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的黎荇时不时被五脏六腑中突袭而至的疼痛折腾得皱眉闷哼,梦魇还总喜欢挑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不过一只温凉的手总会在此时轻覆自己的额际,一下又一下地拂过,从背部如细流般涌入心脉的暖流也总会让疼痛减轻不少。
还有些苦涩的药汤时常喂入自己口中,不过她自小喝惯这些倒也没觉得多难入口,特别是在尝过了江湖郎中的药方后,况且每次最后还有一粒沁甜的药丸在舌尖融化将残留的苦味驱赶得无影无踪。
黎荇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每迷迷糊糊见总能闻见独特的暖沉龙涎,看见熟悉的帷幔,还有床边更熟悉的青衫。
黎荇更不知道那青衫究竟陪了自己多久,因为每次她都能看见那人不是对着一局珍珑就是拿着一卷古谱,换了许多件衣服换了更多消遣。唯一不变的是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还有每次疼痛来袭时的搭救。
她当然知道那青衫是何人,纵然她神志不清视线模糊,那纤瘦却伟岸的背影,清癯却俊朗的侧脸,还有那双细白又骨节分明的手,似乎岁月在他脸上驻留的时间都比常人短了不少。
当真是个丰神如玉的男人啊,可……
黎荇算是彻底清醒了,心尖下意识一疼,想抽出那被握住的手。
“醒了?要不要起来坐一会儿?”黄药师放下手中的棋子转身搭上黎荇的手腕问道。
他的眼神极尽温柔,眉眼间却显现了些疲惫。黎荇点点头,转开眼睛不再瞧他。
黄药师也不介意,只道她为梅超风之事黯然伤神,轻柔地穿过黎荇的背脊将她托起。
熟料黎荇躺了许久几乎未进水米,起身间又一阵眩晕,想支臂撑住却无半点力气,人一软就重压在黄药师的臂弯间,只好任由他抱着自己裹上外衣又将身后的枕头垫好。
黄药师已换上了干净的日常衣裳,早就没了先前的酒气,黎荇埋在那和着草药与沉香的衣襟里不能动弹,鼻尖莫名发酸。
“他日若还是这般胡闹,可就由你去了。”黄药师边小心翼翼地托着黎荇放下边埋怨。
可他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等来那人狗腿般的眼神和讨饶,反倒兀自低着头,披散的长发遮在脸颊边看不清容貌周身散发着低低的情绪。
“饿了?想吃什么。”才辩如黄药师也只好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替她将头发捋了捋在发尾扎了根丝带。
“随意。”黎荇匆匆瞥了黄药师一眼费力地说道。
黄药师也不恼,起身为伤员掖了掖被子就要去厨房准备,临走见了那苍白透明不带一点血色的脸于心不忍,覆上去摩挲了两下才离开。
冰冷的脸颊上还留有余温,黎荇像是用尽力气般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她牵起嘴角笑笑,自己是为何气血攻心的?是因为那句“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还是因为见了黄药师的眼神?
“姐姐,姐姐!哎呀你终于醒啦!”
房门被猛地推开,惊得黎荇下意识就要摸上床头的红莲,再一瞧那姑娘已奔至自己床前,一身蓝衣正是傻姑,原来黄药师将她一同带回了桃花岛。
“啊,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陪傻姑玩呀,爷爷一直在这陪着你倒算了,他还不让傻姑乱跑。”傻姑坐在黎荇床边拉着她的衣袖说道。
这爷爷自然说的是黄药师,他将傻姑一同带回桃花岛后也无暇顾及,傻姑独自一人人生地不熟着实无聊得很。
“我睡了多久?”黎荇靠在床架边喘着气问道。
“唔,都四五天啦。爷爷真偏心,都不准傻姑来看你。”傻姑摇着黎荇那条好无力道的手臂嘟囔。
“教你来看荇儿还能好好养伤了?”门外一个声音传来,傻姑回头间已被拎着后领提起。
黄药师一手稳健地托着个大木盘,一手更稳健地提着傻姑眼神不善。
傻姑人傻当然不会怕,何况黄药师也并非真要对她如何,双脚落地后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出房间去寻福婶了。
“这丫头,定要好好管教一番。”黄药师关上房门嗤骂道,“待她学了东西,就不会觉得无聊天天想着找你了。”
黎荇欲揭开砂锅瞧个究竟,熟料那盖子沉得很自己只掀了一下手上便没劲磕了回去。
黄药师笑笑,开盖盛了一碗粥后顺理成章地将勺子送至黎荇嘴边。
黎荇呆了一瞬,也不知是饿得慌还是真没力气把碗接过,也不纠结就着勺子吃了一口。
那用鸡汤熬制的白粥内还混了鱼茸和香菇末,撒上青葱香油更是清香可口,饿了好些天的人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最后竟将大半锅吃的精光。
热食下肚暖流逐渐涌向四肢百骸,黎荇慢慢尝试调动丹田真气,脸颊浮现了丝红晕,不过这红晕在被拭了拭嘴角后更明显了些。
黄药师倒是乐得看,脉象虽若,可吃得了放还能害得了羞足见伤势趋于好转,多加修养调理便能恢复如初了。
过了片刻黄药师端来了汤药,在黎荇喝下后将她扶起盘膝坐至身后运功带着她体内的真气走了几个周天,完事后黎荇欲独自催动内力,却虚得心脉一疼直咳嗽。
二人一时无话,黎荇眼皮逐渐变沉,最后竟独自而坐睡了过去。
黄药师只好轻盈地扶她躺下,盖好被子后怜惜地望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后只摸了摸黎荇额头掩门而去。
过了许久躺在床上的黎荇丝毫未动,只是眼角有些闪亮。
这半个月的生活皆是如此,唯一的区别大概便是黎荇在坚持下自己吃饭,也能偶尔在房前的小院里走两圈了。
她去祭奠了梅曲武三人,他们根据辈分并排而葬,黄药师也不催她,只是陪在身边同她在坟前站了许久,最后抱着体力不支的黎荇回了房间。
又过了二十来天黎荇的身体恢复了五六成,她一身月白下意识在岛上兜兜转转,穿过了熟悉的桃花林,回过神自己已站在冯蘅的墓前了。
她叹了口气,转动机关进了墓室,冯蘅的画像依旧在那个位置,样貌依旧如此温婉清丽,那对灵动的双眼在女儿黄蓉身上传了个十之**。
黎荇跪坐在祭台前,抬头望着那副画像,又仿佛透过画像看见了后边的玉棺,看见了那张平静沉睡的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因为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对那个理论上比自己大上一辈的男人有了特殊的感情,问了梅超风之后她才发现那就叫“喜欢”,喜欢到只愿与他长相守,喜欢到可以为了他毫不犹豫地扑向欧阳锋的掌下,喜欢到可以为了他一人与这世间为敌。
她本不是个拘泥礼教之人,况且他与她之间除了年龄并无任何亲长关系,况且这狗屁年龄本就不是问题。
可,当在她在密林中见到他沉吟那篇赋作时留恋又思绪万千的眼神时,她觉得自己兴许爱错了人,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特别在这些天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越发让自己想起那个同样悉心照顾着自己的人,她会对着自己的剑锋毫无畏惧责备,替自己穿璎珞,听自己的歪理任由自己无理取闹。
下意识摸了摸项间的珠子,那种没来由的负罪感更深了一层,仿佛这冰凉的石室都变得压抑不堪,她逃也似的转身冲出了墓室往后山跑去。
待黎荇回过神来自己已躺在一艘木舟中飘在浅海上了,她枕着手臂望向天空中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伸直了另一条手臂挡在自己眼前看着自己的手被照得有些透明。
或许,该离开了吧?她自嘲地笑笑,分明自诩不同于那班名门正派凡夫俗子,没有道貌岸然的廉价正义能看透世间一切无所畏惧,到头来看不透的还是自己,畏畏缩缩选择逃避的也是自己。
罢了,看透了自己又能如何,逃便逃吧。
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她一边寻思着如何同他开口一边侧了侧身子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她再次睁眼时太阳早跑到了另一边,半支起身子猛然看见个人影点在船头,虽然背着光黎荇还是一眼认出了来者何人。
“世叔,我……”
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就借此番机会开口一了百了。
熟料眼前一花黄药师已掠到黎荇身前,整个人一扑便轻易地将她摁了回去,自己双手撑在她两侧居高临下地禁锢着她。
“还是别躲了罢。”
他俯身凑得更紧,望着她的眼神柔情中带着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