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侯入葬那天,润玉立在高阁上扶阑远目,仪仗从昔日将军府邸,沿长街缓缓向南行去,出城门,隐入郊外林中,望不见了。
傅红雪向着那一方跪了许久,润玉看着他,轻声说,同父亲道个别。
他便抬手,齐眉,俯身,稽首,行了一回大礼。
树上的栖鸦哑声一鸣,振羽,离枝而去。
傅红雪用心扮着重明宫小侯爷的样子。
守孝未足四十九日,不着素服。出门,则乘柏木轩车,过朱雀大街,长皇子平日深居简出,待小侯爷如何骄纵,自不必言。
同皇子、宗子在砚阁读书,每每日上三竿才来,逢天寒、雨雪,必得告假,诗书皆不能诵,问对亦不能答。
砚阁大学士见着东宫少卿,便说,听闻太子殿下有忧,只因那位小侯爷是将门之后,其母又是周国公主,长皇子养在宫中,恐有不臣之心。我倒以为小侯爷资质甚为平平,难当大任,不足为虑。
东宫少卿摆了摆手说,大人有所不知,长皇子幼年丧母,陛下恐其不容于宫中,便教上伽蓝山修行,故而不曾在砚阁读书。太子殿下想去,陛下却不允,心结在那时就落下了。长皇子从伽蓝山回来,就迁入重明宫,陛下两次三番的,明里疏远,暗里护着,怎么叫人不忧心呢。
重明宫在夏都西北,是一处荒凉的行宫。
那墙与廊、阶与檐多有坍塌,润玉初来时,就着这将倾之势略为修缮,与星象相合,其间阵势随日夜更替,因岁时不同,遂成一方禁地,生人若闯来,则有进无出。
傅红雪日日醒来,都听见很长、很远的风声。
白昼初升时,他循着风声,推开一扇一扇门,穿过一道一道廊,见着一处柏木为屏、白沙为地的所在,便是见鹿台。
风声起于润玉剑上。乌发,藤簪,素衣,一人一剑,轻疾时如乱雪,沉稳时如悬瀑,尽是望不够的一种种好看。
傅红雪在边城,跟父亲学过刀,又从母亲学过剑,待他看清那剑的一招一式,便想着如何以刀去破,悟得其法,又想着剑如何藏,方能不破。在见鹿台上一动不动伫立了半日,心里的刀与剑早就过了上百招。破不了的,熬成了心事,那一道白衣长剑,常在夜里梦里千回百转。
第十日,傅红雪上见鹿台,九歌正捧一把剑等着他。
九歌说,剑是殿下拜别伽蓝山时恩师送的,一共两把,皆是深冬时节炼成。小侯爷这一把,是伽蓝山巅,草上晨霜所淬,名为朝露,殿下那一把,是伽蓝山下,溪中融雪所淬,便名为晚河。
傅红雪双手接过朝露,剑一启,一抹清光从鞘中迸出。
风声蓦地紧了,扬眸,只见润玉持晚河,翩身一落,挟风一剑便猎猎而来。
傅红雪拔剑一迎,因着九个日夜醒着梦着绸缪着,双刃一接,便不是潦草的招架,乃于一剑之中蓄着数十变数,又从变数之中,引出数十生杀之机。
润玉的伽蓝剑法,远观只觉从容简切,入阵方知每一剑起、剑落,锋隐、锋出,思虑至为周密。
当时傅红雪年少,根基尚浅,破那剑势的法子或能想到,却未必能全然做到,不免落得抵挡不暇,稍不留神便要带上伤。
长皇子待小侯爷,并不像宫外之人所见的那般宠溺,一上见鹿台,言语绝不肯多说半句,剑一出,更如鬼神一般,招招都是必杀之式。
久之,新伤旧伤交叠,一想起那人那剑,身上心上都是疼的。
那时,还未知润玉孤注一掷,深恐时日无多的心境,那一种心急如焚,傅红雪在多年以后方才明白。
每至暮夜,有死士与暗哨潜行而来,将边城与邻国的消息报于见鹿台上。
来人见小侯爷在侧,起初多有疑虑,长皇子却从不避讳,要事、军令,一应隐秘交待如常。
傅红雪渐渐明白,见鹿台便是这一**情往来的机要之地。边境上八郡十二城的布防,皆出自长皇子之手。
这是秘密,可抵不住东宫暗探广布。太子知悉了皇上竟把边境安危交予长皇子一人执掌,极为忌讳,遂设法令布防机关泄露,欲以布防不力为名,向皇上谏言,削去长皇子之任。玄武将军抵死相守,才令计策落空。
原来,父亲身在边城,却死于一场宫闱暗战。
从边城回来的最初几个月,润玉彻夜不眠,将口令、阵法一一改了。
军情泄露,必是传信者有隙。死士与暗哨没有名册,名字只记在长皇子心里。长皇子悉得异动,便在一支木签上写下一个字,抛至阶下。过几日,有人呈来青铜佩,上头的字正与木签上的相合。
傅红雪渐渐明白,有一支木签落地,就有一名叛徒处决。
润玉抛出木签的一刹那,眸子里泛起的寒意,他看过多少回,仍觉陌生。
可是一旦转眸向着他,目光又春水一般的。
每逢长冬入春,长皇子都要病一回。
病中畏寒,檐外草木扶疏了,窗下还笼着炭火。
不上见鹿台,剑却不许荒废。
天光一破,傅红雪就在阶下练剑,剑上的吟啸,荡尽了一院的春寒。
长皇子倚在榻边,在风中就听得出破绽。
待小窗支起一半,阁门轻敞,是长皇子栉沐已毕,傅红雪收剑,在小院中折一枝梨花,携入阁中。
润玉在屏前烹茶,并不抬头,只问,可是肩上的伤还在疼?
他的伤,他都记得。
傅红雪说不疼了。润玉手中一顿,抬起眸子,他又只得说,疼。
润玉唤九歌,写好一纸方子,叫配一剂药来。
等九歌去了,他转眸见傅红雪眉心低着,小声说了一句,苦。
润玉平淡地回了一句,疼不怕,倒怕苦。
傅红雪听着,面上静了片刻,唇角终是扬起来。
也不知有什么趣处,可是,一见他笑了,润玉也不禁一笑。
那日,傅红雪在阁中浸沐疗伤,一屏之隔,润玉在屏外观书,他在屏内,药汤暖得心头惴惴的,怕走漏了风声,坐得极端正,一息一息压得极平稳。
静了许久,润玉蓦地念起一事,望着屏上道,砚阁大学士差人送来小侯爷的默书笺,说孔雀东南飞一篇,小侯爷默到一半,就绝不肯写了,问他可是文句不通,却说不是,大学士要我问问,那究竟是何意?
傅红雪默然片刻,如实答他,是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府吏见了其妻,为何不带她走,为何任她就死?
那是重华二十年春。傅红雪十二岁,已初识人间亲疏冷暖。
两军对阵,最好的结果是什么?润玉问。
傅红雪想了想,答,是死得其所。
润玉道,是势均力敌。
府吏,把其妻当做对手?
这倒把人问住了,润玉微微沉吟,回他一句,也许。
傅红雪待要说什么,润玉却问,春江花月夜一篇,一至篇末,都要落下两句,又是何意?
是怕。傅红雪说。
怕什么?润玉问。
怕乘月的人,回不了家。
润玉闻言一怔,把傅红雪怕的那句玩味一回,一笑,极轻浅,低声道,惦着回家,就好。
当时有风穿过回廊,吹得一树梨花纷纷落了,长皇子说的什么,傅红雪并未听得真切。
他着单衫,步至屏外,润玉身边留出一席,温着一盏茶等他。
润玉打量着,一身清劲峭拔,小鹿,那年大雪里吹来的一般,不声不响地,追着他,长大了。真快。
傅红雪挨在润玉身畔,鼻尖尽是茶的清、药的苦,还有,梨花的寒,他问润玉可冷。
润玉不答。他便握过他的手,捧着冰凉的指尖,呵了呵暖。
那时他想,相依为命,或许就是这般模样。
重华二十一年,长皇子的病几经反复,暮春时候才好。
傅红雪已悟透了伽蓝剑法,他的眼快,看得清一剑何所从来何所将往,剑也快,能把暗藏的杀机封得滴水不漏。朝露像在他命中生长着一般,时而化出的招式,连润玉也未曾见过。只是,无论如何险要奇绝,招式一出,又让润玉尽数破了。
他的剑杀不了人,只因剑上还未挟着半分主人的意志。
润玉久在病榻,日夜念着岁时不予,陪傅红雪练剑的日子将要尽了,心绪缭乱不平,动了剑法中的秘技,出手决绝,招式奇诡,迫得傅红雪走投无路。
剑嵌在白沙里,人跪在地上。
润玉说伽蓝剑法是决生死的。
傅红雪说要决生死的又不是你我。
润玉说,你现在杀不了我,以后也杀不了别人。
傅红雪说,就一定要杀人么?
润玉说,你以为很容易么?学会杀人,才能学会如何不杀人。
傅红雪说,我可以学,但那个人不是你。
那是第一次,他拂了长皇子的意。
润玉说过不了这一关我不会放过你的。
傅红雪答他,那就别放过我。
润玉记得,恩师当年传授伽蓝剑法,只教到第七重,还有两重,便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恩师说此两重只传一遍,记下要诀便好,其中心法,还需历尽人世方能悟得,不到最后关头,不可妄动此技。
语焉不详,可是润玉知道,这一刻,便是“最后关头”。万里层云一重试过了,还有一重尚未悟彻的千山暮雪。
傅红雪当时尚不知长皇子处在绝境,只记得那一剑化身千百,无边而来,他陷在阵中,五感尽数杀灭,渐忘了那人是润玉,那剑是晚河。他的方寸已乱,而心地澄明,只余下一念,破了剑阵,活着出去。
谁都没有放过谁。
后来风声止息,两个人立在见鹿台上,隔了一箭之遥。
傅红雪明白了“决生死”是何意,也明白了润玉为何那样逼迫他。六年间,长皇子藏在眸中从未言明的心事,他好像都明白了。
润玉望了他一会,不嗔不喜,转身而去。
转身而去的一刹那,像一山乱雪在风里一荡,崩塌了。
傅红雪向着那人狂奔而去。那年他十三岁,重明宫平淡的日子,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