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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炎兴元年 第21章 己卯

作者:左篱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0-07-28 21:21:04 来源:文学城

“你要去见钟士季?”

陡高的声音引来旁人注意,诸葛瞻忙拉住夏侯霸,示意小点声:

“瞻有些事想问钟公子。夏侯将军旧时与钟公子相熟,不知可否为瞻讲说一二,也好提前准备。”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在北边得时候,他年纪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也不好说变没变。”夏侯霸撑着头,思考从哪说起,“他这个人,才气不小,脾气也不小,但算不上大奸大恶。虽是成侯之子,但他的母亲不是正室,再加上当初闹过一出,成侯为了他的母亲休弃正室妻子的事,他与嫡长兄钟毓关系也不怎么好。至于正始之后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今日来看,他应该是投了司马氏一党,位极人臣,从龙之功,未来前途无量得很啊。”

“小公子,你要去见钟会这事儿,我不能替你瞒着伯约。”见诸葛瞻默默记下自己的话,夏侯霸复而认真道,“你要是随便编个理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你既已都和我明说,事后伯约知道你去干这么危险的事,舍不得与你动火,必得殃及我这鱼池。”

“夏侯将军刚才不是说,钟会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吗?在说了,这是在成都,他不敢对我如何。”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伯约哥哥不讲道理啊。”夏侯霸无奈摊手,“他恨不得把事关你的任何一点危险,都扼杀在萌芽时。”

“伯约哥哥哪会这样嘛。”

“那是你不知道,之前在汉中他听说你病了……”

诸葛瞻一脸苦色听了夏侯霸长达半个时辰的絮叨,好不容易趁着人喝水的功夫,插进话来:“谢谢夏侯将军。这样,你可以告诉伯约哥哥,但得在我见过钟公子之后。天色不早,瞻先告辞了。”

说完,不等夏侯霸作何反应,诸葛瞻第一次完全不顾礼节,跑一般离开茶肆。看来伯约哥哥之前说得没错,夏侯将军的确早已放下过往恩怨是非,方能如今日这般逍遥自在,以及……滔然不绝。

不过,夏侯霸给他的消息还是十分有用。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魏朝皇室与司马氏两党的争斗,兄长曾为他粗略讲过。当年魏明帝以司马懿与曹爽共为托孤之臣辅佐少帝,正始十年,司马懿趁曹爽与少帝拜祭宗庙时发动政变,将曹爽同党三族之人诛杀殆尽。司马懿去世后,他的长子司马师辅政,行霍光之事,改立皇帝;逮至司马昭把权,更变本加厉,纵容手下弑杀魏帝曹髦。如今,司马昭虽未称帝,但离至尊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而钟会既是司马昭之同党,他南下的目的,自不是为了魏朝。

“僭越尊位,必得有大功。灭蜀,为的是替司马昭造势。”

“说的不错。”钟会微笑,“而且这件事,晋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因为……弑君?”

“很多事,哪怕隔着层窗户纸,捅没捅破,截然不同。”

钟会为二人又各倒一杯酒,杯中波澜阵阵。

“高贵乡公并非庸才……可惜了。”

诸葛瞻见钟会高仰起头,整整饮尽杯酒,又望过来,恢复笑意:

“事关家国性命,阿瞻还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吗?”

“钟公子肯说吗?”

“肯,当然肯。”他头一歪,眼眸盈起酒色,“不过,你得陪我下盘棋。你赢了,我就回答你。”

看来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逃不过手谈。

诸葛瞻轻叹口气,虽不知钟会棋艺如何,但他被文伟叔这麽多年,黑白之间,赢面应不会低于五成。

哪想到,当他答应后,钟会又道:

“弈棋有什么意思,阴谋算计,乏味得很。我们玩六博。”

所谓六博,是指两方各有六枚棋子,按照掷茕的点数,在棋盘上行进,先吃尽对方入局棋子者胜。书中说,东西二都王公贵臣都极喜欢六博,市中还有专门以此下注营生的人。但六博依靠的则几乎全是运气,与讲求筹谋布局的围棋截然不同,因此他只了了知道些规则,并没有真正玩过。

然而,既已答应,钟会可由不得他反悔。不一会儿,店中小厮就送来棋盘和棋子,钟会又从腰间绣囊里拿出颗白玉茕,二人将棋子放到身前,博局就算开始。

“阿瞻,你先掷。”

钟会相让,诸葛瞻也不客气。白玉茕在手中翻滚片刻,落到案上,停在“妻男”面。

钟会笑道:“你运气不错。”

诸葛瞻神色未动,将一粒棋子放至甲子位,而后将白玉茕交给钟会。

玉茕翻滚,最后停于十点。钟会把它又交回给诸葛瞻。

一掷,又是“妻男”。

“没曾想你运气竟这么好,我开始后悔了。”

话虽这么说,但当诸葛瞻又将一枚棋子放到甲子位时,钟会神情中没有半点懊恼。他拿过玉茕,在掌中把玩好久,才抛到案上。

玉茕旋转良久,最后停在了十六点。

“啧,就差一点。”

前后来回几十轮,诸葛瞻六枚棋子皆已上了棋盘,而钟会却只有一枚得以入局,不过观其神情,倒没有丝毫不快。期间他们又各自饮下好几杯酒,上了酒劲,钟会愈发放开拘束,频频起身掷茕。

“高玄屈究张,张道揭畔方,方畔揭道张……”摇着玉茕,钟会一边绕屋四下走着,一边喃喃着陆博口诀。忽然,他猛得回身,往案上一扔,茕翻滚好几圈,在差几寸就要掉下案时停住——

四点。

这回钟会总算露出来不快,回坐到席上,闷闷又喝下一杯酒。

双方又掷了十几轮,兴许今日钟会的运气的确不怎么好,诸葛瞻已有四枚棋子走完两圈时,钟会才终于又扔出一回“妻男”,再放上了颗棋子。

六对二,只要接下来运气不差到极致,他赢的可能性很高。

“这六博,和围棋可不一样,不按棋子多少取胜。”推着棋子走完步数,钟会把茕丢给诸葛瞻,“你是六枚棋子都入了局,可掷不会出枭,再绕多少圈,还是赢不了我。”

听出人话中的怨气,诸葛瞻面色沉静,掷出一个十五点。棋子从己酉推至甲子,第五枚棋子走完两圈。

“你不觉得这些棋子很可怜吗?”钟会托着腮,酒气囫囵道,“一圈一圈,无休无止的绕,可就是赢不了。不是因为不用心,也不是因为没能力,就是因为运气,全都自己做不了主……”

诸葛瞻心头微震。钟会说得是醉话,却勾他想到博局外的事。

轮回反复,无休无止,可就是赢不了……

“啪”得一声,玉茕从钟会手中跌落,翻滚几下,最后竟落下“骄”面。

“哈哈,我得枭了!”

钟会兴奋的大笑一声,拿笔在他前面的那枚棋子上画下一道。

六博中,双方棋子行到同一处时,后至者需退后一位。但若后至者是枚枭棋,则可以吃掉前到的那枚棋子;若有后至棋子与枭行至一位,也会被枭吃掉。

可以说,玩六博,往往在棋局中出现枭之后,厮杀才真正开始。

诸葛瞻坐正身子,认真起来。但幸运似乎离他而去,一连好几回,他都没能掷出“骄”,反而送了两枚棋子入枭血口。紧接着,又有两枚棋子被枭赶上,吞入肚中。六对二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渐渐的,他的额头开始冒出汗珠。

走多少步无所谓,关键是枭啊!他要先得枭啊!

玉茕在掌中转至发烫,他用力往桌上一扔——

十六点!

棋子向前进十六步,第六枚棋子走完两圈。

“阿瞻,你是不是不太会玩六博啊。点数大小,走得快慢,都没用。”

钟会一手摇着玉茕,一手放到棋盘上,修长的食指用力敲了几下棋子:

“胜者,必得杀枭。”

玉茕掉落,滚至十二点,枭棋猛扑上前,吃掉倒数第二个猎物。

“你要输了。”

又过了十几轮,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钟会的枭棋几次三番紧追其后,却又阴差阳错得未能得逞。最后一枚棋子孤零零得走过好几圈甲子,犹顽强的扎根在博局中。

“酒都喝完了,你还不认输吗?”

“不。”

诸葛瞻不知道第多少次摇了头。即便在一刻钟前,他已对自己能得到枭棋绝望,但每一次钟会开口询问,或戏谑或嘲讽,他的答案,都是毫不犹豫的否定。

他可以输,但不能认。

“那,只能我来终结了。”

钟会轻笑一声,张开手掌。玉茕停在五点,恰好是枭棋距猎物的距离。

这时,诸葛瞻身后,帘子被无声掀开。邓艾与钟会对视一眼,握紧腰间剑柄,沉默地,向这边走来。

五步。

“庚申”

四步。

“辛酉”

三步。

“壬戌”

二步。

“癸亥”

一步。

“甲——”

咣当一声,屋门被大力撞开。

诸葛瞻循声回头,正对上一步之遥的邓艾。前世逼自己自刎殉国的人撞至面前,惊寒瞬间窜上脊梁。他本能般后退一步,下一秒,手被人拉住,再回过神时,姜维已挡在他与邓艾之间。

砰砰乱跳的心渐渐归于平静。被人护在身后,邓艾冷峻的目光,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怖。

“这是怎么了?”案后,钟会神情慵懒,打了个哈欠,“会不过约小公子下个棋,一个两个,紧张什么。”

“你来蜀地不与我这故人叙旧,反倒约小公子出来寻欢作乐。我当然得上门讨个说法。”这时,总算赶上姜维的夏侯霸,从屏风后姗姗走出来,“哟,玩六博啊。士季你可当心,小公子运气可是很好的。”

“是啊,是很不错。”

钟会浅笑点头,只有知道博局真实情况的诸葛瞻瞧得出来,那里面有多少嘲意。

有赖于钟会与夏侯霸一前一后的交谈,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趋于缓和。邓艾一言不发的坐到侧案,表情始终沉穆,不辨喜怒。钟会拿着酒杯,漫不经心瞟了他一眼:

“有事快说。”

“……”

“烦死了!”

邓艾的沉默激怒了钟会。他猛一甩袖,酒壶耳杯劈里啪啦,砸了满地。他尤觉得不解气,复又狠狠的瞪了邓艾一眼,如刀剜肉。

“呼。你们走吧。夏侯将军,今天碍眼的人在这儿,我没心情。改日,我定找你叙旧。”

“那一言为定。”

夏侯霸笑容不变,既而递给姜维一个眼神,示意一同离开。

“阿瞻。”

走到屋门口时,钟会忽然又唤了一声。

“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说完了。”

森森如武库的眼眸眯起笑意,他执起诸葛瞻最后的那枚棋子,“啪”得一下,砸到枭棋上。

“——”

诸葛瞻一怔,未回过神,脚已跨过门槛。

————————————————

姜维拉着诸葛瞻离开非鱼楼。人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为了赶上步伐,诸葛瞻不得不小跑起来时,他才意识到姜维情绪不对。三人穿过热闹的街市,行至一僻静小巷,诸葛瞻终于体力不支,甩开姜维的手。

姜维面色微变,未说什么,只转过身,看着诸葛瞻。

“小公子,你别怪我,那天我就和你说了,顶多给你保密到今天。”

“多、多谢夏侯将军……”歇了半响,诸葛瞻总算缓过体力。他定定心神,抬头迎上姜维,“伯约哥哥,今日谢谢你。你也别怪夏侯将军,是我非让他保密的。”

“伯约听到了吧,我没说谎。”说着,夏侯霸朝诸葛瞻树了个拇指,“小公子义气,下次……”

“还有下次?”

姜维蹙眉瞥了一眼夏侯霸,后者立即噤声,然笑容不减。

这边,诸葛瞻亦暗暗长舒一口气。听姜维的语气,应当算不得生气。

“伯约哥哥,我们换个说话的地方。我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解释给你,绝不隐瞒。”

以坦白从宽的态度,诸葛瞻成功争取到了宽大处理。三人来到另一家酒肆,放下帘子后,诸葛瞻不敢怠慢,赶忙将今日与钟会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说了个全。至于“郭嘉”的部分,他自是不能透露重生一事,只道那些只言片语,全都是小时从父亲那里听来。

“伯约哥哥,钟士季他们此来的目的,绝对居心不良。”

“嗯。”哪想到,姜维听到诸葛瞻转述钟会“灭蜀”之语后,并未有半分意外,“举大功息内乱,司马昭欲行禅让篡位,必然会走这一步。”

“那为什么我们还要与魏国议和?”

“为了诱敌。”

“伯约哥哥是指——”

“对议和更迫切的,永远是弱势的那一方。”姜维沉声道,“我们希望,司马昭是这样想的。”

诸葛瞻缓缓点头。他好像捉到点头绪,又尚未理顺。

最关键之处在于,若议和是为了骄敌,那依照前世经验,自此之后,季汉直到亡国,再没有赢过魏贼。

是魏贼太狡猾,伯约哥哥终究棋差一招吗……

“伯约哥哥,我知道,你还想问我为什么要去见钟会。”冗长的沉默中,诸葛瞻见姜维几次欲言又止,索性主动开口,“那日桃源宴时,我得知手中握有钟会想知道的情报。我想与他做个交易。”

“你可以把此事告诉我或者你的兄长,我们去和钟会交涉。”

“我也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不是你力所能及的事。”

“可钟会的确也……”

“阿瞻!”

突然高起的声音,让诸葛瞻不禁一怔。姜维似乎也意识到口气太重,顿了顿,沉下声:

“以后,危险的事交给我来做。”

“我不想你涉世太深。”

“可——”

“好了好了,小公子又不是你营里的兵汉,口气这么冲干嘛。”见气氛不对,夏侯霸赶忙上前打圆场,“小公子,今儿在军营里,刚有士兵不守规矩犯了军纪,后脚伯约又知道你去见钟会的事,他心情不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怎么会……”

“但伯约的确说得也没错。”夏侯霸又道,“有我们在,趟雷涉险的事本就不该你干。你年纪还小,等及冠了,出仕了,有的是烦心事让你操心呢,不急这几年。”

可,若我活不到及冠之日呢……

诸葛瞻神情不由低落。他不是不知道姜维是关心则乱,曾经他也天真的以为,有大家在,他只需当个清散闲人,不问俗世。也正因此,等到国破家亡的那日,他才更不能原谅自己的不负责任。

因为没有尽全力,所以后悔;因为后悔,所以绝不能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虽然心有异议,但诸葛瞻并没有再开口。显然,此时无论再说什么,一时间,姜维都不会改变主意。说得多了,只会适得其反。

而且,他似乎已经握到下一步的线索。

“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说完了。”

非鱼楼中,钟会眉眼锋利,一手执起棋子,砸到枭棋上。

那时,他的口型是——

“杀枭。”

注:这一章来研究如何下博棋~

首先,需要准备道具。双方黑白棋子各六枚,TL纹棋盘一张(这里采用尹湾汉墓出土的《博局占》),以及茕一粒(即骰子,刻一至十六数字,与“骄”、“妻男”,共十八面),佳酿一壶,耳杯若干(玩博怎可无酒呢?)。

其次,双方轮流掷茕,掷到“妻男”面的一方,可以将一枚棋子摆到棋盘左下角甲子位,之后根据掷点数多少,按六十甲子顺序行棋。再次,当一方掷到“骄”时,可将自己的一枚棋子变成枭棋(“骄”“枭”音通),枭棋可吃敌方棋子,先失去棋盘上全部棋子的一方输。

最后,当枭棋相遇时,后至者为上,胜者必杀枭。

当然,六博真正的下法比这个规则要复杂很多,博还有大小之分,小博用骰子,大博用六著,行棋规则也并非只能遵循六十甲子的顺序。但具体展开太过繁琐,且于内容无益,文中便稍微化繁为简。

小公子,关键是杀枭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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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己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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