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瞻于虚无中醒来。
他以手撑地,慢慢站起来,伴随着沙粒的滚落,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待他彻底直起身体时,伤口已尽数消失,铠甲、章武,也不见踪影,唯有一把折扇躺在袖中。
他正孑然地站在一片荒漠中,风沙如刀,天地昏黄,是生长于蜀地的他从未见过的苍凉。这时,没有温度的日光穿过灰云,静静洒落,照出一条浅橘色的小径。他不由自主地顺着日光前行,路的尽头,是一座官舍。
「柳城」
推开府门的一刹,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蹙眉。而越往深处走,却是酒气愈浓,血色愈淡。他跟随气味走入庭院,未见到什么血腥之景,只见枯柳残枝处,青衫人憩卧石榻,醉玉颓山,融于天地景。
许是听到声响,青衫人慢慢睁开眼:
“醒了?”
澈眸亮起之时,人当即挣脱出枯败之景,变得鲜活。只见他疲懒地打了个哈欠,一脚踢开挡路的酒坛,摇摇晃晃坐到石案旁,右手提起酒壶,分倒了两杯酒。
“抱歉,疼得厉害,我想喝酒压压,结果一不小心喝多了。你要不要也试试?”
上次见面,喻怀言语隐晦,形迹诡谲,颇似化外的得道者。而现在,诸葛瞻只觉自己看走了眼:仙人若都是醉鬼模样,那秦皇汉武举国之力追寻蓬莱,属实太过可笑。
喻怀的不拘小节削弱了他的戒备。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酸涩沁脾,是梅子的味道。
“你刚才说疼,是……”
“小公子的好心,不会连我也包进去了吧。“喻怀低低笑着,”小心点,上次把仁心用错地方的那个人,下场可惨了。”
诸葛瞻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喻怀的目光别有深意,他总感觉,话中的那个人他认识。
“是,你认识,但没见过。”喻怀不禁又笑了,看透诸葛瞻这种小孩子的心思,实是不必花费什么力气,“对了,想看看你勇气可嘉的和邓艾单挑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诸葛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于是,喻怀朝院中一处水井挥了一下袖子,示意人过去。诸葛瞻探身下望,几近干涸的井中竟渐渐现出图影:他双目溃散,浑身伤口,横躺在军营前,显然已是一具尸体。而从表情来看,站在旁边的邓艾仍困惑于他来送死的目的,过了许久,才挥手让士兵把他的尸身抬开。
他该苦中作乐地想,至少在出人意料这一点上,他终于胜了邓艾一筹吗?
然而,正当他以为画面要结束时,远方却真的出现了军队的身影。难道他濒死时听到的战鼓不是幻觉?难道伯约哥哥真的赶回来了?!
归来的确是汉军蜂拥而至,与匆匆集合的魏军厮杀在一起。即便他听不见声音,单凭眼睛,也感受得出双方交战多么惨烈。
可来的人不是姜维。是黄崇、李球、张遵,还有本该拿着粮食离开求生的禁军士兵。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图像逐渐消散在水中。最后的残影,是汉军全军覆没。黄崇仰面而死的身影与奉来降书的汉使叠在一起,说不出的讽刺。
“有趣吗?”喻怀清朗的声音恰时响起,“两年殚精竭虑,尽是枉费心机。想救的人救不下,不该死的人却死了。早和你说了,命就是命,多少次都一样。不如现在认输,少些麻烦。”
“……这就是你给我看后续的目的?”
“不然呢?”
上挑的语调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人的戏谑。喻怀看诸葛瞻的目光,宛如在逗弄一只柔弱无力的兔子。
这一刻,诸葛瞻后知后觉,无论喻怀的随意不羁多么迷惑人,都绝不会是什么好心帮助世人的神仙,而是愚弄世人取悦自己的鬼魅。
棋局已开,黑白对峙。不是喻怀先逼他因绝望放弃,就是他先打破宿命,改变结局。
他们是——敌人。
“恕我不能让你如愿了。”攥紧双手,疼痛令诸葛瞻保持冷静,“我还会继续。”
喻怀淡笑望着他,以无声表达嘲讽。
“但在开始之前,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你问了,怎么确定我会答?”
“你可以提条件。”
“如果我不想呢。”
“你不提条件,也不回答,那就说明我要问的事,会阻碍到你的目的。”诸葛瞻回敬以浅笑,“那么,你答与不答,我都已经得到了答案。”
喻怀明澈的眼眸难得有一刻失神,但随即又展颜而笑。他实在是个习惯笑的人,也实在惊喜于诸葛瞻的聪慧。
诸葛瞻已逼至身前:“现在,我可以问了吗?”
“问吧。”见喻怀轻易松口,诸葛瞻刚舒一口气,却又听到人说,'“不过,如果都由着你问,岂不太容易无趣了?”
“这样,一切由你来说。只要你说的是对的,或者我亦不知道对错,我都不会打断你。一直到你说错为止。”
“未来之事,一律都属于不知对错的内容,所以即便汉家社稷气数已尽,你尽管说,我都不会打断。”
喻怀这是在告诉他,他只能对已经发生的事进行确认,而不能利用此途径来确定未来。像“大汉不会亡国”这种话,趁早少说,免得白费力气。
但从另一面来看,喻怀的补充已经暴露出了一些信息。至少对于他而言,未来就是未来而非过往。换言之,即便现世在炎兴年间循环,属于他的年岁一直在前进。
而根据喻怀说的规则,要想收益最大化,最佳选择便是说能够确定,对方一定知道的事,从而避免“不知对错”带来的模糊。
“我死之后,时间还在推进。”
他试探着说出第一句话作为测试。从喻怀刚才能给他看死后之事,其实已经能够确定,这句话是正确的。
果然,喻怀没有打断他,用目光示意他继续。
“每次重生,情况不会一直相同,会有变化。”
他刻意用模糊的“变化”而不是变好或变糟来措辞,是为了缩小范围与风险。如果用了后者且被打断,他便无法判断是“变化”错了,还是好坏错了。
喻怀没有打断。在语境下,答案等同于是。
“除了我,知道重生之事的人会因此遭遇噩事。”
喻怀神情微顿,诸葛瞻以为会被打断,可人好像只是突然忆起了什么往事,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但这绝非诸葛瞻想要的答案。他不可能不想到,刘谌那般惨烈的死亡,很可能正是因为他。
那宁儿……宁儿会遇到什么?
他立刻掐了自己一下。他不能去想。
“邓艾能够从阴平道攻破江油,与鸾昭仪有关。”
没有打断。
“鸾昭仪是魏国派来的细作。”
没有打断。
“鸾昭仪是蠨蛸的一员,来到成都前,曾先与荆州守荀奉倩潜入南中,利用哀牢的药汁洗去文身,而后利用黄皓,伪造南蛮之女的身份进入宫廷。”
仍没有打断。
这样一来,与鸾昭仪有关的事,他便基本清楚了。
诸葛瞻暗定心神。接下来,可以冒险一些:
“邓艾攻破江油时,姜伯约还活着。”
没有打断!
“他知道成都失陷后,带兵回撤,与魏军死战——”
“咳。”喻怀轻咳一声,似乎如释重负,“总算是说错了。”
错了?
这完全出乎诸葛瞻意料之外,他甚至还没说到自己真正要确认的点:姜维与魏军死战,战死殉国。这时,就算再被喻怀打断,他也能心满意足地确认,姜维没有死。
不是死战,那会是什么?交战?斡旋?可这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喻怀不像有意用这种低级的语言游戏抵赖。
但无论如何,至少,喻怀的反应提醒了他,下次务必要多将精力放在军中,放在伯约哥哥身上。在这方面,他目前知晓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可惜,本来他还想确认与兄长的事。看来一会儿重启之后,他得……
“顺便一提,不要打一遍遍自杀来无数次向我询问的打算。你如此聪慧,想到的大部分事自然都是对的。比如,于你而言,无论多少次,只要你不愿停,重启便不会停。但重启归重启,除你以外的人要面临何局面……”
“!你是说——”
喻怀笑而不语,却好像,什么都答了。
诸葛瞻只觉脊背发凉。这是他和喻怀的赌局,但决定棋盘规则的,还是喻怀。
“怎么,想就此认输了?”
“不。”
然而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仍未能让喻怀变换什么表情。成也好,败也好,喜也好,怒也好,他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好像都早已提前装在了喻怀明澈的双眼中。
无所遁形,又谈何,反败为胜。
这究竟是何处而来的鬼魅?
他拼命压下再次泛起的恐惧,逼迫冷静牢牢把持大脑。现在谈话结束。他再在这里停留也无益处,倒不如趁早开启下一次。
他看向自顾自喝起酒的喻怀:
“我应该怎么做?”
“喝酒,把自己灌醉,就可以了。要是你不想喝酒,或者觉得这样太舒服,直接跳井里摔晕,也一样。”
诸葛瞻断无意愿后自找苦吃。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又倒了一杯,再饮下。青梅酒乍饮润喉,后劲却不小,不过五六杯,他便感到头晕,瘫倒在石案上。
“差点忘了与你提条件了。”
世界开始旋转重叠,唯独喻怀声如其人,依旧明澈清晰。
“再见到钟家那个小家伙,帮我问问,他父亲的《菖蒲集》可曾完稿。”
“此外,我还会帮你移开一颗麻烦的棋子。希望这个改变不会让你太过惊喜。”
“那么,再次祝你,得偿所愿,一切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