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快两天的小皇帝根本听不见荀彧说话,两只手捧着胡饼正吃的欢。荀彧耐心地等了一会,确认小皇帝一心在食物上,不会随意出门后悄悄退了出去。
他大意了。
若不是碰上小皇帝,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尚书台空无一人,所有高级官员都步履匆匆,而原本应该遍布皇宫的宫廷护卫却看不到一个。德阳殿到尚书台,至少要穿过五个关卡,可小皇帝竟然能尾随太傅走到这里。
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都是最近自己心神动荡,又太信任前世的记忆,所以才犯了不大不小的的错。
荀彧冷静地想,没有下次。因为终于发现自己性情拧巴,一边痛苦于大汉必亡,而自己无能为力,一边又心痛于为了百姓,他必然会亲自推翻腐朽的王朝,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只是习惯将所有心思都压在心底,所以少有让人察觉的时候。
郭嘉像是早就猜到什么一样,去年专程写信嘲笑他,直言不讳的说他别扭,不果决什么的。他就像是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虽然想尽力扶住岸边,逆流而上,可在努力半生后却发现,根本就无处借力,而自己也深陷潮水中无法自拔。
荀彧承认自己对于未来的犹疑,只是成年人,不会因为犹豫不决就放弃前行。他既然已经决定为百姓求得一个安稳的天下,必然不会动摇。
至于心里那点对大汉的怀恋,将永远都留在心里。
这些年在雒阳,他彻底绝了通过教导皇帝,或者辅佐权贵改变现状的念头。也许旁人在经历了他的人生后,会生出自立为帝的念头,可荀氏不会。
明智的世家不会为了一个随时会换人的位置,赌上家族千年的荣光。
他们要的,是长久稳定,是长盛不衰。让君王不得不用他们,不得不听从他们的意见,然后慢慢地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荀彧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念头,不过是辅佐明君,为万民立命而已。
在连续穿过好几道宫门,发现果然无人值守后,荀彧就慢慢放轻了脚步。不远处,隐约传来人声。
中常侍赵胜正带着一对人,出现在拐角处。宦官独有的嗓音在空荡的石廊格外清晰,“快点,快点,新帝都不见了,你们这帮贱婢是干什么吃的?”
荀彧原本想回避的脚步停了下来,电光火石间,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宦官几乎都支持渤海王刘协,但会不会有人亲近刘辩,或者何太后呢?
荀彧缓步迎着赵胜走过去,看上去一如平常。
赵胜久经朝堂,记人的本事更是绝顶,甚至不需要看清荀彧的脸,就已经判断出来者是谁。他使了个眼神,命身后的卫兵和侍女越过自己,从两边四散开来,尽快去找小皇帝。
而他自己则停了下来,脸上堆笑着和荀彧见礼,“守宫令这是去上值?”
荀彧微微躬身行礼,在抬头的瞬间低声道,“大将军危矣。”
赵胜面色不变,继续用尖细地声音说道,“守宫令可莫要走错地方了,这宫里的卫兵可都被调去何太后和大将军处了,若是有宵小冲撞了您可就不妥。”他是大将军的人。
“上军校尉想在宫中刺大将军。”荀彧听后放心的说,然后朗声谢道,“某于尚书台侧偶遇天子散心,陛下吩咐某去取朱砂笔墨。那里的路熟,某不会走错的。”
赵胜点点头,谢过他之后步履匆匆的带人向反方向走去。只要皇帝还安全,他就不再操心,自然有手下去找,但何进的事他肯定要亲自去的。
荀彧神情晦暗不明,站在原地目送赵胜离开。既然蹇硕必死,那这一步棋,就由他来开启吧。
......
“谁!”
还未接近汝阳县,来自谯县的信客就被一队衣着整齐的卫队拦下。他匆忙从怀中掏出州牧的令牌,下马证明自己的身份。
卫队的队长挥手让弓箭手放下弓箭,仔细盘查,又在一个大册子上写下他的名字后才挥手放行。临走时,还交给他一个小木牌,临时在上面刻了间隔不一的点,嘱咐道,“进县城的时候,将这个交给城卫,他们自然会放你过去的。”
信客显然知道汝阳的情况,严肃地点点头,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队长,你说是不是出大事了。”一个弓兵嘟囔着,“这些日子,都来了多少信客了,各个都要找县令阁下。”
“噤声。”队长叱责道,“不该问的,别问。”
实际上,不只是他们心里嘀咕,县中各个卫队都嘀咕着最近的变化。虽然日子好像还和平常一样,甚至有的乡还更新了农具,开垦了更多的荒地,养了不少鸡。
但县中气氛却不同往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最近要有大事发生。虽然县令阁下安抚了百姓,但今年的收成增加了,却没有依照惯例降税,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人疑心。
更何况,他们这些在县境内巡逻的卫兵还被要求,无论谁进入境内都需要盘查,登记后才准放行。而信客则更是需要手持身份牌,才能入县。
听说县尉又开始操练兵马,就连平日里烧碱和铵肥的炉子,都改了几个开始煅烧兵器。
队长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他在去县中接受训练时,偶然听县尉提起过。最近周边都不安稳,流民又活动了起来,去年黄巾军还趁机会又在隔壁州起义了,总之,加强守备是没错的。
而且,听说雒阳有变,恐怕会危及汝阳——这可不是瞎猜,袁氏家主久居雒阳,可其他族人都住在汝阳、汝阴,若是犯了什么错,雒阳肯定会派人来的。
“哎,你说,刚刚那个信客是传什么的?”队长忍不住向身边的士兵说,引来士兵一个白眼,“你刚刚还让我噤声呢!”
“哎呀,不想聊就算了。”
“别啊,我可听说了......”一队人渐行渐远,话题也从最近的变化,到这些年的税收,或者家里有没有孩子念书,总之没个定数。
唐婥知道县内最近流言颇多,也没有出手阻止。她在等来自雒阳的消息,在大家都有了心里准备,再公布皇帝驾崩的事情。
没想到,先来的竟然是州牧的信客。
信客恭敬的将黄琬的亲笔信交给一身胡装的汝阳县令,听到她拆信的声音后,又传达了州牧的口信,“州牧阁下言,如今大将军尽收军权,意图尽剿宦官,他担忧朝局动荡,波及四方,将暂时封锁州境。若有族人投靠来豫,还请诸君早做安排。”
唐婥点点头,一目十行的看完州牧的信,然后命荀采请他去休息。转头对一旁有些忧心的蔡琰说,“蔡公可有往雒阳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蔡邕一直不愿见她。对于这种博闻强记,又固执己见的儒生,唐婥没有精力去讨好,或者说服——大概率,她也说不过蔡邕。所以,两人一直就这样,靠着蔡氏两姐妹交流。
“父亲尚未决定。”蔡琰摇摇头,然后问道,“州牧可有什么吩咐?”
按理来说,来自朝堂的命令,应该是先发往州牧、再由州牧交给郡守,最后郡守给县令下令。这一次,州牧直接来信县中,蔡琰有些担心。
“陛下驾崩了,国丧三年。”唐婥将信摔在案上,“大将军杀了上军校尉,收拢了禁军。”
蔡琰高兴的笑了出来,连连感慨道,“这样一来,便绝了宦官把持朝政的路。”
唐婥紧皱着眉头,先前的猜测已经得到了结果。显然是宦官最先坐不住,对何进下了死手,又被他反杀而已。按理说,此时何进大权在握,可她为何还是觉得不安。
一定有什么被她忽视了。
蔡琰看完信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嘟囔了一句,“只是彻底铲除还需徐徐图之,宦官们毕竟还同边军有来往,若是逼急了,大将军此时也应付不了。”
唐婥瞪大了眼睛,猛地看向无意中说出看法的蔡琰,她半跪起身子,捉住蔡琰的手腕飞快地说道,“就是这个,该死。”
蔡琰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连忙问究竟怎么了。
唐婥抿着嘴,忽然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中常侍赵忠去年从车骑将军升回雒阳,唐婥对他升了什么官不感兴趣,但这就代表着,宦官打通了与边境守军的往来渠道。
并州牧、凉州牧都是曾经车骑将军的属下,而幽州牧、大司马则是宗室子弟刘虞。幽州牧身份敏感,再危机的时刻何进和宦官两方,都不会请他入雒。他们要的是可以控制的幼主,而不是贤能强干的宗室子弟。
如果何进真的要赶尽杀绝,宦官们走投无路之下,恐怕会兵行险招。何进是个莽夫,如今又独断专权,估计很难听从臣属的意见了,只需稍加引导,他就能想到引边军入雒。
中央守备军和边军的战斗力,根本就不能比。一个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大战;一个终日抗敌,天天打仗,唐婥不用想都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若我是何进,就在宦官想要引诱我命边军入京时,就让刘虞入京。唐婥眯着眼睛无端的想到,然后再辅佐刘虞为三公或者直接登基。借他的身份,笼络朝中士族,再挑起世家豪强和宦官的矛盾,让他们互相争斗,最后再一举铲除。
待朝廷稳定后,逼刘虞还政于幼主,自己独揽大权。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以宦官们没有受过什么政治教育,只会借机给自己谋利的能力来看,慌乱中估计也想不到这些。
更何况,她现在还是只是个七品县令,和何进之间差了至少六个等级,这些朝堂政斗理应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蔡琰被她吓了一跳,不敢再追问什么,但从刚刚两人的对话中,她很快就猜出唐婥的忧虑,安抚道,“大将军手握禁军,足够剿灭宦官了。命边军入雒,多此一举,大将军明智,不会如此的。”
唐婥点点头,然后笑着问蔡琰,“贞姬如今测算山川,可有成果了?”自从她教会贞姬日心说后,贞姬就专注于天文的研究,后来在蔡邕的建议下,也开始进行大地测量。
这种通过使用几何学中圆周上一段弧的长度、对应的中心角同圆半径的关系,计算地球的半径长度的方法,是最传统的大地测量法。这不仅可以有效的得出两地间的距离,山川的具体高度等等,还可以绘制更精准的地图。
她在唐婥和帮助下,走过了汝阳全境,绘制了一份和唐婥前世见到的地图,非常接近的地图。那份有等高线,有详细描述的地图就挂在县衙里,唐婥总是站在地图前,留恋的看着上面的线图和标尺。
终有一天,她会看到一张标准的华夏地图,就像前世那样。
蔡琰见她不再紧皱眉头,松了口气,也笑着说,“自从给阁下画完那张地图后,她就带着公学的文弟子们去了汝南治所,说是要测量整郡的地图,尚未归。”
“如今情势复杂,贞姬在外恐怕不安全。”唐婥低头写了封告示,又盖上县令印,“若是近日她还未归,就写信让她尽早回来吧。”说完,将告示递给蔡琰,吩咐她明日张贴出去。
蔡琰点点头,“阁下,书舍和公学的课本,传抄实在费事。琰在侯府的时候,听说您曾经吩咐过匠人做‘雕版’印书,只不过后来因为出嫁而耽搁了。”
“琰想,是否可以再请工匠们试做一下?”
这些年事情繁多,唐婥早就忘了自己曾经都吩咐过什么,听蔡琰提起,也想起了这件事,笑着说,“自然可以,雕版往日用处不大,如今倒是必须品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活字印刷。实际上,虽然活字印刷在北宋就被发明出来,但实际的应用已经到明朝晚期,而且也不是大规模的使用。因为使用木雕或泥塑的活字,大多都存在缺陷,要么是渗墨严重,要是是烧制出来后凹凸不平,很难使一张纸上的字墨色均匀,质量远没有雕版印刷好。
所以,在铅活字出现前,活字印刷是一个众所周知,但只在小范围使用的技术。
而铅的冶炼技术,成本太高。实际上,如今纯铅的冶炼技术是非常成熟的,早在二里头文化后期,就出土过不成形的纯铅块,在夏家店文化层中还出土过铅贝。
这足以证明,在夏代就有了冶炼铅的技术。而在殷墟遗迹中,有四件铅礼器,含铅均在99%,而在商周礼器中,也有很多含铅量极高。
但是,礼器和日用品是完全不同的。若是唐婥真的不在乎成本,完全可以用更成熟的铜来制作,但那样就违背了利于传播和使用的初衷了。
即使心中千回百转,唐婥也没有表露分毫,而是说,“织造曹的大家都清闲了好久了,你放心去吩咐吧。”
蔡琰这才躬身退出去。
第二日,汝阳县城门口就张贴了告示。清晨在门口排队,等待入城的百姓围在那里,仔细辨别着上面的字。
“二黑,你在书舍念过几天,看看是啥意思。”一个挑担的农人戳了戳身边的人,“县令又说啥了?”
二黑只读过几个月的夜班,勉强看懂了上面的内容,给周围的人讲,“应该是谁死了......”
“帝王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一个孩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上面写的崩,是皇帝死了。”
绝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皇帝是谁,所以即使告示上写了灵帝的谥号,也没人意识到这是皇帝。孩子说完后,大家才恍然大悟,然后便不再关心的散开了。
大家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兴趣,只是有机灵的人猜测道,“这阵子防备如此严,恐怕和这事有关吧!”
“说不定呢!”另一个人点头,“所以,最近传的发生了什么大事,就是这个吧!”皇帝驾崩,国丧三年,当然是大事。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其他人纷纷应和着,“只要不影响种地,就没事。”
刚刚那个说话的孩子,在告示前站了一会,直到同窗来寻他,“吕蒙,怎么还不走?一会就要晨读了!”
吕蒙这才转身跑进城里,赶在文夫子敲铃前到书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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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