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卵般大的玛瑙,大长秋亲自送至诸葛府,既不说理由,又定要等诸葛尚书回府,再宣皇后令,将玛瑙赐予诸葛瞻。诸葛乔是何等聪明之人,即便大长秋只字未答,这一番不同寻常的行为,已足以让他心生疑虑。再听到大长秋状似无意提及,另有一颗玛瑙赐予北地王府,惜刘谌人在长秋宫闭门思过,无法立刻赏玩珍宝。这么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好声送走宫侍后,诸葛乔茶未喝一口,立即又折回宫中。纤阿台之事,刘禅虽禁令宫人私相偶语,但这么大的事本不可能瞒住。也不知刘禅与诸葛乔谈了些什么,等人再回到府中后,诸葛瞻就被关了从小到大第一次禁闭。
不许出院子,不许见外客,第二日姜维如旧来教他习剑,也被仆从直接引至正堂,之后再未登门。唯一一次见到除仆从之外的人,还是刘宁混在奉送赏赐的宫人中进得府。那夜天色昏暗,诸葛乔留宿省中,正可谓天时人和兼备,刘宁扮成宦官,趁着宫侍与府中管事交代物品数类时,悄悄塞给诸葛瞻一包桂花饼,以及一封刘谌的亲笔信。
「黄皓绝对不曾习武。」
略去前面一长段闭门思过积攒的牢骚,信至中段,刘谌不忘回到正题。
在原先计划中,断剑应贴黄皓侧脸飞过,而在实际施行时,刘谌自作主张改了方向,使剑刃直冲黄皓面门。他写道,若最后剑没有改变方向,黄皓必然非死即伤。当日他细心留察过,从始至终,黄皓都惊楞在原地,未有任何躲闪的举动。生死关头,绝不可能以命相赌。如此只剩下一个解释:黄皓不会武功,自然无法躲闪。
在读到刘谌想借此机会取黄皓性命时,不可否认,诸葛瞻的确有些不舒服。刘谌既而解释,他之所以敢赌,一是若果真杀死黄皓,木已成舟,刘禅再生气,左不过废去他北地王爵,能除此痼疾,他心甘情愿;二则是考虑到,刘禅素来待诸葛瞻宽厚非常,此事毕竟两相牵连,有诸葛瞻在,事情便不可能发展到不可收拾。
刘谌为将诸葛瞻纳入谋算认真道歉,但亦坚持,若重新再来一次,他依旧不会在事前坦诚。
「阿瞻,你的心太软,难成大事。」
若黄皓当真武功高强,那必能预判剑的方向,从而佯作惊恐,不漏马脚。刘谌在信中指出的纰漏,事后诸葛瞻回想时,亦已意识到。可尽管如此,若重新再来一次,他只会放弃这次试探,寻找其他的机会。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无由判断黄皓是否会武功,更无由判断黄皓是否是钟会所指的“枭”。他无法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理由说服自己轻易剥夺任何人的性命。哪怕那是佞臣,是阉宦,贪赃受贿,鱼肉百姓,亦当光明正大,刑以国法。
机会难得,想要再遇,说来轻巧。他明白这种想法有多天真,亦恼自己明知国难在前,时间紧迫,还泥古不化。因此读信至末尾,他心中的那些芥蒂,已不指向刘谌,而刺向自己。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正事当前,自怜自艾最是无用。
黄皓不会武功,“枭”的概率骤然降低,调查一时间又失了方向。更要紧的是,转眼间时间已至四月,记忆中费祎遇刺之事迫在眉睫,而对郭循,犹查无此人。闭门思过这些日子,诸葛乔始终未来过院中,他只能嘱托仆人送信给兄长,请他务必提醒费祎,小心魏国降将,尤其是一个名作“郭循”的人。
只要能避免文伟叔遇刺,后面的事就都好办了。
在收到刘谌信笺后又过了十多天,终于,闭门思过即将期满。在这最后一天,诸葛瞻惊喜的得知,一个月未见的兄长,会来与他共用晚膳。
“阿瞻,你会不会觉得,为兄这次太严苛了。”
沉默打破时,诸葛瞻正低着头扒拉碗里的枣糒。粳米蒸得糯口软烂,揉着枣香的淡甜,非得提前花三四个时辰准备,枣糒才能做的如此可口。案上摆得其他吃食,明显也都是依着他的喜好准备的:韭卵羹、菹芋酱、桂花饼饵、姜齑鱼脍……越数着菜,他就越抬不起头,只觉自己闯了大祸,根本不配得到兄长的好。
而诸葛乔这句话,让愧疚烧得愈发浓烈。勺子啪得一下掉回碗里,他急切地想要反驳,张开口又不知该如何说,脊背像撞到一扇透明的墙,还未挺直,已颓落原处。到最后,他哑着嗓子,只断续着:“怎么会……我只担心,阿兄因此牵连……还有,一个月没见到阿兄,我害怕……你怪我,彻底不肯原谅我……”
“为什么?”与往常不同,诸葛乔没有立刻安慰弟弟,替人打消这这些慌乱的揣测。他的语气像是在引导:“陛下既没有责罚你,为兄自然更不会受到牵连。”
“可我害怕他们待阿兄不同!”话脱口而出,诸葛瞻自觉失言,然而诸葛乔温和的目光似乎给了他某种鼓励,不知不觉,那些埋藏心底的话缓缓淌出:
“从小时起,我总会听到人窃窃私语,说兄长毕竟并非父亲亲子,而是自大伯家过继而来;再后来,兄长袭爵,闲话传得更多,说武乡侯的爵位是兄长……”
尾声卡在嗓子眼,他终究无法在兄长面前,转述出那些难听话。
人言常是荒诞。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哪怕他一事未作,无才无能,百姓犹待他恩厚和蔼,如对自家稚子;而同样也是这一群人——送给他吃食的老婆婆、不肯收一铢钱的老伯——会怀着不忍卒听的恶意,揣测、议论,乃至诋毁污蔑他的兄长。只因在他们眼中,这个爵位该由诸葛孔明的亲生子承袭。
“阿兄就是武乡侯!这个爵位,再没有人比兄长更配得上!”害怕刚才的话让人伤心,诸葛瞻坚定地补充,心中却在发虚。实际上,当年听到那些难听的话时,他没有一次冲过去制止他们。
百姓是淳朴的,直白的厌恶,直白的喜爱,他们对诸葛乔的恶意,全源自对诸葛瞻的善意。
如何厉声呵斥疼爱他的人们?
拿“没有选择”这种理由搪塞,太简单、随便、不负责任,他做不到。更何况,他亦无法坦荡的说,从小到大,当真从未自百姓的尊崇中得到任何利益。
后来,待年纪渐长,他终于冲动了一次,结果却更加荒诞不堪。反驳声落下后,纷杂的揣测反而变成凿定的真相:诸葛乔是窃走爵位又善于矫饰的笑面虎,而诸葛瞻,则是天真单纯,被兄弟情骗得团团转的糊涂蛋。
“其实等兄长一步步做出政绩,那些流言自然就都烟消云散了。”他又说道,既想安慰诸葛乔,又是安慰自己,“可这一次……阿兄,我太自私了,当时我跪在高台上,满脑子想得都是一定不能让北地王获罪。直到离开皇宫,我才突然想到,弑君重罪,我死不足惜,可万一牵连到家人,尤其是阿兄你……万一到最后,我这个做错事的人凭着陛下的疼爱全身而退,反害得兄长你再遭到无端猜忌……我……”
“阿瞻。”
诸葛乔轻声唤他,如给溺水者推去一扁小舟。
“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一定要等我在府中时,再送来那颗玛瑙。”
“……”
其实,诸葛瞻有所猜测,但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知道,看到玛瑙,我一定会意识到事非寻常,然后主动去了解纤阿台上发生的事。陛下也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后,会对你多加管束,又不致责罚太过。”诸葛乔顿了一下,补充道,“与对亲弟弟的说责,别无二致。”
“兄长的意思是——”
“在陛下心中,你我就是亲兄弟,没有任何芥蒂的血缘手足。”说着,诸葛乔露出淡淡的笑容,“纤阿台之事发生在禁中,知道之人寥寥无几,且皆不敢多作议论。换言之,了解此事的陛下从未多心,能够多心者又不知此事。而就像你说的,为兄的政绩,已足以压下那些流言蜚语……既然这样,阿瞻又在担心什么呢?”
对啊。
诸葛乔一番话,顿使诸葛瞻灵台一片清明。这件事可能引发的揣测再多,只要知道此事的人不借题发挥,就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他这一个月都在乱想些什么,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逻辑都没想明白……
还是说,在诸葛乔明确的转达刘禅的态度之前,于帝王心意,他总归怀有一分不安……
“阿瞻,今日你肯说这些话,为兄很高兴。”饮下一口清茶,诸葛乔温声继续道,“其实,这么多年来,很多事情,为兄也看得到、听得见。小时候的你,喜爱书法、丹青,可自打那次陛下夸赞过你的书画后,我便再未见你动过笔……你以前总喜欢去街市游玩,后来出门却越来越少,且总是带着斗笠……还有剑术,你或许已经忘了,其实在你最初学剑时,不少人夸赞过你的天分,可后来你也弃下了……”
“你总与我解释说,是自己胸无大志,没有长性。然而哪怕仅是从这段时间你坚持习武都能看出,阿瞻,你绝非不学无术,贪乐纵欢之辈。为兄知道,你有耐心,有坚持,更有你的志向。”
“作为兄长,我发现你心事重重,却没有办法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一个月来没有见你,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什么时候,我这个兄长没有尽好责任,才会让你觉得无法信赖,即使有心事也不愿意告诉我……”在诸葛瞻要反驳前,他止住人,既而露出如释负重的微笑,“好在从今天之后,为兄就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自然也不会再妄自菲薄。”
“以后不要再那样小心翼翼,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刻意避开心中所好。”
“否则,岂不是太轻视为兄的能力了吗?”
说完这番话,诸葛乔夹起一块桂花饼饵,放到诸葛瞻的盘中。桂花的清香配着松软的面皮,甜而不腻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这一瞬间,这么多年积攒的忧虑,在他的心中,轰然消融,化作粉齑。
就算有那些流言蜚语又怎样?
他的兄长,温柔、强大、荣辱无惊。假以时日,足以能凭切切实实的政绩,让所有质疑销声匿迹。
“阿瞻,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解开心结,诸葛瞻顿觉饥肠辘辘,再无法对眼前珍馐视而不见。待他吃至半旬时,诸葛乔缓缓开口,又问道:
“你之前让我去查一个名作‘郭循’的人,后来又嘱咐我,一定要提醒大将军小心此人……你能告诉为兄,原因是什么吗?”
“……嗯。”
略是犹豫,诸葛瞻最终选择以隐晦的方式透露一些实情,而不是欺骗。
“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梦里,文伟叔遭到奸人刺杀,那个刺客正是郭循。因为实在太过真实,我害怕它成真,所以想请兄长查一查,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这个梦……是伯约回京那日,梦到的吗?”
诸葛瞻一怔,有些惊诧于兄长的敏锐,随即又想到自己那日情绪那般激烈,便不觉为奇。
“也是因为这个梦,阿瞻才突然想要习武的吗?”
“嗯。”
诸葛瞻点头。却未反应过来,自己习武的直接原因,本不是因为费祎遇刺之事。毕竟,就算他天纵英才,短短时间便能天下无敌,也不可能随时随刻守在费祎身边抓刺客。
诸葛乔目光微闪,显然已察觉到什么,但没有点破。此时,他与诸葛瞻所想的一样,其他尚且来日方长,唯独费祎遇刺之事,若“梦境”即将成真,一切迫在眉睫。
“放心吧,大将军那边,我亲自与他谈过,这些日子,他定会多加提防。又或者,既然我们尚未找到郭循,最后也许会是虚惊一场。”
察觉到人隐约的不安,他覆住弟弟骨节分明、微微发凉的手。
“阿瞻,梦已经醒了,那其中的一切,不会在现实中发生。”
一股暖流直抵心脉,诸葛瞻反握住兄长的手,重重点了一下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用完晚膳,诸葛乔说道,“今日是你闭门思过的最后一天。伯约说,明日想带你出府逛逛,不知你愿不愿意。”
“当然!”诸葛瞻答应的不假思索,“兄长知道,瞻也不是那么喜欢玩闹,但这一个月憋在家里……实在是太无聊了。”
“所以——”诸葛乔佯板起脸,“阿瞻还是怪为兄罚的太重了?”
“没有没有。”他赶忙摇头,之后,又认真起神情。
“瞻知错了,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冲动行事。”
“还有,有些事情不是不能做,但尽量事先与为兄商量过后,再做决定。”
“是!”
知道明日姜维会来见他,禁闭的最后几个时辰,顿时变得难熬许多。弟弟的雀跃显然感染了诸葛乔,唇角亦不时上扬。待仆人撤走杯盘后,他与人诸葛瞻闲聊几句家常,便未再多逗留,起身回到书房,点上一盏烛灯,继续处理未尽的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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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省中东堂。
“家弟年幼无知,触犯圣驾,臣代他向陛下请罪。”
诸葛乔跪在堂中,将头紧紧的贴着地面,身体一动不动。静谧漫长的如同没有止境,只有二人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拨人心弦。直到漏刻流沙没去一刻多时,刘禅淡淡回了一声,示意人起身。
诸葛乔直起身体,腿犹跪在地上。
“在纤阿台上朕已说过,此事到此为止。”刘禅道,“你不必代阿瞻请罪。”
“只是这些日子,有一点,朕始终没想明白……诸葛尚书,你说,此事,是北地王起的主意,还是阿瞻说动了北地王,亦或者——”厉色稍纵即逝,“别有主使。”
“陛下,臣以为……”
“不必。”刘禅却立即止住他,“朕说过,此事到此为止,便是不问因,不论果,皆不穷究。倒是诸葛尚书从小与阿瞻一同长大,长兄如父,回府后该怎么做,朕不必越俎代庖,尚书定都很清楚。”
一阵沉默,诸葛乔垂下目光,应道:“臣明白。”
“陛下,另有一事,容臣奏禀。”
“说吧。”
“等家弟及冠出仕后,臣请由他承袭武乡侯的爵位。”
一瞬间,刘禅变了脸色,犹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诸葛尚书,这件事不容儿戏。”
“臣明白。”
“兄弟袭爵,那将来,你的子嗣该如何?”
“臣不会娶亲,自不会有子嗣。”
笃定的语气让刘禅又是一怔。他望过去,诸葛乔跪在地上,但脊梁却如郁郁松柏,挺拔、坚韧、不可转。
良久良久,刘禅压下声音,柔了语气:
“伯松,其实,等阿瞻及冠之后,朕可以厚封他其他的爵位……”
“陛下与臣都清楚,在季汉,爵位易封,但武乡侯全然不同。”
“……”
冗长的沉默再次袭来。流沙沿着边壁不容抗拒的滑落,又积累有一刻的深度。
终于,刘禅有了动作。他站起身,走到诸葛乔面前,亲自蹲下将人扶起。
“伯松,这次,朕是不是疑心太重了。”
“陛下是替阿瞻担心,关心则乱,臣明白。”
“但这于你并不公平。其实当年,相父已明确与朕说过,长幼有序,你既已过继,爵位本就该由你承袭……”他轻叹一口气,拍拍人的肩膀“你放心,等阿瞻袭爵,朕会封你一个新的爵位,俸禄封邑,皆不逊于武乡。”
诸葛乔没有推辞,又作揖一礼:“臣,谢主隆恩。”
“话既说到此,还有一件事,朕想问你。”
“你既与朕一样,都希望由阿瞻承袭相父爵位,为何当年不直接拒绝。”
“陛下与臣都清楚,在季汉,武乡侯是全然不同的。”
诸葛乔的回答好像只是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但堂中二人都明白,两句含义截然不同。
“这个爵位承载的一切,太沉重了。”
“臣希望,阿瞻能无忧无虑的长大,作为他自己,而不是诸葛武侯之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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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壬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