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壬戌,草木生发,骄阳如火。
在鸾昭仪居住的寝宫后,有一方不大的庭院,庭院深处,是一棵据说有百年的古柏,柏树枝繁叶茂,辟出一隅浓荫。树下,鸾昭仪身着素色禅衣,发髻松松挽着,正斜倚在边几上,与怀中的司南睡得安详。偶有清风推过,树梢沙沙作响,宛若母亲轻轻摇着的手铃,于忧患实多的世间,为孩儿偷出一场好梦。
婢女环绕在软席旁侧,或是徐徐打扇,或是低头细语,还有一些人则在挑选冰鉴中的水果,将它们放到阳光下,便于司南醒后享用。
宫里人尽皆知,鸾昭仪待猫儿,比待她自己还要上心,尤其是这只尾上一抹白的小黑家伙,或许由于前段时间被接出了宫见不着,鸾昭仪对它更是想念得紧。今日天蒙蒙亮时,司南也不知从哪跑了进来,鸾昭仪喜出望外,又是亲自准备吃食,又是让人铺席置垫,一人一猫玩到现在才都生出疲倦。
朝廷的消息向来瞒不过后宫,所以那些弹劾鸾昭仪狐媚惑主的话,这些婢女也都略知一二。可一则,宫中张皇后等几位小君从不许下人议论这些,二则嘛——或有婢女瞥了眼鸾昭仪衣衫上的猫爪印,不禁莞尔——二则,鸾昭仪待她们也实在是好,不仅不曾有半点责骂,宫俸赏赐,也都随手赠给她们。在年长的宫女看来,鸾昭仪是略有娇纵,性情纯真的小姑娘;在小宫女眼中,她则是位美丽又爽朗的姐姐。也因此,私下相处时,她们之间鲜少有主仆的架子,甚至有人打趣,道昭仪这么喜欢猫,莫不是前世就是猫儿。
“可不是。不仅前世,今世,来世,我都宁可是猫,用毒药喂大的猫,一口就能咬死那些背信弃义者。”
那是唯一一次,婢女们感到汗毛耸立。但这股寒意很快就被鸾昭仪莞尔一笑盖去,所以自然也不会察觉,那双美眸中森森燃烧的杀意。
正当服侍婢女也将要睡去时,蓦地,一个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她们猛然惊醒,连忙各归各职,小心翼翼。来人名作阿九,是四月时调来鸾昭仪这儿的宫婢,论资历论秩位,其实都及不上宫里的几位老人。可不知怎的,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寡言少语的小宫婢,一旦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绷紧神经。有年长者曾悄悄告诫小姑娘们,阿九眉眼带煞,指节有茧,一看就沾过血。
宫婢选自良家子,自不可能真杀过人。可小婢女们还是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见到阿九就像老鼠见了猫般,不敢再偷半点懒。
阿九似乎感受不到这种暗地里的疏离,或者说,她之所以让人感到害怕,就是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伪装成人的木石精怪,不是学得不好,而是学得太对。正如此刻,她恭敬地小步走入院中,好像既看不到拿反的扇子,也枉顾鸾昭仪还阖目沉睡,径直来到树荫前,脸上挂着符合规矩却僵硬的笑:
“禀告昭仪,永乐公主来了。”
“……嗯?”鸾昭仪幽幽转醒,看清来人,又轻阖双目,声音懒懒,“果然还是来了……阿九,你留下给公主布席,木冬,去请公主过来……其他人都退下吧。”
婢女们齐声应诺,除阿九外,一同离开小院。半晌,名作木冬的宫婢领着刘宁去而复归,鸾昭仪犹靠在边几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还未苏醒的司南。
木冬引人向树荫下新布好的几席下走去,未料到刘宁却不肯到树下乘荫,只肯站在距鸾昭仪一步之遥处,任凭烈日浇濯身躯。好在还没等木冬为难,鸾昭仪便朝她挥挥手,她立刻知趣退下。临出院时,木冬还偷偷四处一圈,没有找到阿九的身影。
也不知今日昭仪与永乐主有何要事,竟一个人都不许留下。
“公主气势汹汹而来,所为何事?”
逆着光,鸾昭仪抬眼望去,看不清刘宁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紧张。许久或是半晌,她听到刘宁低沉、缓缓,宣判着:
“鸾昭仪,你是北边的细作吗?”
美梦一醒再难返。
“这句话不是你,而是那位诸葛小公子要问我的吧。”
“是,又不是。他们已认定你是细作,但母妃教过我,讯鞠犯人,必须实证、口供兼备,才能结狱。所以,我想亲耳听到你的回答。”
“他们?看来若我真是细作,杀你灭口也是无用……麻烦啊,真是麻烦。”鸾昭仪似向谁诉说,又像是徒自叹息,“可小公主,若我的回答是否,你肯相信吗?”
“……只要你没在骗我,我希望你不是。”
“可你既这么说,就意味着哪怕我否定,你也认为我再撒谎。”鸾昭仪慢条斯理地说着:“所以,无论我回答什么,你都已经和其他人一样认定我是细作。知道我是细作,却不派人来抓我,反而孤身一人跑来问我。若是北地王那般刚烈的性子便罢,可宁儿,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向来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那,这一切似乎只有一个解释——”
她慕然抬眼直视,唇边绽出妖丽的笑:
“打草惊蛇,对吗?”
枝叶在疾风中轰响,堪堪遮去擂鼓般的心跳。
刘宁道:“什么打草惊蛇,我不懂。”
逆光中的表情犹看不清楚,但捏紧的衣袖,俨然已暴露刘宁的心境。鸾昭仪不由莞尔,继续娓娓叙说:
“前些日子,黄皓曾遣小内侍给我送来一封信,内容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威逼利诱,让我在皇帝那替他美言,如若不从,就要拉着我一起死。不久之后,我又得知,廷尉府收到了尚书台送来的命姜维出兵的中诏副本,陛下知晓此事后,打算召姜维入宫询问,而时间,正好是今天。由此看来,那位姜伯约姜大将军,很快就要安然出狱,官复原职了。”
“父皇是明君,自然不会让姜将军枉受冤屈。”
“以陛下的性情,只要有机会,当然会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一个深宫妇人,怎么就这么凑巧,能听到这么多前朝的消息?我原本想不明白,今日见你来,到是全想通了。”
“……我不懂。”
“别急,听我慢慢说。”鸾昭仪的语气近乎可以称作温和,“一则,你们不该让黄皓送那封信。信本身并无破绽,问题是若黄皓真敢鱼死网破,他早在自己下狱,或姜维进廷尉府事态加重时就会来威胁我,不当等到今日。二则,你今天也不该来这里。人一旦身处局中,得到的信息越少,越容易胡思乱想,铤而走险。我了解你们,比起抓细作,姜维的安危更加重要,若姜维真的快要脱罪,你们根本不会在此时在我身上费功夫。除非证明我是细作,和证明姜维的清白,是同一件事。”
“但我来是为了——”高声陡然转低,刘宁避开视线,“我是想,如果你真是细作,如果你没有再骗我,我可以在你被他们抓住前,帮你离开这里。”
鸾昭仪又笑了:“这就是第三个问题。他们不该派你来打草惊蛇。宁儿,你还没学会撒谎。”
“让我想想刚才说到了哪里,对了,证明我是细作与救姜维之间的因果。你说你们已认定我是细作,时至今日我却还能安然在此,想必你们已经试过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但如果我和郭循一样,也被引诱至众目睽睽前暴露,届时皇帝再想保我,也抵不过悠悠众口。那怎样的诱饵能吸引得了我呢?那必然只有姜维的命。倘若我相信陛下将赦免姜维,相信自己很可就会被抓,相信你们递来的一切消息,今日姜维进宫,便是我最后的机会。只要我出手杀人,姜维的一切罪行都可以视作敌国构陷,困局迎刃而解。”
“别的也就罢了,但有一点迫在眉睫。宁儿,你最好赶快回去阻止刘谌,千万不要带亲兵入宫,以免你们姜维救不出来,还再搭上刘谌,得不偿失,听到了吗?”
回答她的是死一样的寂静。即使看不清表情,可鸾昭仪仍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快要被愧疚、惊惧、困惑压得喘不动气。一丝怜悯不由在心中浮现。这十几年来,她每日都与阴谋诡计打交道,这场局在她眼里自然是小儿科,但平心而论,这些孩子第一次布局,能赌对局眼,笃定只要能杀了姜维,她肯付出一切代价,单这一点,已经很难得了。
至于以后,其实有幸生活在蜀中,又哪里需要变成他们这般满心算计的人呢?
“杜姐姐,我没有骗你。”出乎鸾昭仪的意料,长久的沉默后,刘宁没有因为被戳穿拂袖离开,反而逐渐镇定下来:
“无论如何,太多人都已知道你细作的身份,魏国也会把你当作弃子,继续留下,对你也没有好处。杜姐姐,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我拿我的一切起誓,只要你写封亲笔信说明一切,我一定帮你离开,去过想过的日子。你和我说过,你想去骑马射箭,想去看晴空草原——”
“不。”鸾昭仪斩钉截铁地打断,“我不会离开。”
“为什么?”
“能设这个局,有个关键的前提,诸葛小公子应该已经告诉你们。”鸾昭仪又笑了,唯独此次,阴气森森,“不杀了姜伯约,我绝不会走。”
“可、可——”刘宁顿了半天,又道,“就算今日父皇召姜将军是假,他也不会一直让姜将军在廷尉府呆下去。况且此次事后,大家都会对你有所防备,你就算留下,也不可能杀了他。”
鸾昭仪笑容愈深,宛若一朵基极尽艳丽的曼陀罗:
“那就——拭目以待吧。”
话说到此,再强求什么,已然无益。刘宁落寞地转身告辞,刚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道:
“没有什么亲兵。无论你信不信,杜姐姐,这个局,我们只想救人。”
这次惊讶的人终于换到鸾昭仪。是啊,她怎么忘了,这是成都城,不是洛阳宫,养着的全是一群温吞的兽,根本没有决心赶尽杀绝的虎豹豺狼。
半晌,鸾昭仪叹出一口气:
“宁儿,那还有最后一点我该告诉你。智斗设局,就和战场上排兵布阵是一样的,环环相扣固然好,但更重要的,是看谁比谁更心狠。”
“没有伏尸百万的觉悟,你们是赢不了他的。”
“他?”
“还有一件事……”鸾昭仪却岔开话题,“我母亲姓杜,鸾是我自己给自己取得名字。我和你第一次见面讲的一切,都没用骗你。”
“那你的父亲——”
“我只需要母亲。”
话出口后,鸾昭仪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好在刘宁似乎并未察觉到这点,只默默点点头,离开了院子。
一些关于往事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鸾昭仪望着怀中不知何时醒来,正慵懒地翻着肚皮任她抓挠的司南,一时间出了神。
突然,司南警觉地翻起身,与此同时头顶柏树簌簌震动,一个身影一跃而下。
是阿九。
“为什么要提醒她?”
“阿南!回来。阿南——”任凭鸾昭仪呼喊,司南都不肯回头,沿着树干跳上屋檐,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不知怎的,鸾昭仪只觉这一变故比刚才与刘宁的对峙还让她不安,像有什么从掌间流走,追悔莫及。
“你就不能动作轻些吗?猫儿最有灵性,你身上杀气那么重,最容易吓到他们。”
“为什么要提醒她?”
“……提醒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提醒她?”
“……想说就说了,与你何干。”
“最后一次。为什么,要阻止刘谌带兵入宫。”
阿九话音未落,一只铁镖迎面而来,正出自鸾昭仪袖中。她神情未变,仅略微侧头躲过:
“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会如实禀告晋王。”
“说吧说吧,反正你来,不就是代他监视我的吗?”鸾昭仪暴躁地锤了下软席,“阿九,越是看着你,我越觉得司马昭真是可怕。”
“……”
“我为晋王做事,是因为只有通过他我才能得到我想到的东西。可你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背井离乡,担惊受怕,一旦暴露身份必会死无葬身之地。趋利避害,人之天性;飞鸟禽兽,尚有喜怒。蟏蛸却一个个只知道执行命令,司马昭到底是怎么把活生生的人驯化成这样的?”
“这些话,我也会如实上报。”
“随便你。”鸾昭仪斜倚回几上,望着空中盘旋的飞鸟,舒颜而笑,“反正姜伯约一死,我的目的就达到了。生死荣辱,随你们发落就是。”
其实,除了她方才与刘宁说的那些,诸葛瞻所布的这个局,属实还有太多漏洞。比如,既然关键在于逼她动手,这些每日出入皇宫的小朋友,竟都没察觉到自侯平死后,她身边便多了位略显奇怪的婢女。漏掉了这点信息,他们便更想不到,对于阿九,夜间出入皇宫简直易如反掌,她自然无需再通过尚书台和宫外联系。
再比如,于廷尉府,她想他们已经猜到李洧有问题。那既然李洧是敌人,目标又是杀了姜维,如果姜维真的伤重,李洧总揽廷尉府,怎么能让小吏们把消息传出来?事有反常,就该站在敌人的角度继续思考。能传出“伤重”的消息,说明这是敌人所乐见的,“伤重”能带来什么乐见的利益?那便是造出声势,引太医令来诊脉:
一则,太医令如实诊脉,自然会上报姜维身体无恙,那在刘禅、费祎的眼中,“伤重”之说便更可能是姜维为脱困造势,尤其是在此之前,姜维已经用计把张翼、廖化等可能接手兵权者都拖在成都。
二则,太医令既然来了,无论姜维身体如何,都会例常开些补气养身的药。姜维住在廷尉府,抓药、煮药,只能假手他人。在此做文章,远比显眼的饭菜,方便许多。
更何况,她精心为姜维带来的药,真的是千金难买的滋补良品。只要服药之人,是乐从赤松子游的逍遥客,而非心机深重、贪恋功名的叛徒。
蛰伏数日,毒入肺腑。只需最后一剂引子,顷刻毒发,神仙难救。
“明日,廷尉府就该来派人来报丧了吧。”
“……不会。我已告知李洧,姜维,暂时不能死。”
咔嚓一声,边几一角竟被鸾昭仪生生捏碎。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不会死!不是只差这明日这最后一剂药了吗?!放饭里、菜里,药里、趁他夜里睡着绑着灌下去!你到底什么意思?!”
“今日寅时五刻收到王令:必先杀刘禅、费祎,再除姜维。”
“这定是假的!”鸾昭仪厉声道,“洛阳远在千里之外,哪可能这么快传来消息!你可还记得之前有可疑人去非鱼楼打探消息的事?那定是姜维的手下!姜维明知非鱼楼有问题,却故意不动声色,就是为留此后手,这消息必是姜维伪造的!”
“不是非鱼楼。”阿九道,“是蟏蛸传递消息的暗线,有晋王印信为证,姜维绝无可能在此动手脚。”
与阿九的平静相比,此时的鸾昭仪几乎急得像个疯子:“天下何来绝无可能之事!姜维可以从各种途径知晓晋王印信花纹,然后加以伪造——”
“第一,若姜维有能力伪造印信,他早在得知非鱼楼及你的身份后就会动手,不会等到今日。第二,我等任务是助晋王灭蜀,若姜维先死,刘禅、费祎必会警觉,尤其是费祎,定会偃旗息鼓,罢兵守境,如此只会使晋王伐蜀更为困难。第三,你仔细想想,整盘局是否太过顺利,汉中本固若金汤,我们的人怎么恰好就能拿到计簿。晋王智虑深远,自有他的考量,我们必须听命!”
“就算这的确是晋王的命令,”冷静、冷静。即使牙齿已快咬碎,鸾昭仪也在不断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智告诉她此时和阿九争吵毫无用处,她必须从道理上说服她,“也是晋王远在洛阳,不知蜀中详情。他不让先杀姜维,无非是担心姜维之死导致细作暴露,加之蜀中戒严短期,难以二次下手。但反过来说,若刘禅、费祎先死,再杀姜维同样难于登天。既然都有防范,刘禅、费祎皆手无缚鸡之力,杀他们岂不是比杀姜维容易?反正晋王要的是三人皆死的结果,我们不过因地制宜,略微调整顺序。等天一黑你立刻出宫,通知李洧计划如旧。”
“不行。”阿九依旧道,“执行命令。先杀刘禅、费祎,再杀姜维。”
鸾昭仪终于磨灭最后一点耐心,但她刚要起身,突觉颈上一寒,短匕正直指她咽喉。她神情一凛,怒目瞪去:“就凭你,杀的了我?”
“我在提醒你,冷静。”阿九的声音依旧冰冷得毫无起伏,“我杀不了你,但你我在此动手,必会让外人得知。届时再想杀谁都不可能。”
“反过来说,你若动手拦我,照样会破坏计划,你不敢!”
话音刚落,鸾昭仪已抬臂攻去,阿九手上一痛,匕首应声掉落。作为训练有素的蟏蛸,她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拽住鸾昭仪的衣袖,将人扯回原处。鸾昭仪哪会这么轻易束手就擒,当即扯断衣袖,可与此同时,阿九已上步封住前路。两相对峙,只得拳脚相交,院中瞬间落叶纷纷,不一会儿功夫,已是狼藉一片。
不行,这样声音太大了。
难保一会儿引来察看情况的宫人,又是一个回合交手后,二人默契地停下动作,对峙而立,犹如两只皮毛耸立的野兽。
“杜鸾,你不遵晋王之命,就算杀了姜维,你照样得不到你想要的。”
“我自有办法让他履诺。反倒是你该担心自己。局势发展到现在,晋王根本没有理由阻止我杀姜维!就算他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下这种命令,来日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他还会承认自己决策有误?!到时真的也是假的,你我都是他的替罪羊。既如此,倒不如相信我的判断,一切如旧,你还有一线生机!”
“我必须执行命令。”阿九照旧坚持着,只是这次,她那如石人般的脸上,恍然有一瞬恻隐,“我可以死,但命令必须执行。”
“蠢货!你——”
“我有一个妹妹。”
阿九用更高声的回应止住鸾昭仪的痛骂。在鸾昭仪愣神之际,她沉着脸,再次道:
“我有一个妹妹在北边。我可以死,但命令必须执行。”
……
二人都领教过北边的规矩,话说到此,自然听得明白。
命令合理与否,是决策者的责任,阿九遵照命令,最差也不过是被当作执行不力丧命。退一步讲,即使命令真是伪造的,首当其冲的也是传递情报者,她最多也不过一死。但如果她没有执行命令,违背了蟏蛸底线者会被视作叛徒,到时她的妹妹也会被连坐,死无葬身之地。
宁可执行命令做错,也不能违背命令成为叛徒,这就是蟏蛸的准则。
“我一直以为,司马昭真能驯出无情无感的怪物。是我高估他了。”
骨肉精血,人孰无情。无情,是因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比自己的一切,都重要千分、万分的人。
这份心意,杜鸾同病相怜,岂会不懂。
阿九似乎鸾昭仪的态度触动,良久,垂下眉眼:“谢谢。”
“杜鸾,我答应你,只要不违背命令,姜维的命,我一定帮你拿到。”
“不违背命令?他当初承诺我,会帮我报仇,只要我杀了姜维,他就给我应得的报酬。没过几年,又说比起杀了姜维,毁掉其珍视的一切,更是痛快。如今又这样……呵,是非黑白、生死荣辱皆凭他一念,焉知将来他会不会又下命令,不让我杀姜维了。……罢了罢了,一颗棋子,能决定什么。”
“……抱歉。”
“与你无关。我知道,你妹妹对你一定很重要。”
“是。比任何事物,都重——”
血洇透衣衫的同时,眷恋的声音戛然而止。是一只铁镖,淬透了见血封喉的堇毒,所以阿九还未感觉到痛,就在对亲人的怀念中失去呼吸。
只有在人分神时,她才有把握一击致命。
对不住。
鸾昭仪一边扶住阿九软下的尸体,一边踢开从阿九掌心掉落的东西,一张涂有迷药的素帛。
虽说都想趁对方分神一招致胜,可她的是杀招,阿九却不是。看来比狠心,还是她更胜一筹。
也不必良心不安。等她杀了姜伯约,这条命,她必会还上。
将阿九的尸体藏入屋壁中,杜鸾换上轻便的衣服,又从最深处的箱子中拿出那自她入宫以来,一直尘封在此的匕首。这柄匕首在打造时,曾在赐支河水中冷濯磨炼,寒光森森,削铁如泥,柄处作凤凰翔,更以一块血玉作为凤凰眼眸。杜鸾她爱怜地抚摸过匕身,仿佛上面还残留有母亲的温度,直到指尖最终恋恋不舍地离开匕尖,她的目光也随之一厉,将匕首插到腰间,走出屋子,借着大树几步跃上屋檐。
若说之前还担心身份暴露,事情走到这一步,一切反而变得简单。既然现下只有她能去廷尉府,与其再通知李洧下毒,不如乔装进去直接杀了姜维。姜维身上有伤又有毒,况且敌在明,她在暗,以自己的武功,她自信能一击得手。
定是母亲在天所愿,才让她有此机会,亲手用此匕贯穿姜伯约的胸膛。
寻常宫人若是要出入蜀宫,司马门是唯一选择,其作为皇宫正门,防守也最为严密,基本无法突破。不过,由于蜀宫基本沿袭公孙述当年的规模,多年未曾仔细修缮,部分宫墙都有破败,且附近杂草丛生,近乎有一人之高。对于有武功的人,这些无疑是离开皇宫的最佳选择。
杜鸾先来到距宫殿最近的一处,刚靠近几步,却看见墙旁聚着七八名士兵,不知在做什么。杀掉这些人杜鸾自是不虚,但只要不能一击即定,难保不会惊动禁军。保险起见,她只能退回暗处,换另一条路。然而,一连去了五处,墙边竟都有士兵看守,少则八人,多则二十人,越是离禁军巡逻路线远的地方,人数就越多,根本无法从这些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皇宫。
这些士兵是谁的人?刘宁不是说刘谌没有调亲兵进宫吗?她莫非在骗我?
杜鸾藏在废弃宫院的断树后,思来想去,仍毫无头绪。就算刘宁原本想骗她,他们已经知道计划暴露,刘谌带兵进宫又有何意义。若不是刘谌,成都城里还有谁能调兵?太子?费祎?还是说——
时间紧迫,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下去。鸾昭仪脚底起力,奔向最后一处缺口,也是离司马门最近的一处。幸运的是,也许正因这处缺口离司马门太近,旁边并无兵卫,只有两个小宦官守着。
五秒,不会再多了。
铁镖已滑入掌心。却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喧闹,鸾昭仪心念一动,还是决定前去察看。未曾想,所见情势远远超出她所料——
“陛下有旨,宣姜将军入宫觐见。”
司马门前,一名小黄门正在和禁军交涉,而在他身后,是一名头戴帷帽,身形高大的男子,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任谁见了都会和现下应正身陷囹圄的姜伯约关联起来。
可若真是姜伯约,小黄门既能言明,他为何还要戴帷帽?
若不是姜伯约,小小黄门又岂敢骗人?
难道诸葛瞻还是坚持了原计划?可他怎么能笃定自己看破一切后,还会上钩?
不,不会。她了解诸葛瞻、刘宁这些人。他们就算将无辜之人扯入局中,也是想着只要抓到自己,所有协助者都可将功赎罪。他们都是好人,好人绝不会为近乎于无的概率,赌上别人的身家性命。
片刻间,司马门前小黄门已和侍卫交涉完,将要带着男子进宫。自司马门进入后,不到一刻钟就会到甬道。甬道长达百米,两边高墙耸立,几步都有禁军执守,完全无法动手。显然,现在摆在杜鸾眼前的只有三条路:
第一,认定此人是假货,按原计划去廷尉府刺杀。
第二,返回寝宫,将阿九的尸体藏起来,尽量避免被人发现。然后,以俟后机。
第三,当着禁军的面,冲上去杀死这位头戴帷帽的“姜伯约”。
求稳者会选择第一种,理智者会选择第二种,但杜鸾伏在墙檐上,见那名男子一步步离甬道越来越近,好像心也随之被狠狠揪起,越来越远。她没有证据,这也不合乎逻辑,可她似乎感觉到怀中匕首正在颤动,已等不及撕咬下这头禽兽的血肉——
母亲啊,告诉我吧。
许是上天、许是什么,听到了这份祈求,就在这一刻,一个黑影不知哪钻了出来,轻巧地跳上了小黄门的肩膀。突然的骚动让男人警觉地回头,正当他看清是司南的一刻,风恰好吹起,帷帽下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再无需任何顾虑。
“鸾、鸾昭仪?!”
小黄门连忙把猫一甩,惊叫着跑开,而这更是帮了杜鸾大忙。可惜的是,即使杜鸾已足够出其不意,作为身经百战之人,姜维还是错开一步,本该刺入心脏的匕首,也就只划伤了肩膀。
无妨。
杜鸾稳住步子,回身再攻。凡入宫者皆不能携带兵刃,现在姜维两手空空,哪能敌过她手中利刃。
在禁军赶到前,她至少还有三十秒。
足够了!
先是毒镖声东击西,再是短刃正面突进,毒镖堪堪擦耳削去发丝几根,迎面而来的短刃却非肉身可挡。
银光乍现,鲜血如愿喷溅。
却不仅来自胸膛,也来自手臂,更准确的说,是杜鸾的右腕。
姜维居然敢带剑进宫?!
连退三步,杜鸾方才看清姜维手中兵刃全貌,竟是一把与下臂等长的短剑,藏在袖中再适合不过。
二十秒。
原来,姜维选择硬接她的匕首,是为了出剑。而出剑,目的却不是杀她,而是废掉她的右手,使她无法再进攻。
姜维要活捉她,就必会有所迟疑。
优势仍在她这边。
十五秒。
杜鸾换左手握刃,再次扑了上去。不同于长武器,匕首与短剑的碰撞更近似于肉搏,犹如两头嗜血的猛兽,在一尺之内的距离内咬斗厮杀。几个回合下来,禁军已近在咫尺。在再一次刀剑碰撞时,杜鸾抬目正对上姜维的双眼。可与她预想的不同,这双眼睛既没有深不可测,也没有诡谲算计,只有赤诚。赤诚的杀意,赤诚的谋划。
原来姜维至今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必要杀他。
真是——恶心!
杜鸾猛得用力,竟让匕首生生在剑刃上逼出一寸缺口,且越近越深。
六秒。
眼看剑身将要断裂,姜维不得不先撤去力道,退步躲避。可高手对决,退一步,就意味着步步退,杜鸾当然不会放过乘胜追击的好机会,立刻腾身一跃,向姜维头顶捅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闪而过的惊讶,这完美取悦着杜鸾。她当然知道姜维为何有此表情:这一招,她会将全身都暴露出来,姜维必死无疑,同时,她的心脏也将被短剑刺透。
四秒。
最好是双死。
母亲,您一定在天上看着吧,看我现在就将最好的礼物献给您。
三秒。
可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杜鸾的余光杜鸾。许是习惯使然,许是什么别的,总之,刚才跑走的灵兽,竟浑然不觉此处的杀气,折身跑回这里,并像往常一样,朝杜鸾怀中扑去。
在匕首捅入姜维天门的同时,司南将代鸾昭仪被短剑刺穿。
两秒。
近在咫尺,杜鸾甚至能清晰看到,姜维眼中的惊怔。双死或许是姜维预想的最差结局,而现在,不管他曾处心积虑谋划了什么,都将一败涂地。
可就在利刃喋血前的最后一秒,杜鸾却硬生生收回力道,用还流着血的右手抓住司南,翻落在地。
短剑擦身而过,接着是脚步与兵甲混在一起的轰杂声。
当诸葛瞻匆匆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如下一幅场景:
甬道槛门之前,姜维捂着左胸,勉强站立。在他对面,则是被长戟死死压住的杜鸾。她的背部高高拱起,就像一座安全无虞的堡垒,守护着身下微小的空间。
一声凄厉的猫叫,像是哭声。接着,鸾昭仪身下,探出司南小小的脑袋。在场二人身上都鲜血淋漓,唯独只有它,不仅毫发无伤,也未曾沾上一滴血。
除了布局者,尚无人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清楚一件事——
胜负,已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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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丁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