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生香,桌案供花,紫鹃取琴出来,在窗下设案,点起香炉。jiujiuzuowen立冬日寒意渐起,又生了火盆取暖。
黛玉净手,端坐在案前,抬手要弹,似想到什么,按弦不动。
周瑜在旁,正襟危坐,见她不动,关切道:“姑娘所思为何?”
黛玉凝眸不语,犹疑地看看周瑜,周瑜恍然觉得这院内静得很,虫声隐匿,鸟啼不闻,没来由叫人安心。
“甚静……”神思舒缓,随着袅袅炉香,弥散开来,像能逍遥游于世外,周瑜自言自语,“此境难得……不知是这香还是这院子……”
黛玉微微愣住,一次倒还能算作巧合,可两次三次,周瑜总能与自己所思所感相投,不得不使人诧异。
“香是寻常,院子也无甚特别……”黛玉熟识的男子屈指可数,以为天下“臭男人”总是居多,最不能体会女儿心意,一个宝玉已是天下无双,还未曾见过周公瑾这样的人物,难得叹道,“我入吴地以来,数次听闻周将军雅誉,真是名不虚传!”
这话是黛玉衷心称赞,她一时惊诧,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周郎微低了头,浅笑道:“不敢当……”
黛玉这才惊觉自己忘情,回过神来,飞红了脸,埋头不语,半晌才闷声说:“都道情随境变,妾今日所奏琴曲,难与当日相同。将军莫要嫌弃才是!”
周瑜笑着摆手,道:“当日有当日的好,今日的也有今日的滋味。琴曲本就是悦己之物,次次相同,那便是死物了。”
黛玉咂摸他这话,句句合乎心意,释然一笑,省却冗言赘语,阖目按弦,复奏当日《高山流水》之曲。
抹挑勾剔,吟揉注撞,时而似小河淌水,时而又如平野青丘。音韵从容,清冽纯澈。周瑜渐入佳境,不禁痴迷,连黛玉弹完止弦都不曾发觉。
黛玉见他垂眸缄默,必是心有所感,不去出声扰乱。外面松风阵阵,方寸院落之上便是万顷苍穹,浩瀚碧宇。
“姑娘心境宁和,瑜便安心了。”周瑜慢悠悠念出这句,眼里溢满笑意。
黛玉先前还未多想,听他这话,稍加思忖,果真不错!
她眼下流落丹阳,身边只有紫鹃相伴,又无亲戚依怙,亦无产业傍身。可离却朱门大院、深闺樊笼,天地茫茫渺渺,自由来去,往日读到的庄周逍遥的境界,此时才能领悟一二。
“了无牵挂,方知天下之大。”黛玉感慨。
周瑜复又低下头去,并不能完全认同,“姑娘弹奏此曲,琴音和畅,手法精纯,可真要论起曲意,不似前日那般动人。”
黛玉端坐,肃然正色,“还请将军指教。”
“谈不上指教。不过是一己之见。”周瑜若有所思,“此曲名为《高山流水》,先秦伯牙所作。伯牙与钟子期互为知音,故《高山流水》又是知音之曲。姑娘此番弹奏,境界开阔不少,但所含情意,还及不上那日江上夜弹。”
“知音”二字撞进耳里,刺在心头,猛地叫黛玉想起宝玉来。黛玉微蹙了眉头,眼中酸涩,却又不想落泪,心口发涨,空余遗憾。
周瑜观她神色,有了些许察觉。离别十载,当年花下含怒带嗔、又笑语连连的女孩,想必也经历不少世间爱恨嗔痴,难以诉说。
窗外凉风扑面,响起一阵雁鸣。
“姑娘可否借琴一用?”周瑜轻笑一声。
黛玉点点头,起身让座,周瑜抬眼安慰,“在下言语有失,惹姑娘伤怀。奏一曲赠给姑娘,聊以遣怀。”
黛玉转悲为喜,含羞一笑,“素闻将军精通音律,黛玉有耳福了。”
周瑜挥开衣袖,安定心神,拨弦奏乐,瞬间泠泠乐音与松风应和。乐声刚劲古朴,初时轻快,继而刚劲开阔,古朴雅致。黛玉刚刚入迷,眼前似有江水滔滔不绝,自天际而来,映着苍茫暮色……
“咚”,戛然而止。
“将军?”黛玉睁开眼,很是疑惑,“将军为何停弦?”
周瑜抚摸琴身,长叹,“此曲乃我所作。半年前我来丹阳拜会堂伯,见大江东流,气势磅礴,胸中陡生一股澎湃之气,不可抑制。于是临江而坐,有感而发,创作了上片。”
“但不知为何,我苦思至今,下片却依旧没有半点头绪。”
黛玉细细回味,“此曲甚好,可惜还未成篇。将军不必心急,耐心等候。一旦灵感生发,那才是水到渠成。”
周瑜松了口气,颔首认同,按捺不住激动,摩挲琴弦,“他日此曲能成,我第一个弹给姑娘听!”
黛玉嫣然笑开,“此曲可有名字?”
“还未命名。”
黛玉起身踱步,扶门仰望苍穹,天色将晚,残照如血。她突然转过身来,裙边翻飞,狡黠笑道:“我有一个好名!”
“哦?”周瑜伸手相请,“女先生请赐教!”
黛玉到书桌前执笔,蘸墨写下三字。周瑜凑过去一看,白纸上字迹娟秀飞扬。
“长河吟……”周瑜念完大喜,“长河吟!真是好名!”
黛玉得意地放下笔,将纸笺送与周瑜,“算是我给将军的回礼。”
周瑜情思流动,眼里满是柔情,接过纸笺,还没来得及道谢,外间侍从急匆匆跑进来喊道:“将军,府里来人,说太守请您回去!”
周瑜皱眉,追问:“何事?”
“不曾说明。看样子是要紧事!”
周瑜登时警觉起来。孙策带兵南下不久,莫非有军情急报?快步走出去,又折回来,躬身行礼,“突有急事,今日就先告辞了。姑娘休怪!”
“将军军务繁忙,妾身明白。”黛玉送他到门口,“将军慢走。”
周瑜火急火燎赶回太守府,径直朝堂伯周尚书房而去。刚一进门,就见周尚冷哼一声,把公文掷在案上。
“伯父何事生气?可是军情有变?刘繇来袭?”
“若是刘繇攻城我却不怕!”周尚把公文递给侄儿,眯眼嗤鼻,讽刺,“袁术色厉胆薄,猜忌多疑!哼,难成大事!”
周瑜打开公文,来回看了两遍。面色凝重,银牙暗咬,眸光锐利,生生将怒气压下,并不发作。只把公文缓缓合上,重重按回桌案。
“为这等短视之人动气,不值得!”周瑜坐到伯父身边,“不知伯父有何打算?”
周尚扶额叹息,“还能作何打算?我先时就是看袁术智谋品行,皆不足为之效力,早晚必有祸殃!才自请出任丹阳太守,离开寿春。罢!罢!”
周瑜冷笑,拨动火盆,火星迸溅,焰光照出他眼中隐忍杀意,“来日方长……天下之事,才刚刚开始……”
周尚挑灯处理公务,周瑜退步离开。走出房门时,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周尚坐在灯下,两鬓全白。记忆之中高大威猛的伯父不知何时弯了脊背,苍老的身躯在夜色灯影中愈发苍凉,像是即将收场的皮影戏,一个单薄的皮影人映在那里,一举一动,一个落寞的故事,多看一眼便要被那悲伤拉进无边的深渊。
便是如此半是愤懑,半是凄凉,周瑜一步一步回了房中。侍从点起灯,光焰照得屋中那柄长剑灼热人眼,片刻不得安生!
“公子!”侍从惊叫。
周瑜疾步上去,“唰”得将剑拔在手中,冲出门外,一头闯进院里茫茫夜色之中。想要舞剑,剑不成招;待要厮杀,眼前又无人该杀。
“公子……回去吧……”侍从少见稳重的周瑜如此失态,瑟瑟发抖。
周瑜猛提一口气,目眦欲裂,举剑劈下,院中山石应声裂为两半。
周瑜长出一口恶气,回屋将剑收回鞘中。
“焚香,备琴。”
“姑娘,立冬了,白天也短,还是早些睡吧。”紫鹃见黛玉坐在窗下发呆,劝她歇息。
黛玉注意到周瑜和侍从脸色不对,担忧是否出了大事。自己这样悬心,也是徒劳,听从紫鹃的话,更衣卸妆睡下。
还没入眠,隐隐约约就有琴声传来,黛玉屏息静听,恰是周瑜今日弹奏的半阙残曲《长河吟》。
七弦琴音不比笙箫般响亮,幸好芙蓉巷与太守府只一街之隔,才能借着晚风飘来,声音断断续续,急促猛烈。
黛玉不由得跟着呼吸急促起来,越听越是烦躁不安。
“出了什么事?他如此激动、恼怒……”
思量之间,那琴声又乍然泄力,缓滞呜咽,千般滋味郁结五内,无可奈何,无能无力!黛玉鼻尖一酸,眼角倏忽滑下两滴泪来,抬手抹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
“呜——”
风萧萧,马鸣一声嘶断长空。拂晓将至,黛玉陡然从睡梦中惊醒,心口扑扑直跳,有所预感。鞋子来不及穿,顺手抓起披风披上,跑出门外。
一回头,周瑜驾着那匹照夜白马奔驰而来。
“吁——”
周瑜紧扯缰绳,堪堪勒住马。白马前蹄抬起,重重落下,险些撞到林黛玉。
她就那样围着披风,赤脚站在马前。凉风吹起一头长发,双眼里是凄惶。
他就那样骑在马上,背着琴囊,往日成竹在胸不见,翩翩风度不见,缰绳缠绕的双手,骨节突出。
两人都撇开视线,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说。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以摧枯拉朽之势焚尽残存的理智,周瑜弯腰伸手,有力的臂膀揽起黛玉,把她抱到马上,护在怀里,长鞭一抽,疾驰而去,扬起一路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