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橙在旧居门外站了许久。她探出指尖,触碰连接203与公共走廊的玻璃窗,不出所料摸了一手的灰尘。
夏季燥热,老小区的所有树上都栖居着不停鸣叫的蝉。风吹过她脚边,带来整齐的绿色树影。203的门框外留有大件家具磕碰的痕迹,玻璃窗内垂下白底蓝花的棉布窗帘,是十年前苏沐秋惯有的审美。她将眼睛贴近缝隙,看见一架行军床泊在窗下,前方并排列着两张电脑桌,配有相同款式的塑料椅,亲密依偎,寸步不离。
他们在二零一五年的夏季搬离,此后便一直马不停蹄地为生活奔跑。当时她以为那就是永恒落幕:请柬团入垃圾桶,旧居住进新人,被不公对待的人不可向命运拔刀,因为一切本来就是上帝掷骰子的无解游戏。
却有人不声不响溯流而上,用几年薪水换一枚老旧黄铜钥匙。
白皙修长的手指擦去铜绿,他挽起袖子,亲手复原昔日三人并肩时的所有生活印记。
叶修接起电话:“喂?”
他刚出荣耀职业联盟总部的大楼,正好听见兜里的手机嗡嗡直响,便随便拣了个阴凉处坐下,倒也没有偶像包袱——和朋友说垃圾话的时候,他敢说自己是荣耀之神,但除了荣耀世界,谁不是个普通人呢?
普通人就要有普通人的样子,叶修叼着嘴里的烟:“嗯?沐橙?”
拨号方是苏沐橙没错,电话那端却安安静静。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也只听到风声与蝉鸣。
这丫头的性格是爱恶作剧,但也有点担心啊。三十多岁的男人微微睁大了眼睛,又叫了两声妹妹的名字。
“沐橙?沐橙?”
“嗯……”
电波传递着闷闷的鼻音,这下他放心了。
“明天的飞机回来?”
前天苏沐橙在□□上发给他机票编号,他立刻想到自己被叶秋拽着去考的车票与楼下车库里落了不少灰的奥迪A8。年满三十,他跟叶秋都被老爷子撵出来自立门户。两兄弟住同一个小区的上下楼,连定夜宵都能凑个双份免配送费。
叶修现在生活规律,大三居的房子一间睡觉一间游戏,正好留出一间给苏沐橙住。毕竟是B市三环的房子,去哪做什么都很方便。
“嗯……不是说这个啦。”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沉。
叶修抖了抖烟灰:“怎么了?”
“你猜猜我在哪里?”
他哑然失笑:“这我怎么猜得到?”但还是顺着她天马行空的想法说了几个,“上林苑?西湖?新嘉世?”
“……在我们以前的家啦。”
树影沙沙摇动,他不觉放低了烟:
“你在广仁小区?”
H市萧山区广仁小区,苏沐橙点点头:
“嗯。”
“怎么想到去那儿?”
“走路走到了,就来看看。”
“唔,还是老样子?”
“路有的地方翻新了,但楼没变呢。”
“有时候老房子反而不容易动啊。”
“嗯……”
她低下头,用鞋尖磨了磨地面:“叶修。”
“嗯?”
“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呀。”
“你还记得第七赛季的事吗?”
“有的忘了。哪件事?我想想。”
“你刚到兴欣网吧的那天。”
“嚯,这个倒是记得。要问什么?”
“那天……”苏沐橙深吸了一口气,她记得那个晚上下雪,“那天,如果你没有进兴欣网吧的话,是不是会来这里呀?”
对面沉寂了一秒钟。
“聪明丫头,”男人呵呵笑起来,“猜对了。”
这回答她提问前就有所预料,然而叶修的答复平静且坦然,就像早前已经在心里无数次预演。
忽然之间,苏沐橙的心脏里泛起一股暖流。它汨汨流过她全身,支撑她保持身体的稳定。
“怎么想到买这间房子?”
苏沐橙背靠着门坐下,轻轻蠕动着嘴唇。
“长安居,大不易嘛。”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轻松,故意卖弄了句古文逗她开心,“我也得给自己留个后路,对不?”
“嗯……”
苏沐橙低下头,眼前骤然模糊又清晰。她抬起手指,抹开裙子上洇开的眼泪:
“叶修。”她轻声说,“谢谢。”
为这扇门,也为那个一直存在的家,为她年少时痛苦的依靠,也为那些年里依偎着彼此取暖的光。
苏沐橙说得郑重,对面的人显然听懂了。
叶修斜斜咬着烟,依旧是呵呵笑着:
“不客气。”
离开小区时,苏沐橙打起遮阳伞。连接小区与大街的路上,交替栽着枝叶繁杂的灌木与乔木,树叶沙沙作响,里面传来幼猫叫声。
她蹲下身往里看,撞进一双美丽的绿色眼睛。
小猫大概三个月大,像能听得懂她的话,它喵喵叫着冲她一头扎了过来。那是只戴着围脖手套的狸花猫,叫声甜润细腻,苏沐橙怔怔地伸出手。
“……笑笑。”
猫咪过来蹭她,每声喵喵都是回应。现在的记忆不知何时与十几年前的日子重合,苏沐橙想了想明天的机票,又毅然决然地脱下了开衫摊在地上。
隔着那件浅粉色薄针织衫,笑笑被苏沐橙抱在怀里。转最后一个弯前她回头眺望,看见一道日光投在旧居的玻璃,在视网膜上烙下不肯退下的印记。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苏沐橙举起笑笑,亲了亲它的额头。
十四年过去,她终于又有猫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