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短篇集 第51章 喻黄《雨》（二）

走出大成教学馆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空气炎热，黄少天的周遭围满了刚下课的学生。交谈声伴随十几二十岁青年男生特有的体腔共鸣嗡嗡地在一楼大厅里回响，恍惚间甚至让人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大型蜂巢之中。

“去去去，先把课后题做完！晚上习题课再问我基础知识！”

一走到阳光下，汗水仿佛瞬间就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了。黄少天匆匆抹了把额头，伸长手臂，拍了拍身边那个孜孜不倦还举着课本跟他问题学霸学生的肩膀，一边大声指挥他先利用下午的空闲时间把题刷完，之后才能找到自己真正差的部分找老师答疑。

班里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和他挥手道别，其中不乏邀请他与他们共进午餐的邀约。黄少天一一谢绝。间或有经过的女生向这个帅气青春的年轻讲师投来惊鸿一瞥，或暗戳戳举起手机拍照，他也都淡然处之。

他素来是擅长与学生打成一片的人，学期中和他们一起吃饭也是常事。但既然期末考试临近，办公桌对面的同僚已经将期末的卷纸都出完了一半，作为老师就应该避嫌。

黄少天跟着人流走了几步。学生们吵吵嚷嚷，沿道路流向几个味道不错的食堂，树荫下的人影很快变得稀疏起来。北国夏日的阳光顺着教学馆棱角分明的外墙毫无保留地泼溅下来，在漆黑的柏油路边上毫不留情地烙下一个个灼烫的油斑，黄少天盯着地上的一处彩虹色斑点看了几秒，忽然跟想到了什么似的，伸手摸出了兜里的手机。

上课的时候自然是需要静音的，但他设置了静音振动，因此讲课过程中还是隐约感觉到手机震了几声。

平日里找他的人不多，同僚和领导都会避开他的上课时间，学生们则多用微信短信，很少有人敢于在这么敏感的时期直接给老师打电话。——想到这里，黄少天脸上的微笑淡了些。他抿了抿嘴，手指灵巧地在键盘上输入密码，点开了“电话”应用右上角的红圈。

甫一看清未接电话的联系人是谁，笑容就像阳光下的水汽一样，从黄少天的脸上消失了。

“喂？……妈。”

他花了些时间，才说服自己采用了这个久违的称呼。电话那头传来罕见的沉默，没有电流声也没有呼吸声，只有太阳白亮地照射同一块地图上的两个点，令情绪在沉默中褪色。

黄少天清了清嗓子：“妈……，”他叹了口气，“怎么了？我看你打了三个电话。”

“啊，少天……”

电话里传来女人柔婉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连接，像是信号不太好。黄少天眯眼看了看天空，抬脚换到另一个树荫颜色更深的地方。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放轻了声音：“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呢？这话出口的第一刻，黄少天的脸上又泛起了一丝嘲弄的笑容。听来十分冷酷且讽刺，按理说，一个在单亲家庭里，由母亲含辛茹苦养大的正常人，是不会对养育了自己的母亲存有什么厌烦或仇视情绪的。但偏偏，正是由于黄母在他高中时和他同学父亲闹得人尽皆知的婚外情——他刻意不去说出那个同学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真的绕开那段历史似的——被道德所谴责的母亲的行为，令黄少天在从小长到大的那条街上，甚至于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间接导致了直到他后来考到祖国另一端的大学、乃至出国留学的这几年，都没有再回过家。对他而言，每年的春节都是在D大的留校宿舍中独自度过，在MIT念书时则变成了在孔子学院担任代课老师。黄少天固执地坚信着，或者说，试图以空间的拉长来缓解时间的伤痛。十年独自在外的时光流水般过去，他几乎错觉自己已经和那个城市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母亲每年还坚持着联系他几次，黄少天除了给家里打钱之外，完全不会再感受到一丁点与过去的牵扯。

母亲其实也是有愧的，既然连黄少天这个当时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都能感受到异样，身为成人的她只会更加清楚。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清楚了就能避免，她曾屈服于短暂的**，到头来只好选择自食苦果。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啊……”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还在踟蹰，“没事的，少天，没事的……妈妈就是想听你说说话。”

许是天气太热的原因，黄少天的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烦躁。几个女生打着阳伞嘻嘻哈哈地从路对面走过去，他转了个身，单手脱掉身上的西服外套。

闷热的天气与不好好说话的人，黄少天感觉背上浸透了汗，然而教养让他不想发火。

“那就挂了吧，”他尽力放缓语气，回答道，“我这边刚上完课，还没吃午饭呢。”

其实哪还有心情吃午饭呢。

只是这一句话，对面就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般开始接二连三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少天，我不知道你上午有课……你一定累了吧，快去吃饭，妈妈这就挂电话……”

黄少天把手机话筒从嘴边挪开，刚想叹口气，却听见话筒那端的女人发出了一阵闷咳。他心思活动得快，刚听见就皱起了眉头。

黄母之前从未离开过G市，更何况自己前两年还给她在G市里买了房子，她也没有什么旅游的习惯。此时正是盛夏，那个城市几乎每天都在高温不退，而黄母注意保养，换季时节都很少感冒。

“你怎么了？生病了？”他问道。

那边显而易见地一怔，不知是不习惯被他关心还是被语气吓着了，“啊，也没有啦……”

话中有话，黄少天皱了皱眉：

“到底是怎么了？”

“真的没事……”然而黄母的语气却还迟疑着，“就是我最近又有点胃疼了。”

她不好意思地轻轻笑了一下：“老毛病了，你也知道。”

黄少天稍稍松了口气，的确是老毛病。从他记事起，黄母就一直有胃疼的毛病。餐前疼餐后疼，有时甚至需要动用止疼药。

“我给你预约一个体检吧。”他说道，微微侧头戴上耳机，这边已经在找G市周围的体检中心，“这两天，你去查查。”

“不用……”

他叹口气：“没关系，你到这个年纪了，经常去查查也好。”说着又想起学校给老师统一买的每年体检套餐，“以后每年都去查一下吧。”

两头静默。

黄少天说：“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去吃饭了。”

不知是不是和母亲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打电话的关系，黄少天莫名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嘴角也像被什么坠住了似的，叹气特别多，也笑不出来。

“少天……”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又说起来了，这次是小心翼翼的语气，“今年过年……还回家来吗？”

“……”

他一时语塞，分明已经多年没回过家，黄母却始终抱着这么一点虚无的期望，这让他斩钉截铁拒绝的话一时就说不出口了。

“还有好几个月呢，再说吧。”

他敷衍道。

刚想把话题岔开电话挂掉，那边又絮絮叨叨地说上了：

“我最近呀，经常想到你小时候……”女人声音和婉，语调柔和，“小时候，我们住在那条街上，一到过年，你就会自告奋勇地去给家里买花……”她轻轻笑了一下，黄少天的神情也不由得温柔下来，“你就喜欢那种开得很热烈的花，君子兰呀一帆风顺呀，你看都不看，家里都从来不摆的。我一回家，都不知道怎么搭配……幸好，你当时身边有小喻——”

“可以了。”

“……啊？”

“我说，可以了。”

黄少天的眼神忽的就冷了下来。他心里一阵火起，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缓和过来。喻文州的名字像团烟花似的在他耳朵里炸开，一时间，连周遭的蝉鸣声都小了。

“少天，对不起……”

“你没必要和我道歉。”

透过听筒，黄少天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知道对面的人会因为觉得残忍在放下电话后哭泣，但他无法控制这种冲动：“你毁掉的不是我的家庭，是喻文州和阿姨的，所以你道歉也不用和我说。真想道歉的话，就去找他们说吧。”

电话那头又一次安静下来。他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挂了。”

如何才能释然呢？也不会得到原谅了。

拎起外套，黄少天沉着脸向办公室走去。这本应该是饭点，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