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荇悠悠转醒时依稀辨认出飘入鼻中的焚香味,转头又见屋内一灯如豆,窗外也只见得一缕月光冰冷似雪,待她费力支起身子环顾四周更是猛地见着一个小沙弥坐在床榻彼端地上耷拉着个脑袋熟睡。
多年习武警觉的本能使得黎荇身体先脑子一步做出反应,她如一只兔子忽地自塌上弹起右手顺势探向腰间抽出软剑指着那小沙弥,可脑中嗡嗡作响的眩晕感又让她脚下一软半跪在塌上。
一系列声响瞬间将那小沙弥的睡意震得丁点儿不剩,他转头望向那指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剑尖发出一阵尖锐的、浑不似男子应有的叫喊声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厢房门,口中不断嚷道:“师傅!那女施主醒啦!”
黎荇听着那极度女子化的嗓音,小口喘着粗气回想起自己晕倒前的情形,那时自己正同“南帝”一灯大师一行人迂回至他修行的山顶,一路气力损耗过多支撑不住便晕了过去,而那小沙弥八成便是虽一灯大师一同清修的太监了。
一想至此黎荇不禁自嘲,此番自己怕不是又昏睡了好几个时辰,而每次晕倒下时间亦是间隔得愈发短暂,“大限将至”四字可着实难受得紧。
又过了片刻门外脚步声传来,一灯与天竺神僧结伴而入,身后还跟着“渔樵耕读”四位弟子。
“前辈。”黎荇归剑入鞘,踉跄下地扯了嘴角费力笑道,“晚辈多谢前辈收留。”
“唉,说来惭愧。”一灯望着黎荇憔悴苍白的脸眉宇间满是不忍,叹道,“老衲自诩一阳指独步天下治疗内外伤皆有奇效,师弟天竺神僧又通晓药理。熟料老衲玄功有损治不得,师弟查遍医书无果,当真妄得了这些劳什子名号。”
黎荇倒是心下平静,早在初见时她便瞧出一灯声型貌无不透着虚弱和疲惫,如若不然当世宗师、堂堂五绝之一又怎会与门下高徒一路逃命陷于此难堪地步?何况她决心远走时便已看淡一切,虽说心底依旧期待奇迹出现,却是有喜无不哀了。
“前辈不必介怀,所谓生死荣辱晚辈早已看得淡了。”黎荇弯腰作揖笑道,“劳前辈费心了。”
“师兄,黎姑娘晕倒多时食米未进,还是先让她用些斋饭罢。”天竺神僧忙上前打圆场道。
一灯这才大呼自己糊涂,吩咐小沙弥为黎荇准备一件披风,招呼黎荇随他一同入了禅院中等待热好的斋饭,“渔樵耕读”四人皆侍奉在侧。
“姑娘,这两瓶药丸你且收下,虽非长久之计,可人生在世重要抱些希望的。”天竺神僧自袍袖中掏出一只勾勒着白花的瓷瓶和一放金线缠绕的盒子说道。
黎荇见那瓷瓶无论是做工抑或勾花都有异常熟悉之感,拔开塞子一闻果然内里是些朱红的药丸,清香扑鼻不正是桃花岛的灵药九花玉露丸么。
“姑娘,实不相瞒,这正是药兄独门研制的九花玉露丸。”一灯瞧出黎荇神色有异便开口说道,“这药丸乃是前些日子小蓉儿同七兄上山时带着的。”
“蓉儿?”黎荇听得愈发疑惑,悄声说道,“怎的七公也同行了,他老人家伤势皆好了?”
一灯犹豫片刻,便将先前洪七公与一名叫萧万里的公子带黄蓉上山求医问药的经过大致说了一番。
原来当年黄药师独自一人云游天下后黄蓉便留在岛上悉心照料洪七公,经年之后洪七公神功回复便同徒儿一道离岛寻起《武穆遗书》之所在,黄蓉又找到了父亲故人之后萧万里,阴差阳错之下竟从萧万里口中得知《武穆遗书》正在铁掌峰上。
几人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在一处山洞中找到兵书真迹,可黄蓉却误将与裘千丈身为同胞兄弟的裘千仞仍认作冒牌货,结结实实挨了一招铁掌生命垂危。
洪七公见自己徒儿又是丐帮现任帮主危在旦夕,眼睁着出气比进气少,早顾不得什么五绝宗师的身份颜面,同萧万里翻山越岭找到了正出家清修的“南帝”一灯大师。
一灯既为出家人自然慈悲为怀,更莫说受伤的是昔日故人之子,现下求情的亦是故交,当年自己遇变若不是有洪七公在旁只怕现下一灯亦不会存在于世了。
不过一灯自然是对此事一语带过,对自己麾下“渔樵耕读”四位弟子极力阻挠洪七公三人更是只字不提。
黎荇听得眼中杀气四起,心下只想将铁掌帮闹个天翻地覆非要叫那裘千仞横尸当场不可,一灯虽对眼前姑娘戾气过重有些不满,可一想那护短的性格与黄药师又有几分向像,结合黄蓉在逗留几日中说起昔日她那姐姐的种种趣事心下倒多了些释然,这两人当真缘分颇深,剪不断理还乱。
“前辈。”黎荇眼中杀气尽褪,说罢便站起身来提了裙摆盈盈拜倒,说道,“前辈舍身救了蓉儿性命,大恩大德着实无以为报,晚辈这厢有两本经书奉上,不知对前辈伤势是否有益。”
众人看着黎荇自腰间掏出个油布包,待其揭开布面后纷纷发出小声惊呼,这封皮上书的正是“九阴真经”四个大字。
一灯欲伸手将黎荇扶起,熟料此时对方早已恢复内力,只悄悄在下盘施了几分力便让其无计可施。
“这经书记有疗伤法门,总纲又是梵文所书,想必天竺前辈必定识得。”黎荇抬头望着一灯,思虑之后又微笑道,“还请前辈放心,这两本经书晚辈虽得来不易,却并未伤及一人性命。况且这经书晚辈亦无心染指,只想挑个时日焚了告慰姑姑在天之灵罢了。”
“老衲便领了这番好意。”一灯瞧出若自己不接眼前这女子跪在此处同自己耗上一夜也不无可能,只好伸手将经书借过交予一旁的天竺神僧道,“这经书待老衲师弟抄录之后便会归还,还请你多住上几日再走罢。”
黎荇思虑之下笑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快些起来罢。”一灯又伸手将黎荇捞起,望着她摇头笑道,“你这脾气秉性当真同药兄登对得很。”
黎荇只觉得双颊有些发烫,也顾不得一灯是否瞧了出来,心下好好埋怨了黄蓉一番,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黄药师那张清癯犹如冠玉的脸来,苦甜交织竟一时无言。
一灯似是察觉自己失言,忙招呼黎荇在桌边坐下,一旁的小沙弥悄声飞奔而出自伙房端出温热适宜的斋饭来,他出家前本就为大理皇宫内的太监总管,此类小事自是做得不留丁点痕迹、不显一丝唐突。
桌上虽皆是清淡素斋,味道却丝毫不寡淡,黎荇嚼着那肉头肥厚多汁的香菇心想那大理皇宫内的厨子定是跟了几个过来,一同削发为僧照顾皇帝起居。饭后她又着实推搡不过收了那金盒,里头是六枚鸽蛋大小的雪白药丸,再三追问下才得知此乃以雪蟾为基,辅以天竺秘药炼制而成的续命丸,每服一颗便可再续七日之命。
黎荇听后断然不肯接受,双方一来二去之下谁也不愿妥协,无奈之下黎荇只好挑了一颗还给一灯,将其余五颗尽数服下。
这鸽蛋大小的药丸一入口中便化成了水,黎荇只觉得一股清甜沿着舌根缓慢而下,登时只觉神清气爽丹田处内力又充盈了些。
天竺神僧取了经书便回屋抄录翻译,那《九阴真经》的总纲乃梵文音译成中文,连重阳真人亦是不解其义。它的作者黄裳不但读遍道藏,更精通内典,识得梵文,他撰完真经猛然想起,此经若是落人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横行天下,无人制他得住。可若将这章总旨毁去总是心有不甘,于是改写为梵文,却以中文音译,心想此经是否能传之后世,已然难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者更属稀有,他如此安排,已同不欲后人明其各种深意不无二致了。
那总纲精微奥妙,一灯大师虽然学识渊博、内功深邃,却也不能一时尽解,只好赠予黎荇灵丹妙药邀她多住几日,他先前舍身救治黄蓉玄功有损,本断然赶不及华山论剑,如今若依真经之法修炼,不出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
黎荇这一住便是十余天,期间还帮着在山道中布山些机关迷阵,武三通等人记恨一灯将药丸尽数给了个无关的外人遂而对黎荇并无好脸色,仅有朱子柳相敬如宾。
可黎荇又岂是在乎这般俗事之人,她闲来独自抚琴将《碧海潮生曲》尽数化在琴弦之上,听曲思人倒也过得清闲。
然而她发现近日朱子柳寻自己的次数倒是多了起来,黎荇只觉得朱子柳书生意气同其余三人皆不相同却也不惹人厌烦,更可况朱子柳精通易容术,他又以此功夫作为交换同黎荇每日切磋武艺,黎荇自然学得乐在其中。
“黎姑娘,在下这里有一对联,当日黄姑娘上山求医曾被此对联难住,姑娘自小生在桃花岛才思敏捷定是不输黄姑娘,不知可否赏脸一对。”朱子柳望着黎荇问道。
“我虽在桃花岛长大却比不上蓉儿聪慧的,若对不上还请莫要笑话。”黎荇放下手中捣鼓的人皮面具说道,心想当日黄蓉一行上山定是被这四人极力阻挠,看着情形怕不是无一不自取其辱。
“我这上联是,‘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
话毕黎荇便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眼里都似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她望着朱子柳笑道:“这确实是个老对,蓉儿她可否对的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朱子柳只道自己少年时在塾中读书之时,老师曾说过这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熟料不到短短几十日便有两位女子对答如流,不自两眼微瞪实难自信。
“这对子乃是当年世叔在岛上闲着无事对出来的。”黎荇脸上笑容更深,轻笑道,“那时我四个师兄仍在岛上,世叔便做了个对子拿他几人开起玩笑。”
朱子柳见她笑靥如花,神情全然不似日前抚琴之状,便不自禁开口道:“姑娘既称黄岛主为‘世叔’,怎的还同他有男女之情了。”
此话一出他随即后悔,正要作揖赔礼却见黎荇笑容依旧没有半点愠怒之兆,她侧头望着自己,眉宇间又多了几丝桀骜,笑道:“所谓‘世叔’只不过是对父辈年龄小于己父者的称谓罢了,药师也只是同先父交好与我谈不上半点师徒、远亲之情。更何况,即便当真为师徒,于我看来师徒亦不是劳什子禁断关系,喜欢便是喜欢了,何必拘泥那些孔孟礼教。只道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那最后两句歪诗原是黄药师挖空心思讥讽圣人所作,期初黎荇只道黄药师偏激,如今想来用之正好,她更是特意将对黄药师的称呼改去,说得朱子柳一时哑口无言。
朱子柳只好无奈笑笑,摇头道:“东邪果真名不虚传,女儿与心上人更是了不得,是在下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宽恕则个,也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以‘哀牢山狂风三十六剑’与姑娘交换精妙武功。”
黎荇虽与他相处不久,却知他是个根深蒂固的酸书生脾气,也不恼怒,微笑道:“无妨,可你要学武功却是……”
说话间二人忽闻得树枝间铜铃声大作,黎荇知山下有人来犯,眼神一凛同朱子柳一同起身运着轻功往山下跑去。
“桃花岛的武功若没有岛主允许是绝不能外传的,不过若你瞧得上‘红莲歌’,日后有机会倒能与你切磋一二。”
朱子柳听着空中犹存的余音,眼前早已见不到黎荇人影了,无奈之下只好苦笑两声——看来此番免不了被三位师兄数落一顿了,她既是桃花岛门下高足又是东邪心上人,只怕终其一生都不会同自己有太多瓜葛了。
待他一路赶至一灯住处只见“渔樵耕”三人的兵刃早已断裂,几人更是穴道被点定立当场,再一瞧黎荇早已戴上了人皮面具扮作个俊俏的少年人模样,她的对面站着个青袍客,手上一管温润的白玉箫甚是抢眼,一张脸却僵硬得好似僵尸仅有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
“喂!你还愣着作甚!快将穴道解开!”武三通显是对黎荇无动于衷表现得很是不满,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大叫道。
黎荇胸膛中一颗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她何尝不愿替武三通解穴,只不过如此一来势必暴露自己身份,这人皮面具也同不戴无异了。
朱子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武三通身边,运起一阳指之力点上他肋下大穴,武三通闷哼一声却岿然不动,朱子柳大惊之下跑到黎荇身边,见她神情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这是他头一遭见黎荇有这般眼神,极力镇定下怎么也掩饰不住激动、害怕和愧疚。
“药兄,华山一别可是无恙啊。几个徒儿不懂事草木皆兵你可多担待。”低沉和蔼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不问便可知是一灯到了。
“段兄多年不见,怎的还皈依了佛门。”只见青袍客袍袖微动,武三通等人似是被异物击中,大退之下穴道已尽数解开。
朱子柳扶着师兄们退到一灯身旁,只见那青袍客拂袖揭下了脸上的面具,一张形相清癯,却风姿隽爽、萧疏轩举的脸展现在众人面前,此人便是东邪黄药师了。
他再一瞧,先前尚在附近的黎荇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药兄,老衲法号一灯,早已不是那段姓王爷啦。”一灯笑得依旧慈眉善目,只觉得眼前的黄药师眉宇间隐约多了丝沧桑甚是不和谐。
黎荇近乎是以平生最高超的轻功身法“逃跑落荒而逃”的,她怎会想到自己费尽心机绕路千里还是同黄药师撞了个正着,若非自己来路上心血来潮戴上了面具只怕根本跑不的。
山脚下停着一艘乌篷船,虽为乌篷船却比寻常小舟打上好几倍,船舱宽阔舒适大可供人起居,此船乃点苍渔隐所制赠予黎荇,以报答其救师之恩。
黎荇刚抬脚朝船舷上飞身跨去,猛然觉得脑中一空,失了平衡重重磕在木板上,她也不爬起,苦笑一番翻身抱膝坐在船舱内,泪水划过人皮面具不带丁点温热之感,待她低头看时衣襟已湿了一大片。
黄药师面具底下的眼神无论黎荇瞧上多少遍都觉得犹如千万根跗骨针在背般痛苦,此刻她笑得如此揶揄,也不知是嘲笑自己无能抑或讥讽老天爷捉弄得自己再也无力反抗。
眩晕感总是挑着最不当的时候悄然而至,可这一次黎荇倒也未觉得太过痛苦,她只想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来,可一想到方才那高挑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想多醒几个时辰,那杀千刀的蛊虫却再也不给她机会了。
夜晚的水面总是潮冷的,黎荇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冰冷彻骨,她不禁蜷缩了身子,又挪了挪脑袋为自己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还伸手紧了紧围在身边的厚实布匹。
又过了片刻眩晕感大退,常年习武养成的机警特性使她再一次察觉周遭异常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她依稀记得自己晕倒前分明抱膝坐在船舱内,怎的现下看见黑暗中桌椅床榻统统倒了方位,眼珠稍转青色的布料映入眼帘吓得她如被天降惊雷劈中一般弹起身子。
那青袍的主人正凝望着自己,光线虽微弱却仍可辨认出那日夜思念、不能再熟悉的脸庞。
不是黄药师又是谁呢?
岛主终于上线了。。。再不让上线怕是要跗骨针伺候了/(ㄒo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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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他乡故人 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