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按时到来,保证这颗星球不会死去。春风肆意呼啸,鼓动起狂妄的情绪,传扬着甚至是极端的消息,似乎,否则,冬天就不解冻,生命便难以从中苏醒。
——史铁生《比如摇滚与写作》
上
有关喻文州的记忆,起始于北京一个刮风和沙尘暴的阴霾四月天。
按说春雨惊春,四月,无论是在古文记载或是口口相传中,都该是清爽的落雨天气。可到了这个黄少天生活多年的四九城里,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眉毛里抖落的土和棉布口罩外糊着的一层黑灰。即便他从上幼儿园起就看见街边大幅张贴“爱护环境,从我做起”的标语,二十多年过去,北京的四月天也还是如此。
一簇沙子扑落落地给风扬到后海的水里,路边还没长出新叶的柳树哗啦啦地抖。不凑巧,黄少天刚刚瞅准了背风,想摘下口罩解放一下鼻子,骤然变换方向的风就用砂土拍他了一脸。他小声咒骂了句。呛咳的间隙,却听见了一个旁边传来、懒洋洋的,仿佛极不情愿的声音:
“37℃酒吧开业酬宾~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用温度起名不奇怪,满大街多得是,但是宣传拉客的时候将“℃”读作“摄氏度”而不是“度”的人实在不多见。黄少天一时被奇妙到了,抬头退回去。
满目黄沙,不见人影,他狐疑地问了句:“人呢?”
于是在黄沙掩映中逐渐露出一个轮廓:从头到脚都穿着纯黑,只有连帽衫下露出的脸和手雪白。黄少天挑起眉毛。拉客酒保的手里还夹着一根香烟,火星点点,在沙尘暴的摧残下居然没有熄灭,一闪一闪。
“进来坐坐?”黑衣人一抬手,潇洒地指向身后一个不太大的房子,“酒吧开业酬宾,橙汁免费喝,还有歌手驻唱弹琴。”
如同对他介绍语的印证,台阶上的玻璃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酒吧里安静的灯光和门口垂落的吊兰。
像风暴天被人敲开一条裂痕,黄少天听到那里传来隐隐的吉他声。
酒吧不大,几张临窗的桌子都坐了人,黄少天索性往空着的吧台走去。刚才拉客的酒保跟在他身后进来。黄少天把拎着的手提袋推到台面一侧,自己则坐到更靠近舞台的那边。酒保熟门熟路地绕到吧台后面,取了一只颇高的玻璃杯。没等黄少天说话,就给他倒了一满杯的橙汁,往里丢了两块冰。
这杯子也太大了,黄少天腹诽。
“高脚杯没了,你先用这个吧。”像是看透了黄少天心中所想,酒保很是真诚地说。
“……”黄少天一时语塞。
“叶修哥,我们走啦!”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窗边的两个女孩就吸引了对面人的注意。吧台里的黑发青年挥了挥手,关照了句“注意安全,回家路上小心。”黄少天回头看去,正赶上门口的风铃叮咚一响,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回头冲舞台的方向挥了挥手,一前一后出了门,手牵手走向外面的世界。
“……你们允许未成年人进酒吧?”他狐疑道,“是不是不太好啊?”
名为“叶修”的青年正从吧台里绕出来收杯子,闻言笑了。
“不让他们喝酒就行。”
他拧开水龙头冲洗高脚杯,两个女孩除了橙汁以外还要了冰淇淋和点心。吧台上方洒下柔和灯光,背景音是若有若无的低吟浅唱——从黄少天走进37℃起,似乎就一直响着,像老故事里沙哑温柔的底色,不可或缺,却不渴望额外的注意。
“那是什么曲子?”黄少天终于转向舞台。就算和学校的文艺汇演相比,这家酒吧的舞台布置也显得超乎寻常地简单——背景的墙壁漆成了浅灰色,上面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舞台靠前的地方放着一架立麦和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分发型的青年,双腿交叉,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他弹得很慢,眉眼温和,没有往吧台的方向看,但看起来刚才唱歌的也是他。
“这首曲子吗?”叶修擦完两个杯子,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弯腰在吧台右侧的小桌上摸索了会,“他自己写的。”
“很有……”黄少天微微睁大眼睛,措了会词,“很有生命力啊。”
叶修闻言唇角一弯:“文州听了会开心的。”
“文州?”黄少天指了指舞台,“他?”
叶修点头。“是啊,”他说,“小姑娘都叫他‘鱼总’。”
他翻了会桌上的书,从里面抽出一个夹子,扬了扬:“会看五线谱吗?”
黄少天挠挠头:“会一点。”
“那你自己看吧,第一首就是,”叶修把文件夹推给他,里面夹着的东西看起来像乐谱,“别沾上橙汁啊。”
黄少天忙不迭点头。他抬起双手以示清白,顺便把装橙汁的高玻璃杯推远了些。
台上的青年弹奏出一个琶音,像鼓励,也像拒绝。他就在这样的背景音里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看见那首指弹曲的名字:
《比如摇滚与写作》
手写字体,字迹工整,旁边有一个铅笔写的名字:
喻文州。
37℃的洗手间要往建筑内部走一段,黄少天甩着手上的水出来,远远就听到吉他声停了。天色暗下来,酒吧里零零落落有人鼓掌,叫喻文州的青年从舞台一侧跳下,把吉他立在一旁的墙上,走向吧台。吧台后面,叶修好像说了些什么,他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向吧台上喝了一半的橙汁……
“等……”黄少天来不及阻止,做出了个无助的尔康手。
喻文州先是喝了一口,这才听到了黄少天的阻拦。后者刚刚赶到吧台,眼睁睁地看着驻唱歌手拿走了自己的饮料。
“不好意思,”他听到喻文州说,“这是你的橙汁吗?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
“呃……”气氛有些尴尬,黄少天久违地又一次语塞,“没事,没事,你喝吧……”
这话一出,反而更加尴尬。喻文州本来握着那只装了半杯橙汁杯子,这下还给他也不是,不给他也不是。
中分的青年眨了眨眼睛,转向不知何时隐藏在了吧台里的叶老板:
“叶修,我的曲谱在哪呢?有个地方想改,但是没找到啊。”
黄少天余光扫到自己去洗手间前藏在高脚凳上的乐谱,赶快趁着叶修还没答话,双手捧着给喻文州送过去:
“不好意思,”他听见自己解释道,“这是你的乐谱吧?我刚才在读,怕放在台面上沾上水,就……”他指了指座位,“藏起来了。”
吧台后的叶修恰好这时直起腰来。他看了看喻文州,又看了看黄少天,露出一个夹杂着三分玩味五分忍俊不禁和二分好笑的表情。
“你笑什么?”喻文州挑起眉毛。
“没事,看加拿大人。”叶修从二人双加料的疑惑眼神中移开目光,神态自若地抽出一只高脚杯。他从身后的酒柜上取下大瓶小瓶颜色瑰丽的糖浆与酒,又用长柄的搅拌勺引流,解释道,“看两个加拿大人互道对不起。”
“噗。”
这下他们都笑了,气氛松弛。叶修叮叮当当的搅拌声敲击着空气,黄少天双手在吧台上一撑,坐上高脚凳,喻文州也收回乐谱,从旁边拽了张椅子过来。
乐谱还停留在《比如摇滚与写作》的最后一页,喻文州不禁抬头看了眼桌台一侧瘦削的年轻人。
黄少天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便从专心致志观察叶修动作的状态中抽离:
“嗯?怎么了?”
叶修调好了酒,将它推给黄少天,又伸手取过喻文州的高玻璃杯,缓慢向其中注入新鲜的橙汁。
“这是什么?”黄少天奇道,他微微睁大眼睛,俯下身,观察高脚杯中玫瑰红色的糖浆和悬浮其中的一颗红樱桃,一旁的喻文州忍俊不禁般发出一声轻笑。
“你猜猜?”叶修恶趣味道。
“这我上哪里猜去啊!”黄少天两手一摊,不小心碰到了自己之前放在右手边的袋子。它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秀兰·邓波儿。”他捡书起来的时候听见喻文州说,他看向黄少天的方向,手指拢在一起指向他的酒,仿佛在为他解说,“这酒的名字。里面的红是西红柿汁,你尝尝。”
黄少天啜了一口,竖起大拇指。
“好喝,”他说,又轻轻拍了拍喻文州手边的乐谱,“你的作品很好听。”
“谢谢。”歌手微笑起来。
“我能问问这首曲名的来历吗?”黄少天把刚才捡起的书倒扣在吧台上,神态诚恳,“或许你也看……”
“史铁生。”喻文州笃定地说,眼神清亮,“但他这一篇文章不是很有名,难道你也……?”
黑发青年的眼中有微微的惊喜。
黄少天没有让他失望。他狡黠地一笑,翻过了那本书深蓝色的封皮。
他将《我与地坛》推向喻文州的方向,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欣喜:
“我特别喜欢这一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