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于斯曼《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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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呢?那只乌龟后来怎么样了?”
嘈杂的空气一股脑地灌进耳朵:酒馆主人在呵斥一个站在满地碎片前的侍者,老板娘急匆匆地取来毛巾,带着歉意与讨好的神色弯腰擦拭某位客人的大衣下摆——他紧紧抿着嘴唇,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忽然,门帘被掀开,一股夹杂着水味的冷风冲了进来,有人开始骂骂咧咧地要求把门关上,但过路客只是抖了抖肩上的水,把潮湿的箱子扔在脚下,粗声粗气地要求一杯杜松子酒。
小圆桌对面的人已经沉寂将近半分钟了。方士谦好整以暇地缓慢转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年轻的文学评论家,而王杰希直到对上他烟灰色的眼睛,才大梦初醒似的挺直了脊背。
“啊,对不起——您说到了哪儿?”
他急匆匆地开口。像是只要语速足够快,二人就能毫不费力地把因他走神而中断了的谈话继续下去一样。但脑子几乎像是被巴黎十一月阴冷的空气给冻住了一般,不仅没有对谈话的内容产生任何帮助,反而暴露了他关注点偏离的事实。
不过对方很有风度地对这个事实闭口不谈。“德赛森特的乌龟,先生,”他声音不大,但穿透力很强,让正和他对视的王杰希有种连灵魂都被看穿了的错觉,“你正给我讲到的那只乌龟。我们的主人公在他的背上镶嵌了珍珠和宝石,让这华美的动物在他起居室的地毯上缓慢地爬行。”
“啊……是的。”年轻的评论家欣然点头。他身体前探,松石绿色的眼眸里倒映着酒馆壁炉里跳动的橙红色火光。“先生,”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您觉得它会怎样呢?”
大概是错觉或是光的缘故,他仿佛看见他刚结识不久的同伴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笑意。这与他期待的反应不谋而合,王杰希的嘴角又扬起了些。
“一个美丽的牺牲品。”方士谦评论道。
他抿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杜松子酒,注视着金黄色的酒液顺着杯壁缓慢地流下,再透过透明的玻璃凝视对面的文学评论家。
巴黎火车北站从来不是个干净整洁的地方。外省人和巴黎人在逼仄的走道里熙熙攘攘,站台上的壁灯低矮得让人一抬头就觉得要撞上去。但如果疲惫的旅人不想留在拥挤吵闹的、甚至还散发着一股尿骚味的候车室、而想要打发时间,火车站边的小酒馆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这不是个强调(或者说重视)梦想的城市,但一个人只要敢于发言,他就必定会有自己的听众。
方士谦经过酒馆门口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苍白纤瘦的年轻人迈下马车的车厢,一旁的侍者将一把黑色长柄伞打在他的头上。雨水顺着伞面倾泻而下,砸在青年随身的小旅行箱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侍者的衣服湿了一半,他匆匆忙忙地护着青年,目光望着酒馆的方向,但青年人只是摇了摇头,接过了侍者手中的伞,做手势示意他卸下自己马车上的行李,又独自一人立在漆黑的雨幕里。
——活像是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样。
如果要从巴黎去外省的话,这个时间有些嫌晚了。一班从加莱出发的火车在半个钟头前刚刚抵达北站。方士谦出站之前瞥了一眼列车时刻表,把他送回这个城市的列车是今天最后一列国内线,而晚上和夜里的三班列车分别通往伦敦、科隆和波恩,最近的一班四十分钟后出发。如果这个青年想进行一趟去英国的国际旅行的话,时间已经有些紧了。
一串雨飞扑着沾到他的脸上。持伞青年的皮鞋踩在了水里,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酒馆窗户里露出的橙色火光。
“先生,”经过青年时,方士谦轻声说道,“即使您一直站在那里,车或雨也不会停的。”
十一月的天气足够将手指冻得发白。他推开酒馆的门,矮身从粗布帘子底下钻进去。身边忽然多了一股水的气息,他侧过头,看见人行道上的青年拎着那把还在顺着伞骨往下滴水的雨伞,跟在他身后钻了进来。
“您说的对,先生,”他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苍白,睫毛漆黑,“或许雨停只是我的臆想而已。”
“并且,”他顿了顿,“我的伞坏了,或许……您愿意和我喝一杯。”
两个陌生人心照不宣地落座,叫了两杯杜松子酒。
“……您怎样看待自然主义呢,先生?”
侍者送来了酒,他们装在杯口做成玫瑰形的矮口酒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他把它们分别摆在两位客人面前的桌子上。
王杰希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感受到酒液的温度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胸口。他长长地、舒适地舒了一口气,享受着从胸口一路蔓延到指尖的温暖和舒适。
旅途总是不够令人愉快,特别是对于从巴黎南部前往北站的人来说——无论马车里安放了多少柔软的坐垫和靠枕也是一样。
“真是个宽泛的问题。”对面的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您想和我探讨左拉或者马拉美吗?”
“啊…左拉,”王杰希放下酒杯,“非常典型的自然主义了。”他没有看对面人的眼睛,这使得这句话像是离了题,“…不,先生——”他又抬起头,歉意地笑了笑,“我其实是不想和您探讨自然主义的,尽管这是我国文学界的主流。”他补充道。
“有将近二十年了吧?”身着丝质衬衫的人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对着榉木桌子上某一块深色的花纹。
王杰希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的,先生。”他愉快地微笑起来,“主流思想、最能影响群众的流派、细致入微的描述、文学是对生活最忠实的反映——”
他抬起指尖敲打着桌面。每说完一个短语,指甲就轻叩那被无数人的衣袖摩擦得发光的榉木板。他萍水相逢的同伴盯着他的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义不清的轻笑。王杰希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珠是极为浅淡的烟灰色。非常优雅,同时显得有些冷漠。
他听见他的同伴说:“同自然主义相比,我更欣赏颓废主义——先生。”他看见评论家的嘴唇一动像是想要说什么便微微抬起了一只手示意希望他先听自己说完。王杰希呼吸一窒,感觉领子扣得太紧了,忍不住伸手将它往外扯了扯。“……或者用它更学术化但范围更大了的表述:”那人眼中流露出一抹奇异的情绪,“——唯美主义。我是个——”他故意停顿,冲着一旁的窗户短促地微笑,“用俗话说,‘离经叛道’的人。我乐于欣赏远远超出生活的艺术,并从不认为生活是个奇迹。”
胸口束缚的带子突然被抽开,石头碎了。王杰希不自觉停下了拉扯领口的动作,他一缕额发落在眼前,纯黑色映着松石绿,眼睛亮得像倒映着星星的湖。
“这可真是……”他声音奇异地、一字一顿地说着,“非常有趣,先生。”
方士谦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青年被点亮了般的神态,鼓励般地颔首,幅度轻微得仿佛不是万分注意就会被忽略一般。
烟灰色眼眸里的目光温和而神情。
如果你也居住在十八世纪的巴黎,并且在报社或杂志社里有一份工作,那你大概能够理解在这个城市的文学圈子里涌动着的对自然主义的强烈推崇和追求。咖啡馆里作家和编辑们的高谈阔论里、阿西卫士桥上竖起衣领的、手挽手的年轻恋人的交谈中,甚至停在卢浮宫前的鸽子翅膀下都刻着“自然主义”这一串朴实无华的字符。
“这样的生活让我无法忍受,”某一天带着一身酒味推开门的发小终于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细节、影子——反映生活!”他怒气冲冲地抬腿踹倒了一个山毛榉花架,又一把抓住订在墙上的波斯挂毯,扯下来丢在地板上。我从书桌上堆积的成百上千张稿纸、羊皮纸和五十几本出版物里抬起头,敏锐地从他身上嗅出了烟草、路易十三和彻夜交谈的气味。
“——你去和他们聚会了吗?”我问。
“是的!”他把自己摔进沙发,瞪着眼睛注视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用愤怒的气声回答我,“我想我是和左拉彻底闹翻了。”
“怎么?”
“就像以前我和你说过的那样,”他扭过头看了我一样,眼底竟然有点悲凉,“他聚集了一帮自然主义作家在他身边,每个人轮番试着说服我放弃现在的这篇构思,出版一套自然主义作品。”
“你的上一部作品的确很有名。”我沉吟道。的确,于斯曼的第一本书让他在巴黎声名鹊起,也结识了著名的自然主义作家左拉——当然是一部自然主义作品。
“但我想写《逆流》,”发小坚持道,他抽出一枝花瓶里的玫瑰,凑近了嗅闻它的芬芳,然后把它揉碎在手里,“人为的仿造才是人类才华的独特标志。”他喃喃地说。
第二天,他就变卖家产,离开了巴黎。
“或许我们都是美丽的牺牲品,”王杰希怔怔地说,他强迫自己从方士谦的眼神之中抽离,在心中默念着圣经以谴责自己的失礼行为,“不过,我没想到您居然和我们有相似的看法。”
“这很少见吗?”刚与他交换了姓名的方士谦说。
“不,不多见——”王杰希回答,“您从加莱来,那儿还没有像巴黎一样刮起自然主义的文学浪潮,但即便如此它在现在的法兰西也是主流。《逆流》才出版不久,”说到这里,他解开大衣,从怀中拿出了一本薄薄的简装书,“这还是工厂给我的样书呢,说实话一直不是很看好它,但今天见到您以后,”他把书平放在方士谦面前的桌面上,手指爱惜地拂过封面上的A rebours,“我突然就确信它所表达的东西会在巴黎和整个法国掀起惊涛骇浪的。”
方士谦翻开简本的扉页,上面用秀雅的花体字写着“致王杰希”。他把书封合上,把书推还给王杰希。
“亲签?”
“作者是我的发小,”王杰希笑着回答,“如果他知道一个素未谋面的先生拥有与他相似的观点,大概会高兴得跳起来。对了,先生,”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您第一次来巴黎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从前住在英国。”
“您方便给我留一个地址吗?”王杰希坦然地注视他,“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希望能够去拜访您。”
方士谦刚要回答,酒馆的门就被人撞开。冷风骤然灌了进来,连交谈的声音都窒息了一瞬,全酒馆都听见了闯进来的人抱怨和发牢骚的腔调:
“错过了火车,真是糟糕!今晚或明天还有火车去伦敦吗?”
他看见对面王杰希的眉毛微微挑了挑。
“您的火车……”
“已经走了,”王杰希把怀表收回怀里,眼神和表情波澜不惊,“不重要,毕竟只是效仿德赛森特打发时间而已。您的地址……”
“我正要说这个,”方士谦说,“能请您给我一份您的地址吗?我刚刚到巴黎,住处还没有找到,等我安顿下来以后再登门拜访。”
王杰希的动作顿了顿,他沉吟了一下,松石绿的眸子眨了眨。
“已经是晚上了,您订好住处了吗?”他看见方士谦摇了摇头,微笑着向他提出了邀请,“或许我可以请您住在我家——在沃吉哈赫区,巴黎南部,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一座房子,您或许可以先住在那里的客房,巴黎的住处不太好找。”
方士谦一时间没有回答。王杰希揣度着他的想法,心想是不是自己太过冒昧了,却看见初次到达巴黎的青年抬起头,对自己说道:“谢谢您,那真是太好了。”
马车沿摄政街向南平稳地行驶,雨还没有停。他们大概正驶过一座桥,车厢下方听得见细微的水声。
方士谦肩膀放松,他靠在马车柔软的靠枕里,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修长手指的下方,松石色眼睛的男人呼吸匀长,柔软的黑发散落在他的大腿上。他把手套丢到一边,伸手扶起男人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他抬起王杰希的下巴端详他沉睡的面容,想象着睫毛与眼睑下的美丽眼睛在浸满**时会是如何天真而灵动,最终,把嘴唇贴在了怀中人花瓣般的嘴唇上。
他从车厢对面的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红色眼睛。
人们——无论愚蠢也好,聪明也罢——总认为撒旦和恶魔都是不识字的,即使识字,也绝不可能懂艺术。这一点在下属作为来自人间的趣事讲给方士谦的时候几乎让他惊呆了。但事实上,恶魔不仅识字,在很多时候甚至都走在艺术和文学的前沿。他们茹毛饮血,但也能读懂任何思想。
——毕竟如果想要毁灭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先读透它。
方士谦忍不住又低下头,用目光描摹怀中的那个灵魂。恶魔也需要精神食粮,于是他就自己来找他了。他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第一次”来巴黎,以“方士谦”这个名字。
他其实已经觊觎他很久了,即使王杰希不接他在酒馆门前的搭话,他也有办法在未来无数次地让他见到他。
但没有什么比爱人主动上钩更美好的事了。
他把行李和马车远远抛在身后,怀抱着他的金丝雀,一步步踏上对方居所泛着白光的大理石台阶。
王杰希轻轻地动了动,唇角流出一段模糊的呓语。
“夜还很长呢…”方士谦轻笑道。
恶魔从来不缺时间,尤其在与爱人温存交欢的夜晚。
生命不过是一段长长的引文。
【End】
注:
1.贯穿全文的,有关颓废主义/唯美主义和自然主义辩论的观点来自于斯曼的《逆流》,法文书名A rebours。于斯曼在出道时以自然主义闻名,和当时另一位自然主义作家左拉是好朋友,后来二人的追求逐渐偏离,终于在《逆流》出版后二人闹翻。
前情比较长,如果文章中有些术语看不太懂可以看我《尺树集》里的《逆流》书评:三脉佩兰
2.简言之,这是个爱好文学的恶魔方士谦来到人界寻找他命中注定的伴侣王杰希的故事。
3.文章题目Quotation的意思:引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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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方王《Quo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