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转暗。西边铅色的乌云,一时仿佛压得更低。
面对怒斥“金贼”、卷起疾风逼近的身影,锦衣公子应变急转,飞身后退,在千钧一发之际抽步翻身。穆姓少女飞起的右踹脚在他鼻尖之前轰然破风掠过,紧接著追击而来的左踹脚也没能踢断他的脖子——少年移转腾挪的动作几近倍速于常人,仿佛完全预判了她的招式。
日暮的朔风掠过场中大旗。
穆念慈一击不中,只得一拧腰身在地上稳住身形。却见那公子身形一起,微笑道:“得罪了!”翻手揲腕,打、腾、封、踢,倏忽间已进了数招。她方自腾挪抖展招架,那金人少年却忽然右足微提,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翻成阳拳,跟着便快如电闪般以阴拳打出。这一招出得快极,穆姓少女猝不及防,急忙斜身闪避,却见对面左手挥掌劈出,右拳成钩,已抓住她的左腕。
少女一惊之下,立即向外挣夺,慌乱中右手一把抓住对方的长袖,两下一夺,嗤的一声,扯下了半截。那公子一怔,红衣少女趁机使力一下挣脱,接着向旁跃开,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扬,冷哼一声。后者双目微眯,忽地又一笑:“分桃断袖,比武招亲。江南女子果真风雅得紧。”
一句调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这么一来,穆易父女口中的“金贼”之外,可就又要加上了个不那么昂贵的“银贼”了。那少女羞恼之下不由得柳眉双竖,忽然飞身一跃,在空中扭转身子,左脚飞出径踢对方鼻梁。然而这一次,少年却毫不躲闪,而是双脚冷不防地交踏,让左半身向前的姿势反转。
“念慈小心!”“不要打了!”穆易和郭靖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对于交上手的两人来说却根本是如风过耳。但也正是在同一刻,被父亲喊出“穆念慈”真名的少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和她的父亲在不久之前所犯下的,几乎相同的错误。
再次被少年的移动速度所迷惑而错估了攻击距离,她这一记连环腿非但全然落空,更是未及收力已然使老,一时上身朝下落向地面。穆念慈虽手肘在地下一搭,身子已然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落下,但是锦衣公子的腿却恰恰从内侧勾住了她位于前方的脚。这招漂亮的『锁步』让少女的姿势完全失去平衡。如果她不想跌倒而踏稳脚步的话,少年的反击部位绝对会招呼过来。但是向后翻倒的重心已经拉不回来了。
穆念慈立足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将她抱在怀里。旁观众人又是喝彩,又是喧闹,乱成一片——总归又是比武招亲的热闹了。少女羞得满脸通红,低声求道:“快放开我!”那小公子轻声一笑,只抬手示意自己的袖子,仍是不放。念慈急了,飞脚向他太阳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开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脱,举手一挡,反腕钩出,又已拿住了她踢过来的右脚。那少女更急,奋力抽足,脚上那只绣着红花的绣鞋竟然离足而去,被对方身形一转,轻巧地握在了手上。
“你——”少女穆念慈突然失力,在锦衣公子的微笑注视下后退两步坐在了地下,低头摸着白布的袜子,脸色由红转白又转红,不知在想写什么。穆易气得发抖,心道哪怕金国鞑子多不知中原礼教、男女大防,可这个小子处处引经据典,难道能不晓得大宋女子一双脚儿是何等的私密,除了自家丈夫谁人都碰不得?女儿虽比武招亲,毕竟是黄花闺女,哪里能够忍得这样的侮辱!正待出言,身后却听得上台来一直没来及插手的郭靖忽然讷讷说道:“喂,比武你赢过就罢了,你怎么能拿人家女孩子的鞋子。快还给她罢!”
那公子转头,第一次正视这位一腔热血跃上台来、似要抱打不平又似要和事调解的同龄人。“我大金中都今日可算群贤毕至,怎么,蒙古也从长生天改信圣人教化了?”
郭靖顺着对方的视线抹了一下自己的蒙古式编发。“我是汉人,教我武功的六个师父也是汉人,我是住在蒙古的。你是金人也好,蒙古人也好,摸姑娘的脚这种事情总归都是不能做的。现在你既打伤了人家的父亲,又脱去人家的鞋子不还,你……”
“你说得有理。”一身华服的金人少年挑了挑眉,直接打断了郭靖即将长篇累牍下去的话。“你要我还她鞋子?我还了便是。”
郭靖一句“那就好”压在喉咙里还没来及说出,就见对方施施然走向穆念慈。在少女几乎惊慌的目光中,他竟一弯身如闪电般又出一记擒拿,轻轻巧巧便捞起了她仅着白袜的右脚足弓,将手一抬,那足便被托到肩高。穆念慈从未经过此事,心中一时茫然,又羞又恨,却全身瘫软般做不出任何反应——少年就在对面的莹莹泪光中,慢慢地、细致地把那只绣鞋穿回到了少女穆念慈的脚上。
然后少年悠然放手,毫无留念地转身看向郭靖,笑道:“现在我还了。”
——自幼生长在蒙古草原的郭靖,委实不曾见过这等不动声色却做足了暧昧的风流态度,一时间被噎在了原地说不出话来。正当他茫然思考对方这番看似合理的举动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时,目睹女儿受辱的穆易终于按捺不住,暴起道:“金国贼子,你油蒙了心,敢侮辱我女儿?”
“我么?”少年眼神定定地看向穆易,笑容不达眼底:“令嫒方才倒是好好演了一出董贤断袖,我对令嫒却是光明正大的张良拾履,哪里有一分不尊重?”
穆易勃然大怒道:“金狗、轻薄小人,我女儿原看不上你这蛮夷贼子,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说罢便反手拔下插在地上的旗杆,以杆作枪,拔足向那金人少年疾冲过去。
郭靖下意识地想要阻拦这位大叔,但这一次,穆易疾驰的震脚在高台的土地上踩出如同雷鸣般的声响,与之前的颓败老弱之态迥然相异。
双方的攻击顿时是变成了赤手对长-枪。以武器而论,少年当然明显落于下风——然而,当这位金国公子以前臂破风而出,从正面朝着穆易直冲过来之时,郭靖看到他的手指间多出来某种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不过转瞬,少年双手四指已见寒芒反射,原来竟皆套上锻制为围绕指关节的铜制金属环,黄铜指节手柄附连的匕状勾刀如接双翼般纵拳倏出。金属的交击迸出激烈的锵声,那锦衣少年居然以短进长,用短匕指虎生生弹开了穆易以杨家枪法使出的冲槌架势!
穆易冷哼一声,枪杆一抖,使单刀拐进枪式斜击上挑,三盘连击一气呵成,势动身随、疾如闪电。初时的穆易是何等形容落魄,相比那贵气公子判若云泥,然而此刻步步紧逼,气势如虹,竟绝无一丝疲老之态。那公子一时无解,只能两手以指虎格挡,向后跃开曲身闪避。虽知形势险急,作看客的台下众人依然忍不住轰然叫好——须知燕京虽是金国的中都,其中故老遗民十之七八依旧是汉人,此时看到同胞大展身手,怎能不畅心快意!
然而突然之间,变故陡生。众人仓促间都未能看清那公子如何动作,却听到穆易一声痛呼,势如破竹的枪杆猝然便脱手落地,再抬头时,穆易嘶声粗喘,两只手的手背已是鲜血淋漓。原来那公子觑破枪势空隙,双手倏地飞出,快如闪电,带着铜指虎的八根指节分别插入穆易左右双手手背。少年虽未使用短匕勾刀进逼,穿刺对手手背的指节铜环却也早已破穿肌理,沾满了从穆易手背刮下的碎肉。那小公子冷然一笑,此时一言不发,只向后跃回一步,随手一挥抖掉血沫。
穆易恨极咬牙,摇头挥开想要上前的女儿,架势几乎要用一条命拼死带了眼前这金国公子同下阴间。此时台下除开三两个泼皮无赖仍在起哄,余者全数默然,心底都是含怒不言。那些围观者背后的来处,却渐渐看到了几个武林人物、江湖豪客从两侧街边聚过来,然而并不围拢上前,只远远地站着,或凝神观看,或低声议论。
“大叔。”那少年直视穆易,微微一叹,“若说我这般举止便是辱及令嫒,则恐市井江湖人等,登徒子未必少,可托终身者亦未必多。小可武艺授无名师,尚得如此——阁下父女自临安辛苦跋涉到我中都,究竟所为何来?”
穆易喉头一哽,却只瞪大眼睛对那公子怒目而视,无声冷笑着不发一言。
然而听到了这话的人,不只有穆易一人。依旧坐在场边的穆念慈玉容惨淡,她向那公子注目凝视片刻,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一剑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惊,顾不得自己受伤就要抢过去,然而他此时位置竟是隔着少年同女儿互成对角,根本来不及过去阻止。
匕首刺穿血肉肢体的声响如期而至——然而,穆易和众人以为会看到的少女血溅当场、流血倒地的惨状,并没有出现。
那个方才还跟她的父亲殊死相斗的金国少年,竟然如闪电般举手挡格,抢向了即将刺下少女胸口的刀刃之前。穆念慈收势不及,这一剑径直刺入了少年的手掌,而且绝非轻刺,而是近乎没下刃口地从掌面整个穿创了手背。鲜血从他掌心顿时涌出,浸染了女子胸口的红衣。
这是谁都不会料到的发展。穆念慈惊得立刻松开匕首。那少年略显愕然地盯着自己被穿刺的右手掌看了看,抬起左手,似乎想握住刀柄将其拔下,又像想到什么一样放弃了,拿左手握着右腕,摇摇晃晃地在少女身前站直。他没有出声,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整个过程即使在郭靖看来也过分平静了。穆易父女一时怔在当场。
远处一直在观望的那群江湖人士此时突然蜂拥过来,草草推开原本围观的众人挤到了台前,各个表情凶恶又凝重。之前跟随少年公子骑马过来的家丁——或者是金人贵族的亲兵,此时也都站在了台下似要冲上前来。但是他们最终都没有动作。
那少年没有让他们上前,他们便也都没有敢上前。
穆念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我没想要……”她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说道。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之前的优游轻浮不知何时已散去,只是摇头苦笑道:“不怪你。本想抓你手腕的,是我学艺不精。”说罢,不理会旁人,自己朝着插在台中央临时搭兵器的架子走了过去,不顾手掌透骨的伤口和汨汨血流,握住手腕靠着那栏杆默默坐下。
这个金国小哥竟是一个好人。站在一边的郭靖见此不由得默默思考。虽然他不合规矩跟人招亲比武,危急之际却能第一时间舍身救人,可见至少并不完全是娘亲口中那般凌虐汉人的金国狗贼。这时那公子又看了一眼穆念慈,好似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他的眼神在穆易和台下的亲兵、江湖人们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微摇了摇头,转而看向郭靖,拿左手指了指仍然穿透掌心的匕首:“兄台。借你内衫,割下一段包扎,可否?”
“啊?内衫?”郭靖一头雾水。虽然他天性善良,只要能助人无不愿为,不过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当然可以的,可是……为什么要我的内衫?”
“外伤包扎需干净织物。丝绸不吸水。”那小公子脸色已经越发惨白,但声音还大体保持着平稳。“我的,丝绸。他们,不合适。只剩你。多谢。可否?”
“可可可!”郭靖连忙冲过去,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柄匕首,毫不犹豫地解衣划开内衫。那金国公子的亲兵们这时候匆忙也围上来了,但只是战兢兢接过布条帮助少年缠在血淋淋的手上,并没有能拿出什么其他治伤急救之物,对郭靖和穆易父女更是既无接触也无言语。郭靖在一旁看得出神,一边有些诧异这些金人何以如此遵纲守纪。
“还有——”郭靖看了没一会,又忍不住开口。这次身边一圈的亲兵仆从闻声都开始拿眼狠狠瞪向他,似乎在极力克制上前围殴的冲动。郭靖略微瑟缩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就问问……你不把刀拔下来啊?”
那小公子对郭靖眨了眨眼,又笑了。“现在不用。”他说。尽管脸色惨白如纸,一双桃花眼依旧宛如含情含笑,堪堪点缀了惨淡的笑容。“止血即可。清创交给医者好些。”
“你现在还想走?”穆易突然出声道,表情显得极是复杂。“大叔还不想我走?”那公子懒懒地回道,并没有看穆易一眼,蓦地又用更不关己事的口吻道:“我不为难你女儿。你们还在此卖艺便是。”
郭靖暗暗呼出了一口气。这样一来,那穆姓大叔和姑娘总归也就不会有麻烦了,穆姑娘容貌武功俱好,既然继续在此地比武招亲,肯定很快能找到如意郎君的。穆易也自叹息,忽一回头,却看到女儿面色通红地坐在地上,一双秀目隔着人群望向那个金国公子,莹莹泪眼里不知是惧是嗔是痴。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军汉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驱逐闲人。众人纷纷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数骑披戴甲胄的亲兵簇拥着一位金国王公策马而来。那小公子见此突然皱眉,又瞟了一眼依然穿刺在自己手掌心的匕首,向仆从低喝道:“多事,是谁去禀告父王来的?”
完颜康:手废了。最多截肢。
完颜康:想想只狼,想想杨过,想想詹姆·兰尼斯特。问题不大,我还能行。
郭靖:……等等,你说杨过了吧?你刚才是说杨过了吧??
郭靖:……这都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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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杨康所用的招式(依然)绝大部分是李书文老师的“八极拳”——其中和穆姑娘对打的描述,很大程度上是参照虚渊玄小说里的言峰绮礼以中国武术对战切嗣热-兵器的最终决战,以及《飞狐外传》中描述袁紫衣同开封府八极拳掌门秦耐之的对战(我也没想到金庸居然写过这个,而且袁紫衣也会用八极拳)。
穆易的枪法,我找不到比较visual的杨家枪资料,所以依然参考李书文老师的“**大枪”。另外就是,原著杨康伤穆易(杨铁心)用的是九阴白骨爪,这里保守/理性一点,用的是铜指虎(Brass knuckles)。
钢拳无二打,神枪李书文。Nice。(笑)
下次如果有人问阿康师承何处,他可以回答“是一位七百年后的Berse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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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断袖子以及夺鞋是《射雕》原著的情节,只不过杨康的应对跟原著相比……不太相同。不过u1s1,这两天为了写文在b站刷了一下08版的几个单人cut,小王爷您这一言不合就给穆姑娘行濯足礼的爱好还真东西——呸,真别致啊。
其实我只是想写一下表面类似走向的不同发展……但是现在发现,(1)穆易大叔跟杨康对打时被揍得比原著狠多了,(2)我的杨康怎么莫名其妙地欧阳克化了……
原著里有穆念慈举匕首试图自杀,杨铁心用手拦住的情节,但是应该没有重伤(杨大叔很快就生龙活虎了嘛)。这边杨康是直接穿手而过的盲管/贯穿伤了,小王爷默默考虑自己会不会感染、是不是需要截肢——嗯,对了,这里包惜弱对杨康的影响比原著大一些,具体表现在,他的实用外科医学素养被提高得多了……
穆易:你小子包扎还挺利索的,比你(后)爹当年强多了。
完颜康:是啊,我妈教的。
穆易: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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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内衫。其实是来自俄罗斯(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的一幕。最后一战,女战士丽达腹部受枪,实在没有物资的情况下,准尉让仁妮娅去找内衣代替绷带,后来说了一句“不要绸的”。——小时候偶然读到过它的剧本,然后记住了这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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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
原著来找杨康的是包惜弱。这波改成完颜洪烈了(六王爷:没想到吧前夫哥.jpg)。
但是吧……其实这样一来双方反而都不会掉马。杨铁心对完颜洪烈既不知道人也没有见过面(即使见过也没有印象),完颜洪烈同样,知道包惜弱原本的丈夫名叫杨铁心,但是对他的脸和声音都不会有印象;而现在杨铁心用的是化名穆易。
包含文案所说的(宋金KeyloRey)二设,我预计的排队掉马顺序这样的:穆念慈(粘罕后人)→完颜康(宋人之子)→穆易(杨氏铁心)→完颜洪烈(杀夫谋妻)→包惜弱(杨铁心妻)。我觉得换成包惜弱到最后才掉马会比较好玩啦。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最先暴露(得知)身份的是小穆姑娘——是金人,而且是“金兀术”嫡系玄孙的身份。
(想要合理化实现这个顺序很有难度,不过有一个想法……需要《武穆遗书》做出一点必要的牺牲)
(不过目前状态下最明显的道具——显然是插在小王爷手上没敢往外拔的匕首啊。想想上面刻着谁的名字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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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韬子牙作阴符,字验潜唐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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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钗头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