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三国]炎兴元年 > 第42章 庚子

[三国]炎兴元年 第42章 庚子

作者:左篱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3-06-24 00:59:04 来源:文学城

炎兴二年,腊月初三,诸葛府闭门谢客,凡有登门,一律辞绝。

是日入暮时分,天子亲令,诸葛氏少子瞻,忠忧国事,计定南土,论功纪用,宜表高爵,入以显位,惜身弱染疾,病榻难起,姑好自将养,以俟大用。逢节令宴请,书贺止司马门。

依条令,收受方明确的令书送到本人处即可,但这次这份的文书,还未递出宫门,已传的满城人尽皆知。在诸葛府门前俟候一天的大小官员悻悻散去——连皇帝都担心诸葛公子的身体而免去礼事,他们总不能比天子还尊贵,让人撑着病体相见。

事实上,被皇帝金口认定正缠绵病榻的诸葛瞻,身体康健得很。那日自宫中回家后,他先吩咐下人去准备兄长吃惯的饮食——既已下旨出兵救援,汉中暂由何人主事,军粮与兵卒如何调遣都是急传发出后同样要立刻确定的问题,这些日子诸葛乔必又要夜夜宿在台中。他把黄皓说的一番话写在帛上,放进笔杆,卷入竹简,封上“承祚亲启”的印泥,和其余物品一同放入箱箧交给仆人。不出意外,箱箧会和吃食明日宫门开后,一同送入台中。

做完这些,他回到屋中,倒头就睡,一夜无梦。第二日鸡鸣起身,精神清醒异常,全无病弱的模样。

南中让他学会了另一件事,便是越将踏入难以挽回的绝境,感情就越会迟钝。如此,他能摒弃各种无用的哀戚,在现实前,保持冷静。

于是,他睁开眼时便意识到,东阁的那番话后,自己已从诸事不理的闲散人正式涉足宦海。年少而势盛,必不可免会成为各怀异心者角力之要地。他当然不怕这些麻烦,只是眼下姜维尚未能平安归来,并不该节外生枝。于是,他不紧不慢吩咐仆人关了府门,谢绝来客,一切如期。

唯一的意外,是当天夜里送到的令书。他惊讶的接过旨,随即一股暖流贯彻全身。他身体如何,刘禅一清二楚,下令书只可能是也顾忌到同处,走明路来替他挡麻烦事。

当朝皇帝性情和惠,崇尚无为,鲜少会在朝事上如此明确强硬,尤引朝野窃窃。然而,考虑到被保护的对象是诸葛瞻,不少人又觉不用大惊小怪——涉及诸葛小公子的事,陛下没有一次,不是竭尽所能。

这般有力的武器,偏偏甘愿为主战派所用,真是可叹!可恨!

腊月初五,夜幕,送东西的仆人带着箱箧回府,诸葛瞻从掉到缝隙里的毛笔中拿到了陈寿的回信:黄皓当时虽然阴阳怪气,内容却并未作假。军报传回后,的确有不少文书递到台中,认为诸葛乔于东吴有亲,理应回避亲故,去职归家。这些一一都被刘禅叩在中书,无了下文。为此,成都街头还起了童谣:

「女癸持国,楚貉据台,哀哉鹊木,维鸠居之。」

女癸,姜也;楚貉,东吴人也。幼童学了新的歌谣兴高采烈四处传唱,丝毫不察其中深意:季汉文武二政,都握在两外人手中,难保他们不会里应外合,社稷易主,国将不国。

诸葛瞻想起到成都那日,兄长言笑晏然,问得都是他是否受伤,吃了什么苦,半点未提自己。他其实从未相信过黄皓的挑拨离间,兄长不语,自然有其考量。而现在,他忽然宁可兄长所做,是为了顾全己身。

这样至少证明,诸葛乔还懂得如何为自己考虑。

然而,陈寿的观点与此不同。他在证实诸葛乔的确为此未曾上书后,写下推测的另一缘由:

「台令所为,未必不是大将军之意。」

十日后,诸葛乔休沐归家,告诉诸葛瞻他已拿到汀兰香,后续之事,尽可放心。诸葛瞻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询问童谣的事,只走到兄长身前,紧紧的抱了下人。

在这之后的日子,诸葛瞻鸡鸣而起,月半而息,每日专心习武,吃饭时纵使没有胃口,也会硬逼自己吃完。他清楚,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等到明年正月上元节,战报如期而至,一切有惊无险。倘若不是……不是的话……

长剑扫动落叶,游龙穿梭,银光寒彻,院中少年脚步轻旋,收剑回鞘,斩断思绪。

什么都别想。

————————————————————

正月十四,上元节的前一日。

这天,日月隐匿,雨雪大作,黑云压城。晚时,一匹快马举着急报飞奔入已经落钥的宫门。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各个府邸,本已安寝的官员立刻起身,四处拉人打探消息。忐忑熬过一夜,送军报的信使迟迟未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只听来些毫无根据的碎语。有说姜维死无全尸的,还有说姜维已经投降魏国的,甚至还有传汉中诸将皆叛,大军已在百里,逼皇帝退位的……

唯一可信些的,怕是只有皇帝看过军报后,独自一人去了鸾昭仪殿中,彻夜闭门不出这一条。消息来源是一个侍卫,当夜恰好生了急病,被送回宫外家舍养病。看客们为君王大难当头还恋美人榻的风流啧啧成奇,转头又兴致勃勃骂起姜维一叛再叛,忠义扫地,罪不容诛。

十五日,上元节,理应休假。然天蒙蒙亮时,朝议如常的圣令已送至各府,一夜未睡的大臣们强打精神,换上朝服。陛阶上,皇帝难得正襟危坐,命黄皓为众臣宣读军报:

大将军已平安回到汉中,幸无大恙。预计三月前,大军可班师回朝。

“陛下,姜伯约夺民农功,屡兴征伐,却战而无功,国力虚耗。臣奏请黜其军权,罢录尚书事,即刻入京待罪。”

黄皓话音刚落,已有人急不可耐走了列来。说此话者是一位御史,厉色疾言,响彻朝堂。而后,谯周也缓步踱出朝列,执笏深躬:

“赏罚有章,国是以昌。臣请陛下决断。”

“臣请陛下决断!”

更多朝臣紧随其后,窸窸窣窣跪了一地。量其规模,竟有阁中三分之一数,比先前上言不出兵救援的大臣还多。原先有人不语,是想坐享渔翁。可偏偏姜维还活着,想要靠其身死结束北伐的人彻底绝了念想,只能趁此机会一搏。

然而,刘禅对此场面似乎早有预料。他眸中含着内敛的光:“谯公所言在理。信使除军报外,还送回一份大将军的罪己表,尽揽兵败之过,言辞痛恳,闻者生戚。其实,朕与众卿皆知,兵败实非大将军一人之责,战场亦无常胜之事。赏罚有则,国是以昌。既要责罚,便按大将军表中所说,贬将军号为后将军,仍总摄兵事。内外之事,一体攸关,录尚书事亦不必罢。众卿以为如何?”虽是问句,但谯周刚上前一步,他状似不意,淡淡道,“对了,朕记得当年相父也是以右将军行丞相事,统摄国事如旧。有故事在,如此处理,应是妥当的。”

一番话以退为进,再有异议,也只能憋回肚中。散议罢朝,尘埃落定,再无人可借此次兵败责难姜维。

从兄长处听到消息后,诸葛瞻立刻换上元日宫中赏赐的绛色绨袍,入宫面圣。他陈说的主题是年中赏下的衣物金银,用的措辞却一一都是在替姜维向刘禅谢恩。坦白讲,兄长将朝堂上情形原封不动复述给他时,他的确惊讶极了:既是为一向无心政事的陛下,竟能如此轻巧化解危机,又是为人莫名强硬的态度。怨声滔滔,众口一词,但凡君王心有分毫动摇,此事都不可能如此轻轻揭过。

这份信任、回护,遍寻史书也难有几个皇帝能做到。他为伯约哥哥感到庆幸,不解的声音再多,至少不会为效忠的君王所弃。现在,姜维尚未回来,那便由他先来谢恩。

“快起来,地上凉。”刘禅亲自上前扶起人。他挥挥手,命所有宫人退下,抚着诸葛瞻泛凉的手,声音温臣:“阿瞻的心意,朕明白。昔日,年轻一辈将军中,伯约最得相父器重。且不论这些年的诸般劳苦,纵是为了相父,朕也不能让他寒心。”

诸葛瞻听得内心发烫,连连点头。

“阿瞻,人皆说帝王当无情。但朕希望,身边的人皆能和气与共,平安顺遂。你如此,伯约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刘禅顿了一下,“好吗?”

手依旧被人覆在掌中,只是心漏了一拍,炙热归于灰烬。在君王若有深意的注视下,诸葛瞻迟疑着,还是如人所愿,轻点下头。

刘禅温然一笑,回身走到御案前,将墨迹已干的帛书卷起,交给人:

“朕近日读《诗》,读到鲁僖公修泮宫时,多有感触,写下其中几句。阿瞻精通书画,拿回去为朕仔细瞧瞧,或转交给你兄长,都可。”

“天色不早,街上当已起灯,朕知你不喜宫中约束,不留用膳了。”

诸葛瞻举着帛卷,应声退下。上了止车门外的马车,他才将其展开。上面的墨字笔锋温吞,平平无奇,一看就知不是为练字而写。要处,在其内容: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

鸮实恶鸟,恒作恶鸣,然既已食桑葚,归我以善音,不必穷追不舍,将事做绝。

“朕希望的,是身边所有人都能和气与共。”

这句话,不仅指姜维,诸葛瞻,诸葛乔,以及朝见各不相同乃至相互抵牾的官员,还包括与他侧耳厮磨,宠爱至深的侧近——

枭矣,鸾矣。

——————————————————————————————

炎兴三年三月丁巳朔,后将军维率军归京。天子依例赐飨三军,德阳设宴,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与多年前一样,久别重逢时,诸葛瞻正头戴斗笠,隐在长街两旁。四周依旧喧闹的厉害,在姜维骑马进入城门后,愈演愈烈。可惜,再不是众口一词的欢呼,而是欢呼、质疑、哭泣连同咒骂的混合。

诸葛瞻低默站着,被人流挤来挤去。左边的老叟正指着都灵斥骂,右边的新妇抚着隆起的腹部弯腰痛哭,后边的老妪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道这妇人几天前已收到朱笔划过的木楬,今日偏还要来亲眼瞧瞧才肯死心,哭的真是瘆人。这时,站在前面的老妇转过身,隔着诸葛瞻安慰妇人,说城外好多家的老翁儿子死了都没有信,拿不到朱标的木楬,抚恤也领不到。能住在成都城里的,家里男人从军多少还能混到个什长,死了能被记下,能拿到木楬领钱粮,比起那些无名无姓曝尸荒野的,那些饥寒饿死在马蹄下的,已经好上太多。再说,她至少还能有个孩子——

妇人嘶吼道:“孩子生下是个女儿,必逃不开我的路;是个男儿,没长大成人就得被征去战场送死。”

“生下来就是遭罪。回去吧!回去吧!”

混乱骤然炸开。陷入疯癫的妇人竟开始用手狠锤自己的肚子,未过一会儿,裙子连同地上竟真见了血。离得近的百姓在短暂的惊吓过后赶紧帮忙,诸葛瞻站在旁边,更不可能无动于衷。老妪利落的系紧妇人的裙子,另一人钳住她还在挣扎的手,其他几人半抱半抬,带她去见大夫。一路上,妇人还在大声哭喊,老妪紧握着她的手,不停的念:

“孩子,活着比什么都强……得好好活……总能活的……”

这处骚乱动静并不小,高马上的姜维,一定听得见。然而,诸葛瞻离开前最后一次向街中张望时,姜维黑衣如夜,仍直挺坐在马背,率军前行。

强烈的陌生感扑面而至。他突然觉得,纵然所经之处尸遍蒿野,化作炼狱,姜维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对众生视若无睹,踩着血肉,踏碎白骨,决绝朝前而去,不停下,不回头。

把妇人抱到医家后,诸葛瞻给了大夫身上全部的铜钱,趁还没有人认出他时匆忙离开。他急急忙忙换掉沾到血迹的衣袍,理正衣冠,赶去宫中。待他进入德阳殿时,众人已经落座,他不禁望了姜维一眼,告声罪,坐到自己的席位。

丝弦奏起,舞女婀娜,觥筹交错间,宫墙外的是非总总宛如一场噩梦,醒来自然消散。

“臣妾素闻武人嗜酒,将军海量,怎么姜将军倒像是个不能喝酒的,杯杯浅尝辄止?”

酒过三巡,人人脸上都泛起醉意,刘禅一招手,鸾昭仪便娇笑着坐过去,柔若无骨倚靠入怀。这厢,末席一不起眼的小官向姜维敬酒,后者饮去三分之一便放下,一切落入鸾昭仪眸中,遂有一番询问。

“伯约的酒量是千杯不倒,但也不必次次都饮尽。你以为朕的将军也和你一般尽是想方设法,偷懒躲酒。”

刘禅玩笑般回答,欲弭平事端。然而,无论鸾昭仪是否刻意为之,在坐某些大臣,立刻嗅到机会。上席,谯周自斟满酒,向姜维举杯:

“听闻,大军本当于前月壬辰日前抵京,因姜将军伤重难愈,才拖慢路程。伤病不宜饮酒,此杯,老夫饮尽,将军请便。”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大将军伤重?!那还哪还能饮酒!如今——”话说到一半,被拉下袖子,刘晨才恍然惊觉。他本不是个不通政治中弯弯绕绕的人,只是自得到消息后,便一直为姜维担心,骤然听到受伤的消息,关心则乱,反助了谯周。

“殿下放心,维身体康健,一切无碍。”姜维先向刘谌点头示意,而后同样自斟满酒,先向皇帝举杯,“臣常惭才智疏漏,粗有文武,能得陛下信重,托以国事,夙夜谨怀,恩感肺腑。第一杯酒,臣敬陛下。”说完,他仰头喝尽,刘禅也回以笑容,喝尽所余半杯。

“第二杯酒,维敬谯公。维远在北地,犹能得谯公四方打探,悉心记挂,荣幸之至。谯公放心,维尚在壮年,小伤小病无足担忧,断不会滞碍北伐。”说完,他再次饮尽杯酒,并微作倾斜,以便让谯周看个清楚。

“维在外时,朝中兵粮钱运皆劳伯松一应操持,其中艰难,断不会少。第三杯酒,维敬诸葛台令。”

“职责所在而已,伯约过誉了。”诸葛乔拿起酒杯,先向刘禅稍作礼敬,而后与姜维四目相对,彼此一笑,同饮尽杯。

接下来,姜维给在场大小官员一一敬酒,连先前末席的小官亦未漏下。前前后后,他足足满饮下四十三杯酒,始终眸色清明,谈笑有度。

“好!好!果真是猛将岂能无烈酒,伯约之酒量,可谓天下无二!”在刘禅连声夸赞中,姜维以袖拭去唇边残留的酒液,向皇帝,众人一抱拳。

廉颇未老,了若观火。

“陛下,臣观今日歌舞,皆雅乐楚舞,靡靡之音柔催心肝,美则美矣,却难与军中铿锵相配。臣近日新寻觅至一乐人,尤善秦舞、筚篥,陛下可愿一观?”

宴会进行多时,殿中始终是别无二致的歌舞,看久了属实无聊。朱雀司马何钦眼尖瞧见皇帝以手托腮,眉眼生倦,忙趁此机会出声献好。也是他幸运,休沐日去舅亲家,恰好看到一奴仆身形板挺,手上老茧不似干粗活留下。再多一问,此人父辈竟曾是西京奏乐德阳殿的乐士,其本人亦是技艺卓绝。他果断向舅家讨了人,图摸着寻个机会进献皇帝,哪怕升一等由比秩升到正秩,仍是一本万利。

刘禅果不其然生了兴致,召人进来。何钦忙不迭退出殿外,四下张望,却未见人影。他头上冒汗,给近前的宦侍塞颗碎金托去打探。

不一会儿,宦侍匆匆回来,告诉他那乐人还在朔平门外,说是棨传不合规矩,墨迹磨了勘验不了,恐是伪造,正被盘问。何钦急的一拍大腿,暗恨自己明明提早打点过朔平门那群酒囊饭袋,怎临了关头,还要为难。从平朔门到德阳殿,少说也得一刻钟,再加上要送到御前,关关查验按规矩一个不能少。他难道还能去让皇帝再等半把时辰?

无奈,他只能独自回到殿中,如实奏禀,叩头请罪。人人都晓这宫城里以皇帝为至尊,然皇帝不过一位,底下各宫各殿的阉宦郎侍,才是盘根错节,个顶个的吃人不吐骨头,平日里得比对皇帝还好好伺候。他与其等那群人良心大发放乐人快快进来,不如直接向皇帝请罪。以人历来仁厚的性情,没准还能求到宽大处理。

期待落空,刘禅双眉蹙起,露出一丝不快,但最终只是挥手让何钦退下,未提责罚。心知自己逃过一劫,何钦大松一口气,赶忙坐回席上,再不敢拔尖吭声。

“老臣记得,西京时,有命征匈奴的将军兵尉,于御前两两比武的美事。陛下如厌倦歌舞,老臣以为,不若请后将军与镇南大将军稍操兵戈,对阵一番,比秦舞筚篥,更彰耀武事。”

“谯公——”

先出声的是张后。当日刘谌与诸葛瞻比剑出事后,刘禅明令御前不许动兵,但由于整件事不曾外露,这条禁令自然也不为当日不在纤阿台上的谯周所知。她张口,是要借不喜武声之由,回绝此事。然而,刚说两字,姜维却先附同:“谯公所言甚是。陛下,维愿一战。”

刘禅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他看向张翼:“镇南将军意下如何?”

自宴会开始,张翼始终沉着一张脸,未曾吭声。他平时素是严肃,倒也无人奇怪。现下突然被点道,他眉头紧锁,似在权衡什么,欲言又止:“臣——”

电光火石之间,诸葛瞻心念一动,突然意识到什么。即便大脑还未能理清楚,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陛下,瞻的武艺一直是由姜将军教的,这些日子勤学苦练,多有精进。可否趁此机会,允瞻向姜将军讨教?”说着,他又转向张翼,一礼,“不知张将军可否割爱,将此机会让给我。”

“阿瞻才跟着伯约学几天,就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伯约,且与这不知高低的娃娃玩闹一番,朕好好看看,阿瞻所说的勤学苦练,是否又都是嘴上把势。”

凝固的场面瞬间轻松下来,殿中气氛再次祥和。诸葛瞻的武艺是众所周知的差,与姜维对阵自然不堪一击,再加上刘禅用了“娃娃”“玩闹”等词,哪怕一会儿对阵不激烈,诸葛瞻迅速落败,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问题。这比和张翼比剑,容易太多。

在场不少人都明白于此。谯周深深望着诸葛瞻,目中尽是哀叹。而张翼则好像是大松了一口气。在姜维起身时,坐在旁边的他暗扶了一下,确保人稳稳站定。

“伯约哥哥,瞻可不会手下留情。”

伯约哥哥放心,瞻一定保证不出十个回合就落败,绝不留痕迹。

他向姜维俏皮的一眨眼,后者唇角微动,眉眼棱角柔了些许。二人皆束袖高髻,执剑对立,一声鼓响,瞬间银光交织。

诸葛瞻清楚,自己放不放水,能胜过姜维都是痴人说梦。但武艺高强归高强,人又不是铁人,一路车马劳顿,刚才还喝了那么多酒,身上一定疲乏,继续硬撑,是为彻底击碎伤重的谣言。他慢些动作,轻些力道,让姜维轻轻松松赢了比剑,早些回府休息。

然而,不知是否是错觉,即便他剑使的心不在焉,每一次进攻,姜维都是在最后关头,才堪堪挡住,且力道很轻,若他再使一份力,未必无法攻破。

莫非是这段时间日日习武,水平真有了突飞猛进,还是……

一时走神,剑直朝前去,正向面门。他猛然惊觉,硬偏了方向,姜维亦侧身去避,他的左手恰好摸过姜维的后背。踉跄几步,他前摔在地,算是落败。

“阿瞻可是伤着哪了?”刘禅焦急问道。

诸葛瞻利落的爬起身,右手捡起剑,左手握拳垂着,笑道:“陛下信不过瞻,还信不过姜将军吗?瞻当然伤不着。”说着,他又看向姜维,眉眼弯弯,“伯约哥哥,看来没个三年五载,瞻是没法在你手下讨赢几分了。”

刘谌在旁打趣:“三年五载?阿瞻,依我看,怎么也该是个十年八年才是。”

“好了好了,朕都说了,点到为止。不过阿瞻,你的武艺,确还有不少精进的空间。伯约,以后再好好教教他。”

“是。”

宴席上又是一片欢声笑语。诸葛瞻讪讪坐回原位,笑容中带着几分懊恼,似是在因毫无悬念落败而气馁。时过许久,待众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他身上时,他才沉深目色,于案下悄悄展开左手:

掌中,是猩红的血。

——————————————————————————————

宴会结束已是深夜,人们三三两两离开宫城。姜维的府舍在城南开明里,诸葛瞻有心想与人一同回去,刚迈出一步便被兄长拉住,再看过去时,黄皓正带着一群端着赏赐的内侍走出宫门,跟在姜维的身后。他只得作罢,先随兄长回家。

这厢,黄皓步步紧随姜维回了将军府。他从看到久未修缮的府门就开始皱眉,院中各处虽是干净,但光秃秃的无有一景,除了放着几件兵器外,素朴单调的一如军营。赏赐当入库,而来接赏的仆人,要不是老叟,要不就是眇跛孑挛的残疾,黄皓往厅中走时,脚下不稳,还险些摔了一跤。瞧着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他暗啐一声,满眼嫌恶。

“东西已经送到,老奴不打扰将军休息,先告辞了。”

黄皓站在门槛外,躬身说着,脚却没有动。他知道姜维一定会留他。

“常侍慢走。”

然而,姜维仅淡淡点头,并无留意。他拿火折点燃铜灯,坐到席后,翻开一卷竹简悉心读起来。老仆给他端上一碗清水,他喝了几口,提笔在简上勾画,始终不紧不慢。黄皓心焦的如热锅蚂蚁,忍不住主动出击,大步跨了进来:

“简上可是阵亡将士的名单?”

姜维抬眸瞥他一眼,笔下勾画依旧,未置可否。

黄皓不得不再道:“陛下宽仁慈爱,知北伐伤亡惨重,抚恤饷钱早已备好。只要将军略通人情,老奴可保名单奏上后不出五日,银钱粮米皆可到位。”

“……”

姜维笔尖稍作停顿,犹未开口。

“将军知道,每日都有大量文书送入台中,转呈御前。批阅时,件件都是由老奴为陛下读奏。天下事物繁剧,文书纷纷杂杂,老奴年老昏聩,不留心忘上半个月,也是有的。就是过了御前,下旨执行,调钱谷,各营分派,桩桩件件都得过宫中内侍的手。此中门道,有今日朱雀司马何钦之事在前,老奴想将军定是清楚。”

“……”

“将军放心,老奴绝非贪恋钱财之人。可自古上下打点,总需银钱开路,这也是为将军好。所以……五成。”黄皓弓着腰,迫不及待张开一只手,咧嘴笑着,“只要将军今日给个准话,老奴保管这事办的上上下下,顺顺当当。”

姜伯约,别以为我不知道,何钦哪来的狗屎运碰到个技艺疏绝的乐人?还不是你针对鸾氏又做的局!陛下话都说的那么清楚,你还不知死活想要找事。我黄皓大度不计较前事,五成,还要少了呢!

话音落下,厅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在听到索贿数字时,姜维的笔就已经停了。他盯着黄皓,橘红色的火焰在眸中幽静的燃烧,像鬼火般,令人股战。姜维是在战场上拼杀活下来的人,手中鲜血不止千万,被他冷眼凝视,寻常人早已吓得跪地求饶。

黄皓同样出了满背冷汗。但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是中常侍,皇帝最宠爱的内臣,此事如果他想从中作梗,有的是办法拖上半年一载。他是等得起,可那些男丁死绝,绝了生计的亡人家眷可等不起。现在局面,必然是姜维求他,怕什么!

姜维再狠,还敢杀御前的人?

他暗笑起来,为自己能拿捏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窃喜。余光中灯火摇曳,姜维的脸在明暗之间跳动。纯墨色的衣袍与阴影相连,模糊的光影中,他仿佛陷于一潭漆黑的沼泽,污泥上涌,吞噬躯干。他终会沉下去,无非早晚。

于是,很久或是一瞬,黄皓见姜维抬起左手,比了一个数字。

黄皓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哈?姜将军,五成变两成,亏你能开这个口。”

“钱谷到后,两成给你,维拿三成。剩余五成,分予将士。”姜维沉声说着,“拿走五成,世事无常,或会为陛下闻知;拿走两成,予我三成,彼此高枕无忧。常侍自择。”

“你把此事告诉陛下,老奴是会被责罚,但后续杂事一一还是得由小吏去办。将军断不会如此不智。”虽如此说,黄皓的确也担心被刘禅知晓后的麻烦,努努嘴,让了一步,“三成。”

“三成归你,二成归我,来日事发,廷尉定罪,自是获利多者为主谋。常侍想清楚了?”

黄皓又是一愣,他一心想多贪点,显然未想到这一层。啧啧纠结半天,想着有一则有二,将来机会多的是,不怕捞不来钱。便又假模假式拉锯一会儿,装作不情不愿点了头。

“昔日陈令道姜将军于官场颇有慧根,老奴不信,今日一见,果然还是不得不佩服陈令灼识。”

得了钱财,他还不忘讽姜维几句,让人平日里颐指气使,故作清高。

“天色不早,老奴得回宫伺候,先行告退。”

说完,黄皓转身离开。府中老仆已在屋外等候多时,待把黄皓送出府门后,又折回来,等候差遣。

“按老办法,找京中富户把赏赐皆换成谷米布帛,依这份名单一一送去。”姜维拿起刚才用朱笔勾画的两卷竹简,交给老仆。后者抱着竹简,却没有立刻离开,欲有所言盯着姜维。

“古叔,怎么了?”姜维奇怪问道,一想,似乎又知道了人想说什么,“如果问起,也和之前一样,是诸葛公子仁爱百姓,希望领不到朝廷谷米的人家能过好些。”

其他郡县从军且已丧生的兵士名单,他还需整理几日,用那三成钱谷应该足够。过明路的五成,除抚恤亡士家眷,给独子参军的人家也送去些。把几个月俸禄添进去,算算,差不多也够了。

他是当过仓曹掾的人,一笔笔钱谷出入,了然于胸。他又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人,陈袛去世,北伐失利,此次回朝必有一番恶斗,也早有预料。

可黄皓的胆子,着实太大了。

黄皓自得自己拿捏住了姜维,却不知“五成”两字出口时,姜维的右手已紧握刀柄。杀人不过毫秒,一切一了百了,但姜维忍耐了下来,因为他在案上看到一落满灰尘的简。

是陈袛留给他的:

「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将军勉矣。」

“……血……将军……你在流血……”

姜维惊觉,缓过神来。被姜维称作“古叔”的老仆脖子曾被刺穿半截,所以费好大功夫,才说出这几个字。

姜维道:“是了。古叔,再让人送些疮药纱布来。一点小伤,我自己包扎一下。”

古叔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成了叹息。不一会儿,仆人拿来纱布疮药,也退了出去,留姜维一人在内。

门阖上的一刹,姜维挺直的脊骨,终于无可支撑,佝偻下来。

姜维一边回想着可能有的纰漏,一边脱去衣物。橘红色的灯火藏起脸早已失去血色的事实,黄皓一心惦念着钱财,想也未察觉到屋里越来越重的血腥味。总而言之,一切尚没糟糕到头。

然而,他虽然大脑清醒,身体却没有那么受控制,颤抖的指头无法解开系紧的衣带,最后只能直接扯掉。上衣剥去,胸背缠的重重白布已被鲜血浸透,变成暗沉的黑红色,必须再牵动伤口,才能把黏在皮肤上的布条扯掉。汗水不断自额头滑落,他用另一只手打开药罐,反正触目之处皆是红,索性直接朝前后去洒。疮药是好药,但接触到伤口时,又是割肉的疼。血还在不断往外渗,必须尽快再把伤处勒紧。然而,就像他时常高估自己的幸运一样,现在,他也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身体。被折磨多时的躯体再也支撑不能,药罐脱手,将要砸到地上——

夜风偷入几缕,清醒时,药罐已被人稳稳接住。

“如果不是阿瞻细心,我也险些被你骗了。”诸葛乔在旁随意坐下,边为人继续上药,边道,“别急着赶人。放心,除了阿瞻和你府上的人,没有人知道我来了。”

为打消旁人顾虑,姜维顶着重伤也要昼夜骑马,加快行军速度。回来后又是痛饮,又是比剑,这些诸葛乔都看在眼里,自不会因小失大。

“谢谢。”有人帮忙,上药的确方便许多。然而姜维口中道谢,神情却是冷峻,“但柏松,你仍不该来。”

诸葛乔道:“我不走这一趟,阿瞻今日不可能睡下。”他拿起剪子,剪短一节黏连在血肉里的白布,姜维闷哼一声,失了反驳的机会,“伯约,你忍着伤病,是担心朝中有人以此为借口反对北伐。但你这伤口的确太过严重,也许……”

“两个月后,我会带军回汉中。”

“伯约,这也许是个契机,且——”

“不行!”语气太厉,二人皆是一愣。半响,姜维蹙眉道,“抱歉。但北伐绝不能停。”

“倘若养精蓄锐……”

“季汉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三声鸦啼传来,窗檐外,似是出了月亮。

把最后一处布条系紧,诸葛乔走到水盆前,洗净手上鲜血。姜维披上一旁干净的衣物,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刚刚他还冷声呵止过人。又是半响,他吐出一句:

“元逊之事……”

“伯约不必自责。兄长的性情乔明白,不为吴主所容,无非早晚。”诸葛乔显然没把之前的争吵放在心上。他垂下目,遮住一闪而过的哀戚,“幸好如今陛下贤明,且不痴于揽权。伯约,正因此,鸾昭仪的事上,你我都不能继续了。”

姜维目色又是一厉,却知诸葛乔所说为实。大局为重,不得不应。

“伯松,朝中诸事,可有我能帮上忙处?”他又问道,“你如今处境——”

“总算比你好些。”诸葛乔笑道,继而神情微肃,“伯约,以我之见,现在的国力兵力,北伐确不当继续。但——”他止住又要开口理论的姜维,“但在兵事上,季汉无人能胜于你。你既认为应该继续,一应调度,我尽力而为。”

“……多谢。”

“天色不早,我要早点回去告诉阿瞻消息。有什么要转告的吗?”

“伤势实情,不要告诉他。”

“好。”

“出仕之前,朝中争议,尤其是涉及北伐相关,不要再让阿瞻卷进来。”

“好。”

“江东那边,吴主恐还会生枝节。你,万事小心。”

“……好。”

“告诉阿瞻,过十日,我会去府上继续教他练剑。”

诸葛乔平和的眉眼微微颤动。他自觉在蜀地之中,自己已算是了解姜维的人。可现在,望着大半个身子都站在黑夜里的人,他心中仍生出几分陌生。

他终于忍不住道:

「伯约,你可曾想过,也许有朝一日你我都无法再护着阿瞻。」

「你伤重至此也要继续教阿瞻练剑,是否是……」

然而,待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然走到将军府外。那句话,自然没有说出口。

“阿兄,伯约哥哥他——”

“只是背后有道剑上,已经结痂,你今日不小心碰到,才渗了点血。伯约说,过几日便来府上,继续教你练剑。”

得知人没事,诸葛瞻立刻大松一口气,躲在府外吹了大半天的凉风都算不得什么。又听姜维要来教他练剑,更是笃信人身体无碍。瞧着弟弟雀跃的模样,诸葛乔眉目含笑,心想果然还是不该让弟弟知道那么多事。

姜维和他,总有一人能一直护着阿瞻。

却是一抹赤红刺入眼眸。他的衣摆一角有一片血,应是在为姜维上药时不小心沾上的。

他匆忙的将衣角扯至身后,在未被发现前,跟上弟弟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庚子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