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钟会带诸葛瞻离开桃林,并未前往城中,而是顺着溪水一路策马西行。眼见四周风景愈疏,才说过无惧的诸葛瞻,心中不免又开始打鼓:
先前那次会面,是由他选定在非鱼楼,之后方知那里是魏国安插在成都的据点,无怪乎钟会能有恃无恐地赴约。这次再与人接触,他本以为顺着诸事重现又殊途同归的规律,钟会也会带他前去非鱼楼,可眼下这个方向,却显然与成都城南辕北辙。
钟士季,总不能真趁此机会把他绑走吧。
“刚才不还胆子挺大的吗?怎么,后悔轻易被我拐走了?”
钟会含笑的声音打断了诸葛瞻的胡思乱想。不知何时,马已经在一座用篱笆围起的竹楼前停下,钟会先翻身下马,又伸出手,由诸葛瞻扶着下来。
“看来,你应该还不知道这里。”捕捉到人眼中不似作伪的陌生,钟会脸上闪过一瞬惜憾,推开篱笆门领着人朝竹楼中走去,“记好了,这里是蟏蛸的城外据点,城里定期递出的消息都会经过这里送回国内。至于城里有没有据点——”
“非鱼楼。”
“不错。”钟会欣然一笑,“我就知道,小公子胸中定然是有成算的。”
“我劝你最好不要如此乐观。”
竹楼不大,不消多时便可一览无余。入门右手边,是一排排放满简卷的架子以及一个通至二楼的梯子;左手边则是由一展绣着鸣鹤在阴的屏风辟出的雅间,方才那个清冷的,伴着檀香气的声音,正出自那里。诸葛瞻跟在钟会身后绕过屏风,只见一人青衫披发,正坐在竹案旁打篆。许是轩窗洞开,日光明盛,此人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如同绿竹化作的精怪,徒具形,无其心。
“哎,别关啊。”见钟会走到窗前,人忙出声阻止。钟会不解的回过头,他轻笑了笑,“日光晴好,舍不得。”
没由来的,诸葛瞻忽然想到了喻怀。
“你方才想起了什么?”
诸葛瞻一惊,循声看去,果不其然对上人澄如明镜的眼眸。这青衫人竟如此敏锐,他不过是微变神色,便被察觉。未曾想人接下来的话,更让他惊诧不已:
“你是在见到我之后,才若有所思。是我让你想起了什么?事情?应该不是。你显然不知我是谁,不会在乍见我时联想到旁事。那便是——人?我的样貌、服饰,或者别的什么,让你想到了其他人。那个人是谁?”
此番话后,莫说诸葛瞻,就连一旁的钟会,也面露惊愕。但很快,惊愕变成了思索,紧接着,诸葛瞻便接到钟会含着期待的目光。
“是……喻怀。”
钟会与青衫人对视一眼,目光迅速升温。
钟会忙问:“哪里?你是在哪里见过他?”
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诸葛瞻却不得不陷入犹豫。他已与喻怀确认,知晓重生之事的人将会遭遇噩事,纵使钟会与青衫人出自敌国,他也不想这样加以算计。而若假以梦境,不说极有可能被当作愚痴妄语,能否用这种方法投机取巧,他也尚未确定。毕竟曾听他叙说过“梦境”的兄长……
“看来是有难处。”片刻沉默后,青衫人突然善解人意起来。他拉住急于追问的钟会,目色平淡却坚定地望着诸葛瞻,“诸葛郎君,此事于钟士季极为重要,甚至可称为性命攸关。你可否再想想其他办法,暗示,隐喻,或与之相关的细枝末节,都可以。”
顺着人的话,诸葛瞻陷入深思。喻怀、钟会、与之有关且一定可以透露的事——
“钟公子,有人”他特意咬中了这两字,接着方才的话题,他相信钟会能明白所指为谁,“托瞻向你询问一件事。令尊的《菖蒲集》,可曾完稿?”
钟会眸色骤变,看来的确问到要紧。
“《菖蒲集》是家父写的志怪小说,目中列篇五十,但父亲写到四十九篇时,对末章‘红衫’迟迟不肯动笔。母亲曾说过,这一篇父亲不是无暇动笔,而是有意留白,意取自大衍之数。《易》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留一为道,不可名、不可言、不可状,方可造太极,生万物。若是你,会如何理解这句话?”
愈到后面,钟会的语气愈是急切,可见内容至关重要,然而诸葛瞻却只感到茫然。他与钟会都是从小孰烂五经之人,当然知晓《易辞》里的“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至于为何虚一而不用,先贤注家的各种解释,他相信钟会和他一样熟悉。钟会想要的回答,显然不是那些。可他自己对此似乎也没有什么真知灼见……
“以瞻来看,一既为道,道不可名而可成名,不可言而生言,不可状而化状,因其无有,方可为万物。所以大衍需留一为无,以一操四十九筮而成六十四卦,从而化生万物,演现天道……”
忽然,诸葛瞻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天道,这个词,他近来碰到的可太多了。而钟会则似乎没摸到什么头绪,只喃喃自语:
“所以,以一为道,是以道为母,演现天道……”
诸葛瞻道:“既然《菖蒲集》取意于此,钟公子不如再与我再说一些书中内容,或许会有帮助。”
“此言有理。”说着,钟会立刻从善如流,先为诸葛瞻写下五十篇名,又一一指讲起内容,“开篇《菖蒲》,讲的是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故菖蒲先百草而生于寒冬……”
……
“《口断》第二十。昔有猘儿,生于吴郡,才略绝异,无敢争锋,唯城北算人谓其轻而无备,易遭小人,需远于田猎郊射,非此,必丧命匹夫之手,后果如算人所言。”
……
“《礜石》第二七是我朝太/祖北征蹋顿时的故事。军队行至故柳城外,见一丘不生百草,或言墓主生时常服五石,五石以礜石毒性最强,腐肉入骨,生热蒸外,遂使大木燋灭。太/祖开墓视之,未见白骨,但礜石满冢。”
……
“《囍丧》第四一,昔建安末阳翟某家有丧,赤绸挂梁,彩缎绕柱,遍宴宾客。来客入门需饮酒一盅,入堂饮一盅,灵前哭丧流涕者再罚一盅,言笑欢欣者赠锻十匹,酣醉尽意者赠百金。繇日中与挚友登门问丧,离时日暮西沉,携锻百匹,金无数,欢笑大醉而归。”
……
“《酒贼》第四九。汉常以正月旦日大会宴请群臣,故安帝遂于雒阳宫修大窖十以藏美酒。后董卓入京,凉人好酒,尽取用之,无有余者。建安末,雒阳城有一嗜酒吏,于上元休沐偷入旧宫窖中,却见美酒一坛,遂盗之。宫婢发觉,循鞋印而追,先至嘉福殿,后至北部尉府廨,但见红泥纷纷,酒香满溢。雪愈深,阻前路,遂罢之。”
“至于最后一篇《红衫》,虽然没有写成文,但家母曾听家父说过,若可以落笔,这是一则建安十六年,与一位着红衣的精怪有关的故事。……你听我讲这么多,真的没有想到什么特别的事吗?”
事实上,当讲到第二十篇时,仍无动于衷的诸葛瞻已在钟会眼中察觉到了失望,但不知为何,人还是强打着精神,费着诸般口舌,为他把五十篇的内容都一一讲过,执着的宛如突然抓住树枝的将死之人,无论如何不肯放弃。可树枝便是树枝,变不成粗壮的浮木,听到后面,诸葛瞻都不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
从这些故事里,他是真的,什么特别的事都没有想到。
“好了好了,谈玄和讲故事都到此为止。”再次被青衫人解围,诸葛瞻暗舒一口气,正因此对人生出几分好感,便听人继续道,“钟士季,我劝你莫把王辅弼的话全放在心上。我虽瞧不上你们那些俗物营生,但既是求生,你还是当先从这方面着手。”顿了下,他又瞥了诸葛瞻一眼,“不过,只怕在这方面,你也是白费功夫。这位小郎君一瞧就是养尊处优,稚嫩懵懂,手中全无能帮上你忙的筹码。为今之计,你还是放弃挣扎,回去等死算了。”
“荀奉倩我忍你够久了!”不知是真的被青衫人的话触怒,还是想给从刚才积攒下来的失望找到一个发泄口,钟会勃然而怒,也因此,诸葛瞻总算知道了青衫人的姓与字,“要是真恨我误了你当情圣,你就把五灵丹还给我然后去自杀。天底下岂有救人反救成仇的道理?!”
“救欲死之人,当然是错;救下欲死之人还强逼其生,更是错上加错。”比起钟会的愤怒,荀奉倩的语气可谓淡漠,“而且,我现在无心迁怒,只是就事论事。你求生心切,头脑发昏,才会什么都不细想就把这小娃娃当救命稻草,甚至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弄清楚。”说着,他忽然将目光转向诸葛瞻:
“诸葛郎君,不知你现在身居何职,可调动多少兵士?”
“我……尚未入仕,并无可调动的兵士。”。
荀奉倩瞥了钟会一眼,一切尽在不言。而钟会似犹不死心,又是追问:“那朝政诸事你可了解?能否加以干涉,或者在一两年间,拜官要职?”
诸葛瞻颇为迟疑地,缓缓摇头。也许,诸葛亮之子的身份能让他对朝政有几分置喙,但无论如何都十分有限。且无论是皇帝还是姜维,都希望他先及冠,再入仕,而他现在活都活不到二十岁,自不必想什么高官要职。
这样一想,以目前的处境,他能做到的事实在太少了……
而另一边,钟会在得到诸葛瞻的回应后,眼中希冀终究全数淡去,消散在冰冷的黑暗中。竹楼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诸葛瞻虽不解为何钟会突然颓丧,但方才已在他并不关心的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该由他将话题拉回正轨。
“钟公子,瞻听闻中原有香名作‘汀兰’。此来西川,公子可带有此物?瞻愿重金购之。”
钟会眸色变换,问道:“你要此香何用?”
“永乐公主好香,瞻想买些送她。”鸾昭仪之事,虽然他已知晓来龙去脉,但当日钟会主动送他含有苏合子的汀兰香所图为何,至今不明。他不透露目的,是怕钟会或其他魏人又用其他办法安插细作,自己一番折腾,反而弄巧成拙。
“凑巧,我的确随身带着一盒。”钟会似乎信了他的解释,起身从一旁的竹篓中拿来一个木盒,“小公子,你我性同气类,一见如故,所以这盒汀兰香无需分厘,我直接——”
却是木盒推至案中,被一只干瘦见骨的手死死按住——
是荀奉倩。
“你又想如何?”钟会蹙眉,语气甚是不快,“珍香赠佳人,这种一等一的风月美事,你不是向来乐见其成吗?”
“你想佯作愚痴,别带上我。”荀奉倩冷冷道,“你既知我怜香惜玉,自不会坐视你出卖我亲自培养出来的佳人。”
“荀奉倩,你怎么也脑子不清醒了。你眼前这位小郎君既能明确提到汀兰香,证明他已经察觉不妥。纵使没有这盒香,他是诸葛孔明之子,想不问缘由杀个人,会很麻烦吗?”
“……确有些道理。”如此说后,荀奉倩却没松开按着木盒的手,而是将冰冷的目光射向诸葛瞻,“诸葛郎君,这盒香究竟有何用途,在场之人都十分清楚,你不必再遮掩下去。苏合子可以给你,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来日倘若阿鸾谋败,喂药也好,打晕也好,你得把她活着送回荆州。只要你应下这个条件,苏合子,粲双手奉上。”
诸葛瞻未及回答,钟会先冷哼一声:“你若真想救她,就该现在把她绑走。这样,你救了佳人,小公子省去内忧,我也能向司马昭交差,一举三得,哪还用得上苏合子。”
“妮子性倔。”荀奉倩无奈叹气,“不杀了姜伯约,她断不肯回头。”
诸葛瞻正因荀奉倩的自称想起某些回忆,闻此,无暇深思,忙焦急问道:“敢问这是何意?!”杀了姜伯约,鸾昭仪是冲着伯约哥哥来的?!
曹魏将鸾昭仪作为细作送入宫中,以祸乱君听,败坏朝政,灭亡季汉,这是他已经确定的信息。而姜维总领军队,守御国门,从这个角度讲,曹魏的确会以除掉姜维为亡汉的前提。可听二人话锋,此事似乎并非这么简单……
然而,接下来无论诸葛瞻威逼还是利诱,钟会与荀奉倩二人都一改坦诚的态度,不肯再解释那句话。来来去去间,独钟会一句不经意的轻嘲,似乎又透露出些信息:
“倘若注定是死局,阿鸾能得手倒也不错。羊跪乳,鸦反哺,畜生尚知报恩,他却贪图功名,舍弃老母,着实该死。”
伯约哥哥的母亲?贪图功名?这又是怎么回事?
诸葛瞻头愈发的痛。他好像得到了许多信息,却皆是语焉不详的碎片,无法拼凑成真正有意义可供利用的内容。又因为前次与钟会的会面中,他太过心急坦白,反倒被人摸透底细,所以当下即使不懂,也不敢轻易打断询问。好在,他的记忆着实不错,先把听来的一字一句都记下来,等回去后,再慢慢复盘整理。
“但你既想求生,姜伯约的价值,可远大于这位两耳未闻窗外事的小郎君。”荀奉倩道,“当然,我亦不过随口一说。说到底,你们北人的生死存亡于我何干?若你肯拼得一身剐和司马昭同归于尽,来日到你坟前,我倒肯送你几声驴鸣。”
钟会犹是不以为然:“姜伯约再如何,也得等费祎死了才有用。你看,一封召令耳,他就得像条狗似的乖乖罢了兵,灰溜溜跑回成都。拉磨之马,纵是名驹,能有何用?”
“暂时而已。依我看,无需外人插手,成都自有热闹。”
“二位,”理过思绪,诸葛瞻沉定心神,缓缓开口,“瞻知道,钟公子与邓艾此次来成都的目的并非求和,而是打探消息,为来日攻战做准备。但听二位言语,钟公子与司马昭之间似有不快,所以钟公子——”
“等等。”钟会突然开口,“唤我表字士季就行,你继续说。”
暗道声钟会真是脾性古怪,诸葛瞻微作停顿,依言改口:“所以,士季,你我不妨将话说开些。瞻的确尚未出仕,但毕竟身负侯爵,若执意想做些事,总有很多办法。钟……士季若有需要,且该事利人利己,瞻很乐意尽力一试。”
“对于鸾姑娘,瞻也愿承诺留她性命,将她送去荆州。”
听到想要的回答,荀奉倩终于肯松开按住木盒的手。混着苏合子的汀兰香,被推至诸葛瞻身前。
又是一阵沉默了后,钟会开口道:“阿瞻,你既知我和邓艾此行的目的,那必然也知道,于司马昭而言,伐蜀势在必行。所以,除非你掌有兵权,否则你实在无法帮上我。”说着,诸葛瞻又听到他低声自言自语,“……虽不愿承认,但这赌注,真得往姜伯约身上下。”
必须握有兵权才能帮上的忙,会是什么事?
正当诸葛瞻暗自思索时,钟会抬起头,对诸葛瞻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浅笑:“罢了,沉滞何益。阿瞻,你的确帮不上我,但我也许能帮上你。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直接问我。能回答的,我都会知无不言。”
诸葛瞻本以为,自己既已表现诚意,钟会就算仍有隐瞒,至少也会稍微认真些正视他的作用。但显然,钟会眼中的诸葛瞻,仍是个没什么用的孩童,轻视的同时,自然也放下戒心,变得友善许多。他虽然也知未入仕的自己的确能力有限,可钟会这般态度,也不能不让他气馁。
但气馁归气馁,机会在前,他自不会放过。鸾昭仪的事既明,那便还有郭循……
“除了鸾姑娘外,蜀中可还有其他细作?”
“若说是普通打探消息的细作,自然数不胜数。但精心培养过的,只有她一人。不过——”钟会忽然挑了下眉,自问自答道:
“阿瞻,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只派她一人来吗?”
“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记住荀奉倩方才的话——成都,自有热闹。”
闻此,荀奉倩冷笑一声:“现在倒是肯信我说的话了?说实在的,你多少改改脾性,乖乖束手就擒,或者卑躬屈膝去求你那哥哥,未必都是绝路。”
“我还想问——”时间已经不早,按照他的经验,不用多久,姜维估计就会找来。为防二人又拌嘴扯开话题,诸葛瞻忙继续追问道,“士季与司马昭关系不好吗?”
“噗。”荀奉倩忍俊不禁,“关系不好?郎君用词,甚是温和。”
那就是很糟。
不料钟会却道:“哪能是不好呢?我,钟士季,晋公的得力爱将,平淮南,夺兵权,灭诸葛诞,谋功赫赫。而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晋公也是数以百万的赐,谁看不觉得是君臣相得,有何不好?”
“只可惜,我不是邓士载那种猪脑子,丢几根破骨头就甘心殒命相报的事,我骨头硬,做不到。”
“司马昭要杀你?”
“他素来说自当以信义待人,但人不当负他,岂可他先人生心。他、当然不打算杀我。”
钟会之语,显然话里有话,可诸葛瞻再往深问,他又不肯再说。话说回来,钟会在魏国的处境于他关系并不大,时间有限,他也不必再深究。
“……我还有一事想问。”思索许久,诸葛瞻下定决心,有意冒险向前迈一步。
钟会颔首:“时间不早。最后一问,说吧。”
“二位可知道郭循,或者说,郭脩?”
“郭循?郭脩?……我没听说过。”钟会看向荀奉倩,“你呢?”
“不认识。”
“二位绝无隐瞒?”
“诸葛郎君,今日我们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太多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末了,荀奉倩又轻扯嘴角,“当然,说白了,我们今日敢说这么多,就是欺你年幼。知道再多,无力干涉,一无用处。”
顿时,诸葛瞻真生出了与钟会气类之感。这位荀奉倩说话,着实太难听了,方才怎好意思让钟会改脾性?
“风云将舒,日暮迟迟,正当归去。哄孩子到此为止,走了。”
这样说着,荀奉倩拿起火烛,点燃已经打好篆的檀香——一枝折断的莲枝。幽幽香雾从炉中袅袅飘出,荀奉倩一手执烛,一手拥炉,走过屏风,钟会与诸葛瞻也紧随其后。
忽然,荀奉倩手腕一松,火烛坠落,跌至屏风。
转瞬间,火舍蹿腾而起,白鹤喑哑,竟来不及飞去。
“定要如此吗?”
“今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了这个小郎君,明日这件事蟏蛸必会送到司马昭案前。不烧掉这里,你如何向他解释?”
钟会心中了然,只是望着白鹤尸骸,不免物伤其类。
事到如今,纵使他日诵鸣鹤在阴,籍用白茅千遍,又何能无咎?
诸葛瞻则一心思索今日诸事,以至于并未察觉到钟会眉间细微的哀色。他走至竹楼外,思绪还留坠在钟会与荀奉倩否认知晓郭循,以及,今日的事,是否要全数讲与姜维。姜维肯定比他多知道太多事,许多他无法串起的碎片,姜维却能一听就明白关窍。唯一的问题是,若告诉了姜维,必又会被他责怪以身犯险……
算了,大事为重。坦白从宽,百试百灵。伯约哥哥总不能真生他的气。
似是心有灵犀般,诸葛瞻刚想到姜维,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风冲破火焰的灼热,等诸葛瞻再回过神时,眼前是火舌缠绕的竹楼,而他自己,竟已被拉到马上。
枪尖离钟会脖颈三寸,枪柄,则在姜维手上。
“人来了。”荀奉倩语调平平,“戏齐了。”
同样,钟会也毫无惧色。他从袖中抽出折扇,悠然推向枪尖,见其纹丝不动,又迤迤然抬起头,望向骑在马上的姜维。一时间,那含兵吞甲的眼眸,反倒流露出笑意:“姜大将军,我也没伤着你家小公子,没必要动武吧?”
“哦,不对。”折扇点在下巴上,钟会像突然想到什么,既而道,“怎么能说诸葛公子是你姜伯约的呢?明明是你抛家弃国,上赶着往诸葛家凑才对,这可不能弄反了。”
“不过俗话说,土崩瓦解,只在顷刻。阿瞻都这么大了还未更军旅,不知朝政,焉知来日你姜伯约会不会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诸葛瞻有些生气了。先前二人言语不善,又视他为孩童,但部分毕竟是实情,他虽然气馁,却谈不上气愤。可眼下钟会所作所为,明显只为羞辱姜维,一张利嘴在这颠倒黑白,伯约哥哥凭什么要受他这般气!
然而姜维却像没听见般,神色未动,甚至连枪尖,都没颤一下。对峙愈久,需要仰头而视的钟会显然更觉乏累,但他又岂是肯服软的人,哪怕后脖颈已酸胀不堪,始终不肯移开目光。
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正当诸葛瞻思索如何给二人递台阶时,余光中,忽见一抹黑影窜出火海。紧随其后,荀奉倩也注意到异常,立刻回头看向火海中的竹楼,不禁轻声一笑: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黑影,其实是一群身穿劲装的兵士。他们正一个一个手脚麻利地从竹楼中抢救还未烧成炭的竹简。
竹子噼里啪啦的烧着,又过了一会儿,忽听轰得一声,竹楼尽成废墟,而最后一位兵士的身影也恰好隐入竹林,消失不见。
姜维收回长枪,俯视着钟会,声音高朗:“钟公子既为和谈而来,定不想与姜某真起冲突。今日多谢馈赠,告辞。”
说完,他一踢马身,都灵一声长鸣,绝尘而去。
待姜维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尽头时,看似空无一人的竹林中,接二连三冒出几个黑影。钟会一个眼神瞥去,训练有素的蟏蛸们立刻走到废墟前,开始收拾残局。
荀粲与钟会沿着马蹄迹,并排朝竹林外走去。
“你如何看待姜伯约此人?”
“不好说。”钟会揉着酸痛的后颈,边想边说,“刚才当着蟏蛸的面,我本想用言语激怒他,让他在我身上多少划上几道,将来到司马昭面前时,我便可以将此事解释为我已尽力阻止情报落入敌手,奈何力有不逮,终究还是让姜维发现了据点。而他赶来这里时,必然也已发现有蟏蛸尾随,所以索性带了死士来,以我为人质,阻止蟏蛸出手,以便顺利带走情报。”
“于是,这件事就成了我轻举妄动,又贪生怕死,导致关键情报落入敌人之手。”
荀粲不由叹道:“他倒是和诸葛瞻完全不一样,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许我们在蜀地埋钉子,就不许他往北边送细作吗?”钟会道,“而且姜伯约此人,心着实是狠,明知我会碰到大麻烦,他照算计不误。这点也不像那位诸葛小郎君,哪怕是对敌人,也温温柔柔的。”
“听你的语气,倒不恼他坑害你。”
“左右司马昭不会在这时候杀了我。良弓藏,走狗烹,那也得鸟尽兔死之后。我这把刀,用处还大着呢。”
没由来的,方才对峙的场面又浮现脑海。钟会用指尖抚过并无一丝伤口的脖颈,不禁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姜伯约,真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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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庚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