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将荀彧送出府,笑着返回书房,心却暗暗沉了下来。
他心中很清楚,将豫州交给唐婥,是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如果只是农官和县令这些不重要的职务,女子去做也就做了,如今一州长官都要交给一个女人,难保其他人不会有意见。
可刚刚荀彧跟自己到内室时,提到的事情却让他有些动摇。
“如今高门士族和各地世家把控举官,举孝廉,父别居者众。”荀彧眉目柔和,他克制的跟在曹操半步之后,“主公若想成霸业,应广纳贤才,不拘出身。”
曹操是宦官养子的孩子,他非常明白此时对于出身门第的看重,幼年时歧视的目光,并不会因他是袁绍的跟班就消失,荀彧和刘晔今天用生动的演示,告诉他如果他手下的属臣与他利益不符,会用什么方式逼他就范。
实际上,他才是那个被属臣们掌控的人。
曹操并不介意荀彧他们站在不同立场上,为某件事引经据典的争取,因为最终做决定人,依旧是他。但荀彧私下提醒他,如果世家再次占据大多数,他就会像如今的皇帝一样,成为属臣们的傀儡。
刘晔和荀彧都出身既得利益阶层,他们也同样对这种选官方式的弊端,心知肚明。为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他们必须从此时就开始为之筹谋。
“安如,是最好的人选。”荀彧刚刚就坐在他左手边的席子上,坦然道,“她的性别,会是世家最忌惮的。”
不用他再说下去,曹操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如果想不拘出身,任命官吏,那么各地世族会是最大的阻碍。在如今皇权不下乡的传统下,他对地方的掌控力度是极低的,兖州因为黄巾军入侵,世族也受到影响,所以暂时看不出什么。
即使是世族薄弱的兖州,也有如毛阶这样的本地望族,投入他的门下。
他不得不考虑,日后若是世族们想要和过去操控皇帝一样,把控他,应该如何应对。
郭嘉和戏志才先前也同他提过此事,两人的建议是不拘出身,提拔寒门子弟,树立寒门与高门参杂的谋臣体系,让他们互相牵制。属臣限于制约中,自然更家倚重主公的决定,自然就不会将主公架空。
当然,在郭嘉嘴里,这个‘主公’也能替换成‘皇帝’。
可曹操一直有一个疑虑。
寒门子弟毕竟不如那些百年世族培养出的子弟。并不是知识或是能力上有欠缺,而在处理人情世故上熟练,也缺少朝堂上的积累。他凭个人喜好倚重他们,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自己事败,或是百年后,世家们一定会想办法将寒门子弟挤出朝堂——其实不用挤,只要限制寒门的晋升途径,他们自然就无法与高门抗衡。
而那些原本是寒门的官员,则会因为自己已经为高门,也就不会关心其他寒门的出路。
如今,荀彧给了他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向。
比起寒门子弟,高门世家们显然更看不惯女子登堂。只要将唐婥为首的女子,在官场上捧的够高,他们也就无心去制约寒门子弟——甚至会拉拢他们,以对抗女子在朝中的地位。
只要持续百年,有了更加稳定公平的选官晋升途径,便分不出世族和寒门,皇帝自然也就不会完全受世家把控,更不容易出现如外戚、宦官挟制皇帝乱政的事情。
因为各方为了稳固自身的地位,必然会更加依赖皇帝。
曹操此时并没有想过自己改朝换代,只是考虑日后将圣天子接回后,怎样维持大汉长久的稳固。
是的,曹操根本没有考虑放任皇帝在长安自生自灭,他身为汉臣是必然要将皇帝救回来的。其余军阀诸侯可能不愿,曹操却还未死心。
更何况,有了皇帝自然也就占据了‘师出有名’这样的道德高地,何乐而不为?
“文若留步。”荀彧刚刚离开曹操的府邸,早已等候多时的刘晔就叫住了他。两人互相见礼后,刘晔并排和荀彧走着,他皱着眉头,“文若果真决定,支持迎回圣天子?”
荀彧点点头,“如今传国玉玺在袁术手中,难保他妄图自立为帝。若是不保住天子,我等就要将江山正统,拱手让于他了。”
“袁公路并无其兄之才。”刘晔顿了顿,补充道,“两个都比不上。”说的就是袁基和袁绍。他盯着荀彧,觉得荀文若在开玩笑,“既无安身之所,又无能臣辅佐,还无可靠盟友,晔实在想不通,他有何胆量称帝。”
荀彧叹了口气,他也想不通前世袁术究竟是为什么,会有称帝的自信。“袁术无毫芒之功,纤介之善,而猖狂于时,必不会长久,但其于荆州,有扬州可退。扬州如今乃他所制,也算有一州之地。”只是扬州动乱已久,已经谈不上富庶了。
刘晔沉思了片刻,问道,“所以,文若还是觉得,我等手中有‘大义’的名分,才方便行事?”
“孝先所言‘奉天子以令不臣,脩耕植,畜军资’,彧以为然也。”孝先是毛阶的字,荀彧淡淡的说,“彧知子扬担忧之事,无外乎日后若拥立新帝,旧帝该如何处置。”杀死前任帝王,是非常不符合道义的事情。
在刘晔看来,倒不如直接让皇帝死在长安,以绝后患。
“只是彧认为,主公此时恐怕还未有谋权之心。”荀彧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刘姓宗室,“子扬还是莫要心急为好。”
刘晔是第一个跟着曹操的谋臣,曾与唐婥共事过一段时间,对于他们夫妻两人的想法,稍有了解,他一直认为荀彧和唐婥,同自己一样,是希望建立新王朝来拯救百姓,所以刚刚荀彧没有支持自己时,他倍感诧异。
现在荀彧这样说,他倒是了然的笑了出来,“晔今年不过二十有三,等得起。”
曹操不喜属下揣摩自己,两人也没有再深聊下去,简单闲聊几句就互相道别。
远在豫州的唐婥并不知道在兖州曹操的心路历程,更不知道他的属臣们的心思,两个月后,她在沛国收到了曹操表她为豫州牧的文书,随书附带皇帝的任免文书。
虽然玉玺已经不在长安,可任免刺史的制书并不需要扣印,朝廷下达制书足矣。制书下达后,才会专门为她起草的册书才需要扣章,也不过是三公之一的公章即可。
唐婥拿着这张制书,抿了抿嘴,她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上面的任命词,确认自己的名字、籍贯和面目描写。
“惟初平三年壬申十二月,豫州刺史受诏之官,皇帝延登,诏之曰:先帝以明圣,奉承祖宗至德要道,以汝南唐氏婥,汝阳侯唐衡女为一县之令,任期庶事咸宁。今皇帝以幼年,茕茕在疚,外有乱臣扰袭京师,内有公卿不服王命,陛下忧虑,汝阳侯婥,行能兼备,农政俱佳,先帝所器。今唐氏婥聪明康强,可欲托付崇化,以婥为豫州刺史,赐官印,录州内军政事宜。於戏,君冕受百僚,使其各修厥职,爱养元元,绥以中和,称朕意焉。”
这份制书会同时抄送至所有州郡。
其实唐婥并没有期待皇帝也会承认自己,她也不在乎。没想到,曹操竟然真的搞到了皇帝的认可,现在她已经是大汉两任帝王承认,并且下达制书的朝廷命官了!
虽说没什么实际意义,可唐婥看着手中的公文,突然红了眼眶。
作为临时住所的住所里,来自各部的军报和粮草辎重的统计,几乎堆满了这间小屋,她白天带兵剿匪,晚上挑灯批复公文,这几个月来一直都是合衣睡在公文堆上,甚至连床榻都没有。
为了尽快拿下沛国,他们没有等到来年冬麦收割,便出兵沛国,粮草辎重都是问题,她每日天一亮就要考虑上万人的吃穿,终日忧虑的无法入睡。
曾经养尊处优的娇嫩皮肤,早就被冻出一道道皲裂,每日拉弓练剑也让手上布满老茧。在过去无望的深夜里,她有时会想,若是曹操不肯用她,她是不是要回到深宅大院中,终日忧心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她是不是要被家中管事,默认不识字,只能被迫在一张张府内开销上,画上一个又一个圆圈?(1)或者贡献出全部家财,助丈夫建功立业,自己则生很多孩子,换一个贤妻的名号?又或在丈夫兵败时,被献给胜利者作为奖品?
也许荀彧不会这样对她,可如果他这样做了,也没人说一句不是。
她不喜欢命运就这样交给他人的感觉。与其在内宅中,去仰丈夫鼻息而活,她更愿意在朝堂上唯主公之命是从。
冬日的暖阳透过墙体的缝隙照进屋内,驱散了小屋内的昏暗和寒冷。唐婥将手伸到阳光下,将金灿灿的光芒揉碎的手心,就连原本应该感到刺痛的冻伤,都感到一丝丝温暖。
荀彧将家书塞给送制书的信使,一同给唐婥带了过来。
(1)秦汉时期,贵族妇女掌家审阅家中开支,是不写字批复的,只会画一个红圈表示同意和确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7章 第 10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