虽见这赵王府人物诡秘,一时不免踟躇、相谈交论,其实也不过片刻。那完颜康姐弟当着他们的面由侍女引路而去,雪地行路亦不甚快,郭靖、黄蓉身法皆佳,本应极易追踪得上才是。谁料就是这片刻之机,再看时,那二人并侍女竟已缈眇失迹。黄蓉忙拉着郭靖向路上追去,然而那道路原本蜿蜒曲折,天色既暗,落雪之上脚印却亦杂。追到最后,只看得园中一片寥落,再不见那姐弟身形影踪。
先时郭靖曾在这园中迷路许久,知道园中必然有异,虽觉厉害,倒也并不如何奇怪。黄蓉却是东邪桃花岛主的独生爱女,自幼于诸般奇异术法即便未尝习得也多见识得,此时见那姐弟一下好似凭空遁形,不由一下怔在当场,停步下来背靠一株金缕梅树细细思索,心中却升起一股懊恼的不服气来。
郭靖见她蓦然沉下玉面,早放下对她是赵王府中人的疑虑,一时心里很感觉抱歉,便低声说道:“是我不好,不该刚才非要拉着蓉儿说话的。”黄蓉却慢慢容色转霁,将头缓缓摇了一摇,向郭靖嫣然一笑:“不是靖哥哥的错。那小王爷特意布局,故弄玄虚,怕是正要我们心乱而行慌。靖哥哥,我可偏不吃这一套。你只消还跟着我走便是,到时我自有分晓!”
郭靖心里感动,然而不及答话,忽听得脚步声响,竟又有两人踩着路上积雪边谈边笑而来,且来路是背向先前那座精舍,却不带停歇。黄蓉忙拉着郭靖又矮身躲避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小王爷把他们关在这里,你猜是为了什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后见过半个吗?且武艺又好,你是不曾见她比武招亲时那般利落,打翻了好几个男人么。要不是咱们世子,大约还能再在街上招上几天的亲呢。”那二人听声音都是年轻男人,且脚步虚浮,似乎从未学过武功。郭靖听得真切,心中顿时大喜:这下可终于是真正说到那穆姑娘的下落了!
就听先时那人又道:“这个姑娘么,论相貌武艺,可还不及咱们杨郡主。”另一人道:“这种风尘女子,你怎么拿来跟郡主娘娘比?”先一人道:“郡主么,你道她原本出身又……”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音道:“莫说郡主,就是咱王府的王妃,还有早先咱王爷的生母李元妃娘娘……”另一人忙道:“快收声!给小王爷听到,你不要命了么。”先时那人便停了话头,又悄悄笑道:“也没见哪里的好人家儿女有上街讨汉的道理。”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郭靖寻思:他们说那郡主武艺高强,自然也无错。可是明明听到小王爷完颜康一直叫她“真姊”,怎么又是杨郡主了呢?后来听他们编排穆念慈比武招亲之事,又甚感愤怒。他看到那二人一个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两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的打扮,与白日里给自己房间送吃食的仆人一般无二,原来都是赵王府的仆人。他只觉这等人倚仗权贵、污蔑江湖儿女,果然异常可恶,还不如当真便是如自己猜测那般是哑仆方好。只不知所言王妃、和李元妃之事,又是什么?
正出神间,却感觉手臂一沉,原来黄蓉又拽了拽他袖子让他站起。他转头看去,见黄蓉白衣飘飘,笑靥盈盈,眼中却俨然带着三分冷意。怔忪之间,只听黄蓉悠悠笑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让小王爷这般忙碌下还能挂念得那么紧。”
郭靖:……蓉儿,谢谢你,就……稍微确定一下哈,我们不是在聊什么和杀父证道相关的话题对吧?
完颜康:她不是,她爹汉人,老牛逼了。
完颜康:不过别失望。因为我正在准备杀父证道的路上。
————————12/17/2022,半更————————
1.切韵、广韵:均为中国古代韵书。《切韵》成书于隋文帝时,目的为“诗家承谱”、“范式方音”、“广文路”。全书以韵目为纲,韵按声归入平、上、去、入四部,同韵的字以声类、等呼排序,同音字头字下以反切注音。《广韵》全名《大宋重修广韵》,成书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可作同韵字典。
2.明堂:源于周天子按尊卑受诸侯朝觐的场所。后分为六种,为宗周、东都、路寝、方岳之下、太学以及鲁太庙。整体建筑下方上圆,布局有《吕氏春秋》所持五室制及《大戴礼记》所持之九室制两种假说。《左传·桓公元年》载“清庙茅屋”,其顶部需用茅草覆盖。
这个时期郭靖刺杀完颜洪烈是因为铁木真的命令,郭靖尚不知道自己的父仇根源也在此人,所以恨意不深。
————————12/23/2022,补全————————
李元妃:金章宗完颜璟宠妃,名李师儿,封号为元妃,仅次于皇后。其父兄初为强盗被定罪,师儿早年没入宫籍监。同宫女教习读书,其中师儿领悟力最好。一日章宗问起女子里哪个最聪明,宫教说是声音清亮的那个女子最聪明;而宦官梁道赞美师儿才貌双全,劝章宗纳她为妃。“章宗好文辞,妃性慧黠,能作字,知文义,尤善伺候颜色,迎合旨意,遂大爱幸。”
章宗正室蒲察氏在登基前就已经去世,即位,追册蒲察氏为钦怀皇后,未再立后。章宗很想立李妃为皇后,然而金国建国以来向以女真大姓册立皇后,大臣极力反对,只好进封她为元妃,但地位待遇实际上等于皇后一般。
泰和三年(1203年),李元妃生下皇子完颜忒邻,即章宗第六子。弥月即封为葛王,这也是世宗完颜雍(完颜璟祖父)登基前的封号。“忒邻生满三月,敕放僧道度牒三千道,设醮于玄真观,为忒邻祈福。”但忒邻最后仅活到两岁即早夭,未起汉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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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落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