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苏x□□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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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长时间的共同徒步旅行具有与“吊桥效应”相似的效果,苏沐秋和叶修以之前从未想过的速度变得熟识起来。
他们沿着加纳比耶尔大街长而笔直的街道走向普拉多海滩公园看海,地中海海水清澈碧蓝,叶修接过苏沐秋带来的单反相机,在拍了几张虚掉的风景照后忽然人品大爆发,为苏沐秋留下了张堪比国家地理明信片的留影。日光西斜时他们在鲜花与绿植的簇拥下回家,塑料袋里装着新鲜的特产螃蟹,拐过一个大斜坡后就能看到几公里外巍峨的马赛火车站。某天苏沐秋想起他还没去过火车站旁边的镜子广场,他在路上同叶修提了一嘴,看见后者转了转黑亮的眼睛。
“别特意去。”
“为什么?”
叶修一扬下巴,点点苏沐秋,又点点两人中间共同提着的手提袋:
“浓重的鱼味儿。”
这个城市的夏季炎热干燥,连花园里的月季和法国玫瑰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也难免变得萎靡不振起来。于是叶修和苏沐秋众望所归地肩负起了为房东的花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等任务。
“我真是信了张新杰的鬼话。”——苏沐秋将一条自来水管吭哧吭哧地拽到花园里时听见叶修说,后者正扶着后腰,痛苦地直起身来,脚下散落着几枝枯干的玫瑰枝干——“你还记得租房那天他怎么说的吗?‘浇点水就行!’”
边擦汗边在花园中劳作的场景在凄惨中带着一丝丝搞笑。苏沐秋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清理鱼鳞,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同别人合作是什么时候。
“虽然很难想象,”苏沐秋在给老朋友吴雪峰的邮件中写道,他正陷在起居室柔软的单人沙发里,享受马赛夜晚清凉宁静的穿堂风,“但我的确在这个我并不了解的城市交到了一个新朋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叶修都是一个完美的室友,当然,除了抽烟的时候有点多。”
自从他们熟悉起来以后,苏沐秋的主要活动区域就从二楼自己的卧室换到了一楼的起居室里。他白天观光,晚上则抱着笔记本记录他的灵感和当天的游记。
有时候叶修也在,套着他万年不变的一身黑,懒懒散散地在沙发上摊成一张饼,或是举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点播深夜电视节目。这几天他很少彻夜不归,为了蹭苏沐秋的饭甚至还调整成了正常作息。苏沐秋敲字敲到深夜时,一抬眼还是能看见叶修窝在沙发里换台。
吴雪峰是苏沐秋在巴黎高师的学长,不同于在ENS一鼓作气读到硕士的苏沐秋,此人的求学之路堪称神奇。他自己本来是经济类专业,大学期间去了美国哈佛交换一年,从那里拿到保送剑桥的人类学硕士名额,于是实现了专业的大跨越,博士毕业后跑去了隔壁牛津当助教。苏沐秋大一时在一场学士报告上认识他,在那之后便一直觉得他这位学长十分神奇。
“你认识叶修?”他和吴雪峰说了室友的名字之后,收到了来自后者的疑惑,“我也认识一个叶修。中国人,总是穿黑衣服,熬夜能力极强,但每个白天都像是睡不醒。”
苏沐秋瞟一眼沙发里兴致勃勃看日本动漫的叶修,快速打字:“那我们认识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够有趣的,”吴雪峰奇道,“我是在哈佛交换的时候认识他的,他的母亲是数学院的教授,叶修经常坐在最后一排旁听——他非常聪明,我以为他也会去当老师,没想到现在居然去了马赛。”
栗色头发的青年勾起唇角,看着津津有味盘腿坐着看电视的室友,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问。
他一直都觉得**是每个人专属的秘密,除非关系紧密到一定程度,否则不足以交付。
“好了,不聊叶修了。”他回复道,“我最近打算写一部小说,我准备让它发生在马赛。”
吴雪峰表示鼓励:“不错嘛!书写出来送我一本签名版。”
完全不是说这个,苏沐秋翻了翻眼睛。“学长,我记得你挺喜欢旅游,也读了很多侦探小说。”
“是啊。”
“你应该来过马赛吧?”苏沐秋噼里啪啦地打字,“我前些天去酒吧的时候,听见这边的人谈论一个案子,我想把它写进我的书里,但又不是很了解。”
“唔?”
“是一两年前的事了,似乎是关于一颗失窃的宝石。”苏沐秋解释道,他回忆着酒馆里暗黄的灯光与那些凑在一起的客人们的微笑,“你还记得吗?一个青年带着宝石,沿着尼斯——戛纳沿线独自旅行……”
对方似乎在沉思,半分钟后,吴雪峰的回信跳了出来。
“这件事我的确知道。”他的学长回答道。
苏沐秋的心放下了一半,但紧接着跳出的回复却让他吃了一惊:
“不过,我也不是很了解这件事。”吴雪峰说,“但我知道你可以问谁。”
“谁?”
“叶修。”
沙发上,苏沐秋猛然抬头看了叶修一眼,叶修正在削苹果,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你也要吃?”他举起那个削了一半皮的光滑苹果,“不是吧苏大大,一个苹果也要抢?”
苏沐秋摇摇头,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屏幕上吴雪峰逐条跳出的建议。
“苹果都归你,”他说,“不过,叶修,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嗯?”
“有一件事……”苏沐秋给叶修复述了遍他的爱好与那个悬案,“你听说过吗?我想写这个故事,可是我不太清楚。”
叶修眨了眨眼睛,他坐直身体,直视着苏沐秋的脸。
“可以吗?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可以。”叶修说,他侧了侧头,“正好我也知道这件事。只不过……”
他迟疑了下。
“怎么?”
“现在有点太晚了,这不是一个很短的故事。”叶修沉吟道,目光落在黑黢黢的庭院里,风依然送来花香,“我记得你明天想去伊芙岛?”
苏沐秋点点头:“一起去?”
“可以。”
叶修关掉电视,伸了个懒腰。
“——去伊芙岛需要坐船,我在水上给你讲。”
他们在地中海清澈碧蓝的海水上漫无目的地漂流了一个下午,直到头顶密布的乌云散去,火烧云染红了整片天空。
“……‘蔚蓝海岸’也有这样的景色吗?”
苏沐秋扭头看向西边的天际,圣母堂矗立在沿岸的山上,和它们一起,勾勒出马赛圣洁巍峨的天际线。金红色的日辉浮在水上,船波摇荡,水面反射的瑰丽色彩投射在他的脸上,引得叶修多看了他两眼。
“马赛差不多也算是‘蔚蓝海岸’的一部分了。”
叶修收回目光,点上一支烟,淡淡地说。
他们在旧港租了一条船,为了保证谈话的私密性,没有雇佣船夫。
苏沐秋负责付账,叶修则肩负起了船夫的职责。他身板看起来瘦弱,真开起船来却有种意料之外的娴熟,仿佛这人生来就擅长操纵各种工具一样。
“什么都会,”苏沐秋在黑衣青年身边蹲下,“叶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叶修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我嘛,呵呵。”
他笑起来:“二道贩子。”
“嗯?”
饶是对祖国文化了解甚多的苏沐秋也愣了一瞬:“二道贩子?做什么的?”
“卖东西啊。”
“卖什么?”
“什么都卖。”叶修打个响指,两手往旁边一摊,“古董、宝石、书籍、葡萄酒、花……”白皙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情报。”
苏沐秋直起身来:“你昨天说要给我讲的故事。”
他用的是肯定句,看起来十拿九稳。
“唔。”叶修努努嘴。
船只正好行至马赛港与伊芙岛的中间,四面都是茫茫的海,他把船的发动机停下,盘膝坐在白色的甲板上,示意苏沐秋也过来。
青年依言坐下,从衣袋内袋里掏出本和笔:“我期待好久。”
“嘘。”叶修竖起一根手指,“两个前提,我可以给你讲,不过对你怎么写,我有要求。”
苏沐秋抬起脸,下意识将打开的笔记本合上。
大概是不愿让人知道秘密从谁那里吐露——对于讲述者来说,这不新奇。
他说:“好,你说。”
“一——”叶修拉长声音,慵懒的脸上有些严肃的神色,“不要用笔记录。”
意料之中。他收起本子:“然后呢?”
“二,”他顿了顿,目光望着遥远的天际线,像在思索,“创作的时候,自己编一点,别写得太细。”
苏沐秋点点头,他比一个手势,示意叶修可以开始讲。
“你知道逃家吗?”叶修说。
“逃家?离家出走?”
“唔,对——小时候有逃家过吗?”
苏沐秋摇摇头:“我和我妹妹都是孤儿。”
叶修短暂地沉默。
“好吧,我有过。”他岔开话题,露出一个微笑,“总之,在美国的华人圈子——尤其是那些老牌的移民家庭里,家长攀比成风、望子成龙——经常会催生离家出走事件的发生。”
这也正常,苏沐秋想,“然后呢?”
“老生常谈的开头,”叶修说,“一个有钱的,老牌大户人家的孩子,为了摆脱家庭的掌控,带着积攒多年的个人财富离家出走。他很聪明,离家之前扔掉了所有的电子设备和一切家族可以用来追踪他的东西,但这也意味着他将不能获得来自家庭的任何支持:人脉、避风港——以及最重要与生活必须的,金钱。”
苏沐秋点点头:“很……聪明。”
叶修露出一个微笑:“老实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大概连家里给置办的衣服都不会带走。但他有一个待他非常好的祖母——电影中的那种祖母,慈祥,温柔,愿意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留给了他自己出嫁时家里陪嫁的一块宝石。”
风停了,烟雾悠悠上升。叶修望着水面,吸了口烟:“猜猜是什么宝石?”
“南方十字。”苏沐秋回答。
“是啊,就是那颗‘南方十字’。”故事的讲述者点了点头,“他的祖母很久之前就过世了,那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所以,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叶修说,“这个孩子将它挂在了脖子上,带着它和自己一起离家出走了。”
苏沐秋眯起眼睛:“有点危险啊。”
“何止呢。”
叶修淡淡地掐灭了烟,他抿着嘴唇,望着薄雾笼罩的远方:“不得不说,他很有反侦察的天赋,离家出走一开始大获成功——鉴于在家中一贯的好信誉,家里对他向来放心。他借着出门参加夏令营的机会逃出了新泽西州,等到长辈们发现他的电话不通,邮件不回复,甚至报警也找不到的时候,他本人已经经过陆路转水路,跑到了欧洲。”
“他当时多大?”
叶修想了想:“不到二十岁。”
“没有钱,看年龄学历也不会很高……”苏沐秋摇摇头,他十几岁时就开始独自扶养妹妹,深知生活可以压在他们背上的苦难,“还要避开家里。不容易啊。”
叶修脸上笑容淡淡,他无声地点点头。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那艘从墨西哥出发的轮船把他带到了法国。他在南法下船,一边流浪,一边打工……在‘蔚蓝海岸’周游的时候,他结识了一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并和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叶修止住话头,扭头看了苏沐秋一眼:
“……两个月之后,他们三个一起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作家眯起眼睛,下意识地重复叶修的话,像是在做又一次确认,“你是说,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听上去很玄幻吧。”
这是必然的,苏沐秋点点头。
他盘膝坐着,食指指节在膝盖上敲打:“不过,你不是说这个年轻人已经摆脱了家里的、”他边措辞,边快速地挥了一下手,“搜捕?那他的行踪正常来说也不会被别人发现吧?”
“即使家里不知情,逃亡一路上也总有人见过的。”叶修侧头看他一眼,“但是,从两个月后的某一天起……”
“就连见过他们的人都没有了?”苏沐秋皱眉,“为什么?”
叶修的烟已经燃成了一条银灰色的线,他取下它,在船舷上磕了磕烟灰。
不知怎地,苏沐秋觉得他目光有些沉重。
“苏沐秋,”叶修忽然叫了声他的名字,“你要不要猜猜那两个年轻人的职业?”
苏沐秋卡巴卡巴眼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在旅途中遇上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事在欧洲大把gap year的学生里并不少见,甚至有人由此开始,与那些同自己性格迥异的人产生了深刻的羁绊——比如,他自己和叶修。
他清了清嗓子。但在叶修讲述的这个故事里——他们已经知道结果: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失窃,随后不知所踪——则这种人与人间的羁绊必然带来了未曾设想过的后果,它们的末端或许连接着监狱——他抬头看向海中央伊芙岛上巍峨坚硬的建筑——或许连接着死亡。
“与□□有关吗?”他想起那些在昏暗的角落,由人和人口口相传的,永不褪色的都市传说。
叶修的动作顿了一瞬。
“很聪明嘛。”叙述者甚至还夸了夸他,“不错,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位来自一个巴黎□□,另一个么……曾经做过国际刑警。”
“哟呵,这个配置。”
“很适合写故事吧?”叶修耸肩,看到苏沐秋静静点头,“我也听过文学院的课,冲突很重要。”他咽了口唾沫,“来自□□的年轻人带着一条线索,直接指向一种新型化合物——唔,对了,我是不是忘了说,那个法国□□以贩卖兴奋剂起家,而这种新型化合物的结构式,类似于□□。”
这个发展有些超出想象了,苏沐秋皱眉:“……□□?”
叶修叹了口气:“比它还要先进。更少的量、更深的刺激、更强的成瘾性……他们在这种药上花了大本钱,准备一举攻占半个欧洲的市场。”
“然后呢?”话题似乎离失窃的宝石越来越远了,但苏沐秋还没想好怎么拽回来,“那颗宝石……”
“宝石其实是巧合,不过确实把年轻人拉下水了。”叶修瞥了他一眼,还是尽职尽责地讲了下去,“类似于你在过街时偶然看见别人的脖子上挂了价值连城的钻石,又知道他不具备任何反抗的能力,就下意识地想要据为己有一样。”
这话说得他像个抢劫犯。苏沐秋腹诽:“他被抓住了?”
“宝石被抓住了,”叶修纠正他,“他很敏锐,趁机逃开了。但那个国际刑警没有那么幸运,他被扣下了——本来就是个手速很慢的,又受了伤,活不了太久。”
“他死了?”
“没有。”苏沐秋端详着黑衣青年的神情,那表情里糅杂了不甘、埋怨与淡淡的欣慰,在夏日下午海水的映照下呈现浅浅的碧蓝,“他回去了。”
“啊?”
这情节实在太小说了,饶是苏沐秋也惊呼了一声。
“这,这……”年轻的作家一时语塞,“非常勇敢,非常非常勇敢……”
叶修垂下头,又点起了一支烟。他微微侧过脸来,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笑,像在鼓励苏沐秋说下去。
“……但是,不是送死么。”
叶修无声地点了点头。一时间,围绕在两人身边的又只剩下长久的静寂。
“是啊,”叶修坦然地说,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
“噗。”
看到苏沐秋一脸“你仿佛在逗我”的表情,叶修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头顶的天空渐渐放晴,他的心情仿佛也随之放晴了,刚才脸上的阴霾仿佛是一场雾,在无声无息时聚集,又无踪无影地消散。
他放下手里的烟,站起身来:“苏作家,写的时候,记得加上些自由发挥啊。”
苏沐秋追着他站起,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吐血。
“不是,这个结尾也太仓促了吧?”他追着叶修,绕到船另一边的甲板上,“你是不是没有讲完?”
“我保证我真的讲完了。”叶修忽然转过身,无比认真地说,“前因,后果,过程,都有。你看。”
苏沐秋端详了会他的神色,确认大概有些事是他真的不想说。
“好吧,好吧。”他举起双手,缴械投降,“我会尽我所能,写个好故事的。不过……”
他拉长了声音。
叶修问:“什么?”
“为什么他会回去呢?那个年轻人。”
苏沐秋抿起嘴唇:“既然没被抓住,又很危险,不管怎么想都应该趁机逃走啊。”
落日熔金,一湾海水倒映在火烧云里,红得像血。
“这个嘛……”
他看见叶修笑了。
黑衣青年把双臂抱在脑后,远远望着伊芙岛的方向:
“或许……一些人的底线,高于另一些人的理想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