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婥有一瞬间没理解荀攸的意思,有点迟钝的反问他,“你的意思是说,慈明叔父想要给女荀找个新夫婿,但是女荀不愿意?我以为她还要服丧?”
荀攸沉默了一会,像是在发呆又像是没听懂唐婥的意思,然后才犹豫的说,“无子,不必为夫守贞服丧。礼当如此。”
唐婥学过礼,但是那些复杂的条例她也记得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说什么《女则》、《女诫》那更是一本都没看过,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无子不守丧的事情——蔡琰从未和她说起过此事。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适龄男女不婚是要结五算的,即使是丧夫或丧妻后单身的也是如此,如今的一算为百二十钱,而交算赋是以户为单位,若是在夫家守寡便是由夫家代为缴纳。以荀爽家为例,虽然在实际上他是荀氏族人,住在族地,但在户籍上他是单独的一户,而其他成年已婚的孩子算另一户,在交算赋的时候他交自己的就行。
如今女荀归家,她一个人需要交的算赋就要五倍,一年就是六百钱。相当于女荀一个人一年的算赋就差不多能买一个仆役了,对于一般人家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更不要说这笔钱的年年都要交的。
荀氏确实不太缺钱,可就和后世一样,在平日里大家的收支都是分开的——君不见荀攸现在还在里门监这里蹭灯吗?
女荀的算赋对于赋闲多年的荀爽来说,恐怕是个不轻的负担。
唐婥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就和一脸‘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的荀攸告别,回到家中,先前侍女所说的‘争执’显然已经结束,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是刚走到家中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谈话声。
“我早以立誓为阴君守贞,奉养阴族。大人早先教我孝义,采正践行之,又有何不妥?”一个陌生的女声这般说着,语气压抑又艰涩。
“可女荀你才多大?如今满十九了吗?”陈氏严肃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倒是毫无盼头了似。”
“可是阴氏苛待于你?你婆母早逝,可是有妯娌于你为难?”这是钟氏焦急的询问,听上去她将荀采接回来的路上并没有问出什么。
“这,阴族仰慕荀氏美名,并无苛待。”女声犹豫的说。
唐婥不愿再听,转过头走了几步就看到面生的侍女,稍微自己介绍了一下,对方就连忙行礼。唐婥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得到了侍女的解释,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唐婥不在是时候,荀谌和钟氏已经和长辈们报告过荀采在南阳的生活。
“女郎原先在阴家还算舒心,阴氏不算名门但也是守礼之家。只是阴君时常念些《太平经》,不愿读诗书什么的,让女郎烦心。后来搬到宛城,有道士来府中与阴君长谈,阴君就更沉迷那些方术,周遭人也说阴君体弱当多读些道书方可保命。”
“可女郎认为此乃歪门邪道,又尽力劝阻,两人可能也有些生嫌。阴君后来也不去女郎房中,常常宿在外面。”
听上去,倒像是个普通的夫妻矛盾,阴家显然更喜欢道家,而荀氏是标准的儒学世家,难免在这方面有分歧。其实就算是阴母没有早逝,如今也没有太多的婆母苛待的事情。尤其是世家,若是传出这种事来,不说全家族的脸还要不要了,单是举孝廉就基本上和家族无缘了。
“后来阴君染了风寒,疾医都说无力回天了,女郎还是衣不解带的照顾——甚至都去求了太平道。”侍女说起这个时,有些小心翼翼,毕竟黄巾之乱还未结束,现在谈起太平道还处在喊打喊杀的阶段,“我们是在兵乱之前请的,对黄巾军并不知情。”她还补充着。
回来的路上,钟氏的侍女已经把家中的新成员和她说得七七八八,这位汝阳侯的丰功伟绩她也耳熟能详。
唐婥点点头,没有怪罪侍女,甚至没有在心中嘀咕荀采求太平道是封建迷信。虽然她是个坚定的中医支持者,但也得承认对于急症中医能做的比较有限。不能否认的是,太平道能安稳传教这么多年,应该还是有点本事的。
荀采那时大概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后来有人嚼舌根说阴君正是因为心不诚才被老天惩罚了,女郎那时悲痛欲绝,也听了进去。后来......”侍女显然不想再多说,嚅嗫了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唐婥大概了解了情况,谢过侍女后就转身往厅堂走。
陈氏听见她开门的声音望过来,连忙摆手让唐婥出去。可惜还没等唐婥反应过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就紧张的问道,“可是有人进来?”荀采站在屏风后面,暂时还看不到唐婥。
这个时候要是再悄悄出去,恐怕会把本就惊恐交加的荀采吓到,唐婥不需要犹豫,立刻扬起笑脸朗声着,“听闻有漂亮女郎归家,我先前没去远迎这是失礼了。”一边笑着一边绕过漆屏。
陈氏本来觉得荀采现在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再见生人,但见到唐婥这样朗然的进来,反而松了口气。她理解唐婥想要让女荀放松下来,连忙拉着荀采说,“女荀,这位就是先前和你说过的文若之妻,唐氏。你还帮我为她准备婚房器具呢!还记得吗?”她没有称呼唐婥为君侯,而是顺着荀采的性子叫唐氏。
其实一见面陈氏就察觉到荀采的精神岌岌可危,见到陌生人时竟然浑身发抖,显然她在阴家的生活并不是荀谌和钟氏看到的那样,更不是侍女转述的那样。
阴家人不敢苛待荀采,不代表阴瑜不会冷待她。即使去年夏荀采看上去还算正常,陈氏如今还是在反思自己是否太过不关心荀采,竟然在当时都没有问过她在南阳的生活如何。
只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若是再问恐怕还会再次刺激到荀采,所以陈氏只是关心如今荀采如何想的,旁的什么都不说。
听到一些熟悉的事情,荀采才怯生生的抬头瞥了眼唐婥。荀采有着荀氏族人共有的柔和面庞,又比那些守礼到有些冷淡的诸荀多了些柔美。
可只要细心观察,就能察觉她的颓唐。
鸦色的头发被紧紧盘在脑后,桂花油让头发看上去颇有光泽,面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茜粉从眼角渲染到鬓间。明明是正常的世女打扮,可那茜粉殷弘的颜色衬得她暗淡的眸子像是已经哭肿了眼,已经撑不起衣服的羸弱身姿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吃饭。
虽然刚刚经历过战争,可南阳的守军在失去了太守的情况下也一直非常□□,将大部分黄巾军都拦在了郡内没有让其扩散,荀采在南阳至少不会缺衣少食。
唐婥将这些想法抛在脑后,试探性的靠近荀采,看着她手微笑着夸赞,“这就是女荀吗?我很喜欢那些漆屏和妆奁,听说是你准备的都还没有好好道谢过。”然后装作手忙脚乱的样子从袖子里掏出饴糖,顺手塞给略有些放松的荀采,笑眯眯的说,“是新做哦,很甜。”
荀采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糖块,又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向笑容温和的唐婥,按着颤抖的手腕将手中的糖放进嘴里。
当一丝甜腻在口中融化时,荀采终于忍不住蹲下身不顾周围堂嫂们关切的言语,哭出了声。
她匆忙从怀中掏出洗得已经发白的手帕捂住嘴,想要干呕又强迫自己的将糖咽下去,在被呛到后也不敢咳嗽出声,呜咽中还模糊的哭嚎着“都是我的错......”
“若是顺着他就好了。”
“都是妾身之过......”
唐婥也蹲下身轻轻将瘦弱的女子搂进自己的怀中,和缓的拍着她的背,轻轻地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女荀已经归家了。”
夕阳如血般将天空染红,空荡的厅堂只传出荀采痛苦的哭嚎声。陈氏将门外侍候的所有人都打发出去,又去端了些乳酪和米糕来。
等她回来的时候,荀采已经哭昏了过去摊在唐婥身上,钟氏正给她把脉。陈氏轻声问唐婥,“阿婥,女荀怎么样?”
唐婥微微摇头,将目光投到钟氏身上。
“恐怕是长时间不好好吃饭,又休息不足。”钟氏抬头,“今天还是不要让她自己睡比较好,这样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反正休若不在,让女荀到我房里住一阵吧。”陈氏主动说,又拜托唐婥道,“阿婥去慈明叔父家说一声吧,顺便让人带些女荀的衣服过来。”族内的厅堂在荀绲家,荀彧兄弟三人没有分家自然住在一起,荀爽家在隔壁不远的地方。
唐婥点头同意,让人先去荀爽家通传一声,自己换了件衣衫才去拜访。荀爽的两个儿子如今都不在家,应门的是一书童。
唐婥隔着屏风和荀爽见礼后表明来意,荀爽倒是没有多问什么就答应了下来。唐婥轻柔的问道,“听闻慈明叔父曾作《女诫》赠予女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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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