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有些怀念的看着眼前二十出头的女子,他虽然不清楚这位列侯究竟经历过什么,可以在这个本应心比天高的年纪,毫不犹豫的低头,只为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帮助。
但,他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十几岁的他拼死逃回家乡后,虽被汝阳侯庇护,但生活还得自己来。家产被抄没,宗族几乎全部死于流放,他不得不低头求人。
眼前的女子,出生便继承列侯,钟鸣鼎食,见陛下都可不行大礼,被身为三公的叔父精心教养,除了被退了一次婚,可能稍有波折,但随后很快转嫁了闻名世人的荀氏王佐。
她的人生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帆风顺。
如今她如此干脆的行礼,只为百姓能得到更好的教导。陈逸叹了口气,看向眼睛明亮的唐婥,“逸下月才前去鲁国赴任,若是君侯不弃,可随县衙诸人一同编写教材。只是,此书若成,可否允许逸带往鲁国,教化当地百姓?”
唐婥自无不肯,她完全没想到,陈逸不仅答应帮她劝说县中士族,而且还慷慨的愿意编书。
宴席中的其他士族子弟虽是在吟诗作对,可无人真的无视上位的两人。很快,陈蕃之子陈逸为县公学编书的消息,就传遍了汝阳县。这其中当然有唐婥的暗示,贞姬最近在着手管理县中商贸,在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委托行商们走街串巷,或是去乡中贩货时多提一下公学的事。
借着陈蕃的名头,县中很多寒门士子都有些意动。
“蒙,你怎么还在这?”一个赤脚孩子赶着鸡从田埂上走过,露着黄牙猛拍蹲在地上的吕蒙,“行商到里门监那了,听说带了县中时兴的犁,大家都去看了!”
“那你怎么不去?”吕蒙看上去比冬天健康了一些,单薄破洞的衣衫也被母亲仔细修补好,整个人都干净了很多。
邻居的孩子骄傲的仰起头,“我出门的时候就看了,可威风了!”在从未出过里的孩子看来,那个有着奇怪弯曲的犁干净又好看,相当威风。
吕蒙撇撇嘴,嘟囔着,“反正我家又买不起。”还欠着行商粮种钱呢!
“哎呀,去看看呗。”赤脚孩子把他从地上扯起,猛得一推他,“说不定今年收成好,能换一个。”
吕蒙本就被他的描述说的心动,如今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走了两步,等到邻居赶鸡走远后,才撒腿往里门监那里跑。贫穷击溃了一个孩子的所有自尊,即使旁人都不在乎,可他还是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痴心妄想的一面。
“都来看看,这是新式的曲辕犁,方便耕地——”行商站在高处,举着一个稍小的模型给大家看,“犁架又小又轻,还方便转弯,一头牛就能犁地!”
“那人呢?”底下有好事者高声问道,“咱们里,如今可没有牛。”
“那就看你们几个人能和牛的力气一样了!”行商常年在乡中行走,早就和乡人打成一片,嘻笑着蹲下来和乡人说,“可别怪我没说,这是君侯下令造的,侯府的庄子早就在用了。”
“而且,君侯还说,若是今年徭役多干十日,就能换一个。”县内的商队几乎都是唐婥的,所以行商还是称她为君侯,“咱们君侯做了县令,可没忘乡亲们。”
“说这些有屁用。”一个乡人粗声问,“我就问,这徭役多干十日,县令不会是让我们去做城旦吧!”
城旦是夯实或修建城墙,是徭役中最辛苦的部分,大多数都是作为刑罚,很多人都习惯用城旦,代指刑罚或者流放。
“就咱县这城,再修都那样,还修什么修。”行商神神秘秘的说,“我听说,君侯是打算让大家建纺车。”
“纺车?”
“哎,俺听表兄说过,那个大纺车一天就能纺100斤麻呢!”这是有亲戚在县衙的。
“那得多少人摇啊!”一个妇人摇摇头,表示不信。
在一片混乱声中,行商不得不站起来高声嚷嚷着,“要是想要,就去里正那里画押,到时候里正会给大家发新犁的!不想要的,不要添乱!”
农人们听到后,又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讨论声,声量大到根本听不见行商后来的话,只有吕蒙扒着行商的推车边,扯着嗓子问,“刚刚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行商听不见他的声音,依旧大声吼着,“......公学......念书...”
吕蒙还是听不清,着急的在底下挥手,最后索性爬上推车,扯着行商的裈边,喊着,“能不能,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正巧农人们的声音也小了下来,着急的已经去找里正画押,预定曲辕犁,剩下的则还没行动,听行商还有什么新鲜事要说。行商自然听见了吕蒙的话,将他抱下车后又说了一遍,“君侯还拜托郡国学的文学师,文学主事掾们来县中,还请了陈公的嫡子帮忙编教材,日后,咱们县也有自己的书舍了!”
这件事,没有曲辕犁爆炸,大家的反应也不是很激烈。自光武帝下令“依旧制,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郡国学日渐盛行,各地郡守、国相都喜欢设立郡国学,有的甚至亲自教书。虽然这种学校没有真正惠及普通百姓,但大家并不陌生。
公学是为了培养县以下的小吏,书舍是教识字的,只有郡国学才是真正培养州郡官员,日后有机会去太学的。只是这些学校,自和帝后便销声匿迹。
“家贫,何来念书?”一个妇人背着自己的孩子,无所谓的说,“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估计是给那些大衫子客弄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大衫子客是乡人们对那些士族的蔑称,可谁都知道这其中的羡慕。
“哎呀,哎呀。”行商得了县衙的托付,尽力的解释,“这次不一样,这是给所有人开的。而且君侯还说了,因为朝廷已经拨款建书舍和公学,所以原先她为办学筹措的钱粮,就用来付孩子们的束脩。”
“适龄的孩子皆可去书舍,自备铺盖就行。”行商知道的就这么多,说完就跳下推车,准备去下一个里继续卖盐粮,说新闻。
乡人们见没有什么新消息,也四散离去,只有吕蒙一人还站在原地。等到太阳落山,吕母匆匆自田里归家才看到他,伸手就在吕蒙的脑后扇了一巴掌,骂道,“下午都没看见你,野哪里去了。”
大抵是生活实在困苦,吕母早已没了善良、温柔等等品性,苦难和饥饿追赶着她,只有粗暴和蛮横,才能保护他们母子,好好活着。所以她对吕蒙也没什么耐心。
吕蒙皮实耐打,连脑袋都没摸,仰起头终于说了一句话,“娘,我想去书舍。”
然后,全里的人都听到吕家打孩子,打了一夜。
最后是里正实在听不下去,点着油灯到吕家门口劝了几句。吕母回头让蹲在地上撇嘴的吕蒙老实点,然后才扔了扫帚,出门将里正送回去。
吕蒙蹲在地上,拿手胡画着嘟嘟囔囔,“你不也没反对嘛,干嘛还揍我,咱家这么穷,念书搏个好前程,日后也有着落......”后面不敢说了,吕母已经回来了。
“娘是怕你日后后悔。”吕母坐在榻上,将今日纺好的麻整理好,她一人既要种地,也要纺织,“这世间人都觉得,读书比种地轻松,可若是念不进去,这书啊,可就不好读。不然这士子怎么就那么金贵?那都是念出来的。你若是心血来潮去念书,肯定坐不住。”
“娘打你,就是让你记住。日后若是后悔念书,想放弃,就想想今夜这顿打。”
且不论吕母的做法是否妥当,吕蒙确实成了他们里第一个,去县中报道的文弟子(1)。临出发前,吕母还将熬了几夜纺出的几匹布塞给吕蒙,“娘打听过了,虽说是不用交念书钱,但是见讲席们最好还是送些啥,咱家送不起什么,但旁人送,你也不能少。”
吕蒙从未离过她身边,吕母有些哽咽的看着已经长大的孩子,“到书舍听讲席话,莫要打架,娘不求你争什么官当,识字就好。”
吕蒙点点头,将新麻布小心收好,“娘放心,蒙晓得的。”
对于小孩子而言,分别几日谈不上伤感,吕蒙察觉到了母亲的不舍,也只是听话而已,等到他一坐上行商的推车,和行商打听着县里的一切。
而县书舍,还没有开始正式招生。
唐婥住在唐珍养病的地方,方便照顾他,每日都步行穿过粟市(2)到县衙去上班。这方便县中百姓不必登衙,就能在固定的时间找到她。唐婥曾经久居乡野,和佃户们常年待在一起,心里很明白贫民告状的困难——不是不想告,而是见到县官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她的,也大多不敢拦她的车架。
为了能让百姓们可以没有心理负担,也为了能体察民情,唐婥每天都穿着官服梭在县城之间。有时还会穿着常服,在路边喝点粗茶,买个纸笔什么的。
今日下值早,唐婥不着急回家,而是换了衣物,带着菽逛粟市,正站在胡饼摊前犹豫的时候,一个孩童的声音突然响起。
“阁下,你知道书舍怎么走吗?”
(1)文弟子:书舍、公学、郡国学的学生统一叫文弟子。
(2)粟市:汉代城市规划和后世不同,衙署围绕在城墙边,城内有金市、粟市、南市。金市是专门服务高门世族,达官显贵的,粟市和南市是小市场,什么都卖,而城外有西市和马市。县城一般只有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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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