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欢呼和哭声吵醒的。
前者夹杂的赞叹和笑声连绵不绝,像涌动的潮水一样此起彼伏地传来,由远及近的,听得不是很真切,但是,后者的哭声却是很近,就像断了线的珠玉落在耳边似的,两者混杂在一起,竟是诡异得很。
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吓得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车厢里,但身边换了个人,是京姨,她正捻着帕子落泪,见到我醒,瞬间惊喜地笑了出来。
我懵了,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处境,而是先问她:“京姨,你为何哭?”
“您还说。”京姨红着眼睛道:“前几日使团遇袭后,您就不见了……奴婢一直以为您已经……现如今范大人将您一起带了回来……范大人昨夜就来找了老奴,让我照顾你,还告诉了我前因后果,看到你们都还平安无事……我自是高兴得情不自禁落泪。”
“你不会哭了一晚上吧?”我讪讪地问,起身帮她拭去眼泪。
“倒也没,怕吵醒你。”她看着我的脖子说:“您说,您这伤……”
“我这伤没事。”我说。
“怎么没事?女子若是在这地方留疤可不好,那贼子这样伤人。”京姨说:“当时在车上,远远地,听不清看不见发生了什么,若是我知道您当时是那样的险境,奴婢就下去和他们拼了!”
“不至于不至于,京姨。”我赶忙这样说,却没好意思告诉她这脖子上的伤是我自己划的,早知她这么伤心,我昨夜就应该先来见她的。
我微微掀开车厢的窗帘,见外边天色明亮,人来人往,都面露喜色,有些掩泪的夹杂其中,好不热闹。
我问京姨:“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外面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这个问题,京姨才感觉轻松了许多,她一边帮我理好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一边说:“辰时了,小姐,这外头的大人们自是同奴婢一样高兴范大人和您还活着,半个时辰前,北齐大公主都出来说了,范大人承文坛大家庄墨韩藏书,背负文坛传承的重任在身,因此从入境来就一直被那东夷城的贼人窥伺,他们想杀了范大人,这才袭击使团,但小范大人为了使团安全假死骗过了他们,大家才得以安然无恙,倒是您,当时竟敢为了使团和范大人直面那些贼人!好在大宗师看不上您放了您和南衣一马,但大家都钦佩您的气概啊!”
“???”听到这,我简直懵得不能再懵了。
其一,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是个大懒猪,竟一觉睡到了天亮,还把一个“死人”都睡活过来了,甚至一夜赚了个这么大的好名声,其二,我没想到范闲联合北齐大公主撒的谎竟然这么离谱荒唐,大宗师?我本来可是不敢想的,范闲这人当真是做他人不敢做之事,连撒谎都要这样轰轰烈烈。
这“复活”是“复活”了,但就怕别人不信。
我刚这般想,京姨便说要去帮我打些水来洗漱,她出去时正媚撞见一只手撩开了车帘钻了进来,京姨被吓了一跳,我一看,是范闲,倒也习以为常。
一觉醒来,他已然换了身干净利爽的黑衣,如今能不再偷偷摸摸来见我,他脸上的表情都豁然开朗了许多,还提了些吃的给我们,挑了挑眉道:“醒了?睡饱了?给你们刚热好的早膳,使团准备收营回京了,京姨吃了吗?”
“谢范大人,奴婢已经吃了。”京姨这么说后作势要退出去,但顿了顿,走前她又迟疑地道了句:“范大人,莫怪奴婢多嘴,这男女有别,你们这般共处一室太久对双方都不好。”
范闲一愣,有些懵,当京姨的身影不见后,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对我说:“这……这,京姨之前在北齐也没这样说呀……要不……我出去?”
“北齐是北齐,你若是要这样说,那这些天一路上我还每天都同你在一起呢。”我微微弯了弯眼睛说:“应该是快到京都了,她才这样说。”
范闲听后肉眼可见地不开心:“回京都后确实就不能这样时时刻刻见着你了。”
就在这时,京姨打来了水,范闲从她手中接过,帮她端进来才退出去。
人睡得多了,反倒愈发觉得疲累,简单洗漱了后,将睡意驱散,等我洗漱完,范闲竟还在马车外边没走,而是等着帮我们把水端出去倒了。
做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仿佛是举手之劳,京姨有些惶恐地追出去,说怎能劳烦他动手。
少年人将水一扬,浇在了林间打了霜的草地上,笑着摆了摆手。
他很快又回来了,京姨没有,她听范闲的去找王启年拿些水果,少年人这次没进车厢来,那抹黑白的身影就立在窗边,看我坐在车里吃热腾腾的早膳,同我说:“反正王启年也顺了些水果,等会你和京姨分了吃吧。”
吃了东西后空荡荡的胃在入冬时节瞬间暖了许多,我见京姨不在,又没人注意这边,又赶紧招他进来。
天气冷凉,他进来时都裹携着一层寒气,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才同他说:“你也太大胆了,用这么个理由,大宗师?万一人家大宗师生气,真跑来找你算账呢?”
范闲却撑着脸颊,不以为然道:“大宗师,那就不是凡人了,哪能因这种小事赶来杀我呢?”
“你自己都这样说,那使团大伙能信吗?”我咬下一口吃的,嘟囔道。
“人嘛,最擅长自己脑补……”他一顿,黑亮的眼睛仔细地看着我的神情,然后说:“就是自己想象补充,我也没说那么具体,他们自己脑补出来的,怎么荒唐不要紧,只要他们自己愿意信,自己就会说服自己。”
我说:“那他们还说我直面大宗师呢,大宗师,那是我能直面碰瓷的吗?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还有顾大小姐不敢的?”他含笑揶揄地看着我。
顶着他的目光,我突然就感到有些难为情。
人一难为情,有时候嘴巴就是不会说话,我哼唧了一声,说:“若是以后真遇上大宗师来找你算账了,我才不会拉着南衣找死呢!包准拉着他就跑!”
他也不恼,反倒失笑地说:“我倒情愿你跑得快些。”
他刚说完,我就听车外传来几位随行官员的声音,他们竟是来找我的。
我赶紧出去,听那几位大人关心我几句,他们夸我勇敢,说我有气魄,说我面对那般袭击使团的人还能直面他们,说我不愧是我爹的女儿,我对此有些心虚,有些惶恐,还有些害羞,我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奉承还是真心实意的,全都一一行礼回了回去。
等我再次钻进马车里时,我就对上了范闲偏头来时打趣的目光,我一时脸上又热了起来,我结结巴巴说:“这、这些大人太会夸人了,不愧是鸿胪寺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经夸了?”他笑道。
“那、那不是……不是那么一回事吗?”我说。
他又乐哼乐哼笑了:“在我看来就是那么一回事。”
“莫要夸我了。”我坐下来,羞得要缩起来了,也有些不敢出去了。
是呀,真奇怪,我干嘛这么难为情呢?以前宫中人也经常夸我,他们夸我漂亮,夸我活泼,夸我聪明,夸我天不怕地不怕,就连我写了几个字都能夸得天花乱坠,比现在夸张得多,那时候还能心安理得被哄得合不拢嘴,这会倒不行了。
我还羞着呢,便想着转移话题,故作镇定地问范闲:“这北齐大公主生得什么模样呀?”
范闲微微弯了弯嘴角:“你在意?”
我说:“就是好奇嘛,圣上膝下无女,除了长公主外,咱们庆国都没有别的公主啦,这可是我可以见到的第二位公主呀。”
少年人挺直的背脊贴着车壁,二话不说便道:“带你去见见?”
“那可别,太唐突了。”我赶忙摆了摆手,本就是随口一提的,这样就去打搅别人多不好:“她到庆国后会有机会可以见,诶呀,大殿下那人性子倒是不错,但你说她会喜欢大殿下吗?”
“这哪说得准。”少年人从窗边探出头去望,我看见他身上那袭黑衣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动着深邃的幽紫,矜贵漂亮得很,须臾间,似乎连那双迎着日光的眼睛都染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也许会,也许不会,这大皇子性子真不错?”
他这一问,我忽地也不敢信誓旦旦地保证了,我说:“以前是,但我本来也与他不是特别熟,大殿下离京太早了,我也好些年没见过他了,就是以前宫中遇上他时,他总待我不错,对了,我以前在宫中放风筝,那纸鸢挂树上了,还是他给爬树给我取下来的,虽然我自己也会爬就是了。”
说着说着,我也忍不住探出另一边窗去瞅瞅后边北齐大公主的车队,那些象征着北齐国威的仪仗是庄重威严的红,都在林间一一举了起来,我们南庆的人也把跓扎的营帐收得差不多了,看样子是时候启程了。
我一边看,一边说:“说起来,北齐大公主也愿意配合你扯谎?”
身后传来动静,约摸是范闲钻进来了,他说:“我代表内库与北齐暗中走私盈利,已算合作关系,这大公主如今来了这南庆,我也可以照佛一二,北齐自是不希望我这个时候出什么岔子。”
末了,赶在京姨回来前他又钻出车厢去,同我告别,这是最后一段路了,范闲做为领队使臣自是该到最前头去,也不合适和我同坐一车了。
我支着窗,看他跳下马车,和我笑着挥手便往前跑去,他微卷如墨的长发披着肩,在渐大的日光中俏皮地甩呀甩的,看上去轻盈又明快,就像一只无忧无虑只管往前冲的小动物一样。
很快,使团就开始晃晃悠悠地前行,若是不出意外,到京都后正好可以赶上午膳。
待到午时将近,使团忽地停下,我探窗往前一看,见周围树影幢幢,还未看到京都城门呢。
我的视线越过一个又一个人,落在最前方的马车前——少年人一身黑衣正从车厢里弯身钻出来,慢条斯理地同一位披着官服只身赶来的大人说话。
隔着有些距离,听不见说了什么,只见没一会儿,范闲就反身跨上一匹棕红绒马,攥着缰绳慢悠悠地骑过来,晃到北齐大公主马车旁同她说话。
等他带着一种无辜的笑又晃回来的时候,他经过我坐的马车,突然像春日雀跃的雏鸟,屈起手指敲了敲窗。
我微微撩开帘子望出去,他从喉咙里哼出轻快的声音,像衔着一根花枝来送给我似的,拉长声音,笑着同我说:“好消息,顾大小姐,大皇子回京的军队也快到城门口了。”
言尽于此,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骑着马往前跑了,其欢快的背影好像已经能想象我接下来的表情了。
待我真正反应过来时,便无端添多了几分欢喜,若是这样说,我很快就能见到南衣了。
眼见那位等在前头的官员火急火燎地来,这会又火急火燎地跑远了,最前头的范闲也不进马车里了,就骑着那匹矫健的骏马,掉转马头,迎着白晃晃的日光,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出发!”
我忽地觉得这个少年郎当真是意气风发、光华正盛,他此次出使北齐大长国威,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其眉宇间流露出的神采,是一种无法抵挡的生机与蓬勃。
我竟是遇上了这么好的人。
待使团穿过这片树影,我们就能远远看见京都的城门了。
那里相比几日前的热闹和人山人海,如今空荡荡的,只隐约可见十几个排列整齐的官兵。
这京都的城门往日除了宵禁后都不限人进进出出,但是若是皇亲国戚或官员大阵仗出行,必定会清人,想来这城内现在礼部已备好迎礼了吧。
我缩回马车内,觉得现在的心情和几日前回京时又不一样,应该说每次都不一样。
我突然就对京姨说:“待进京后,我们就要分开了,京姨,你若是愿意的话,之后来我顾府的承诺依旧有效。”
她一愣,随后笑了笑,道:“小姐不用操之过急,宫中毕竟有宫中的规矩,若到时可以,我定愿意去顾府。”
我点了点头,这时,马车又是一停,这一停有些急,差点让我磕到窗,我隐约间还听到了马儿嘶鸣的声音。
我瞬间变得有些警惕,赶忙问车外驾马的人发生何事了,但他也不知道,就说前边的行队停得急,他也是急刹,这会还没弄清状况呢。
我心想这都在城门口了,总不会还有人要在城门口危害使团吧。
我微微探出头去,目光下意识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范闲的身影想要确认他的情况,但还没看到,那对面的平直大道上就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漫天的沙尘像翻滚的水浪涌来,冷芒的铁甲,奔腾的战马,还有猎猎作响的旌旗,迎面奔来的是庆国的军队,我瞬间联想到了范闲不久前所说的,那大概就是大皇子归京的军队了。
这浩浩荡荡的两队人竟是这样在城门口撞上了。
今日太阳不大,临近中午,天竟是有些阴,衬得那道高高的城门灰白得有些肃穆,我见范闲安静地坐在马上,心定神闲地等待对面的军马止步,列队。
待到对面安静了不少后,我才从一众人中找到了我想找的人。
南衣戴着草笠,其一身白衣在那群披着战甲的人里显眼得很,我悬了好些日子的心瞬间放下,忍不住高兴得挥出窗去,明晃晃地笑了起来,无声地朝他挥了挥手。
对此,他微微抬起下鄂,牵着马,笠沿下来回逡巡的目光似乎也在某一刻沉默地望过来。
隔得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他的影子一如既往的沉静,像惊不起波澜的潭水,倒是他座下骑的黑马在原地踌躇地踱步了几下。
我这边喜,但是两队人之间的氛围却好像不是很好,大皇子那边最前面的骑兵甚至举枪拔剑的,这边不少人为此被吓了一跳,若非如此,我真想立即奔到南衣身边去。
我困惑地看了一会才知道,原来是两队人马谁也不让谁,都想先进京。
这进门的顺序先后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尊卑有序,对面是为国打仗的军队,这边是为国争光的出使使团,都是为了庆囯的、劳苦功高的大功臣,真是相煎何太急。
京姨却是问我:“范大人为何不让?对面可是皇子。”
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不让呀,但是我说:“他不让应该有他的道理。”
范闲这人做事看着狂悖,但是总有他的逻辑和思考在。
我这样想,但显然很多人都认为是领队的范闲不让,那边则是大皇子不让,这使团里窃窃私语响起,直到北齐大公主清亮的声音突然从马车里传来:“本宫一路远行,水土不服,想先进城休息,难道大殿下是要将本宫拦在城外吗?”
城门前宽,北齐大公主的车队早已从后头列队到前头去了,我心想那边有位大皇子,这边也有位大公主,可真是巧了,他们日后还是要成婚的,如今竟在这城门前针锋相对,这今后若是真的成婚了,日子可怎么过呀?
但是对面就算知道这里有位将来要与自己成亲的大公主也不肯退让,始终有些咄咄逼人,这首当其冲的就是范闲了,我觉得这大皇子原是这样的人吗?他可是一向好脾气,不与人计较太多,难道好几年不见当真变了许多?
眼见双方队前的士兵都拔了刀,这城门前忽起一阵偌大的风沙,惊了对面的战马,待到风沙落定,竟是有两匹冲来的战马被阻挡的高达打死了。
出征归来,却被斩了战马,怕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本就尖锐的气氛顿时更加刺冷了。
大家都有些紧张,但是当北齐大公主从马车里站出来时,我突然就有些理解她为什么不让了:“是本宫发的话,不必为难范大人!”
与此同时,打破这一状况的还有太子。
那位尊贵的储君一身矜贵的锦袍,在伞盖和仪仗的拥簇下纡尊降贵地走出来,亲自来迎。
在太子面前可就没有拔剑的道理了,大伙瞬间收刀,该下马的下马,该行礼的行礼,一声又齐又嘹亮的“参见太子殿下”在城门前响彻。
太子却只是敷衍地让大家起来,目光紧紧落在了前方那两人身上。
一位是自己久不见面的、掌领兵权的大哥,一位是名动五湖四海的诗仙,范提司,他先后扶起作揖行礼的两人才看向自己生得又高又丰神俊朗的大哥,一副好弟弟的作态,热情道:“都到家门口了,为何不进去?”
闻言,大皇子负手而立,眉川皱得紧了些,冷冷地瞥了身旁的人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太子无语地瞥了一眼朝他无辜笑了笑的范闲,虽然他已经领略过这人奇葩的行事风格,但这会他可不能在自家本就不满的兄长面前有偏向之意,只能面露不满,出口便呵斥道:“怎么又是你啊?拦我大哥是重罪,你不知道吗?!”
范闲觉得太子在自己面前上演兄友弟恭这一幕,自己这个外臣站这倒是确实不合适了,但是他不怯呀,他放轻声音,凑过去,一副相当无辜和无奈的姿态:“臣哪有这胆子啊?这不是北齐大公主也在车队吗?说是一路远行,水土不服,想早点进城休息,是吧,公主?!”
“确实是本宫的意思!”北齐大公主提高声音回答,这长气进短气出的,明显的紧张,但她撑着仪态,还说愿意赔付大皇子战死的军马。
这两队人中互不相让的两人对立而站,说话都得拔高声音,大皇子扬着慢悠悠的语调说:“可不便宜啊——”
北齐大公主却道:“我是大齐皇室!这份担当总该有!”
“那你比我有钱,我可赔不起——”我觉得这大皇子说话一如既往耿直,直得有些幽默,听上去一时竟不知道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北齐大公主脱口而出便道:“我也是母后给的!”
此话一出,大家都看了她一眼,她道了句“多少银两,告知我便是”就匆匆钻进马车里了。
到此为止,一怼一和间,气氛反倒缓和了不少。
见状,太子也不再装模作样追究范闲的罪责了,而是换了个角度道:“大哥,这公主是你未来的王妃,也是我未来的嫂嫂,可是人家范闲夹在中间,确实有些难办。”
顿了一下,他又哼笑一声,改了话锋道:“当然,如果你想说这口气,做弟弟的,一定好好教训他。”
“殿下都这样说了,我还计较什么?”大皇子说。
闻言,太子也不管他是真不计较了还是假的,直接便笑了,甚至转眼介绍起人来了:“大哥多年未回,应该是第一次见他,我呢,正式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大庆国的青年才俊——范闲,现在正在为陈院长做事。”
“范闲参见大殿下。”少年人配合地作上一揖。
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语气一股不以为然的傲气,慢悠悠的,倒不像是急性子的人,只是眉眼间不免对他流露出了几分讥诮:“我知道他,婉儿的夫婿嘛,鉴查院提司,好大的官威啊。”
太子赶紧打圆场,道:“大哥,那婉儿不就宛如咱俩的亲妹妹吗?看在婉儿的份上,咱们放你未来的妹夫一马?”
“我放了他两匹马,他都给杀了。”大皇子挑了挑眉道:”殿下真的以为我是为了拦路生气吗?”
太子一顿,眯了眯眼:“那大哥是为何呀?”
顶着太子半分困惑半分警惕的目光,大皇子才慢声道:“成婚可是大事,可如今呢,父皇说只要娶了婉儿就能够接手内库财权,然后他就出现了,他要娶的究竟是婉儿本人,还是那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范闲敛了敛眉,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搞清楚对方的意图了,他倒是带上了一种安静的笑,耐心地同他解释道:“陛下开的口,这内库是陛下非要搭上的,大殿下远在边塞怕是不知,臣其实早已心有所属……”
他尚未说完,大皇子便阴阳怪气地打断他:“有所耳闻,听说你有婚约在身,还沾花惹草,招的还是顾朝阳那丫头,以她的气性,也不会给你当小,你趁早收了这心,父皇怎么会把婉儿许给你这样的人?父皇这旨意,当真是糊涂了些。”
“诶,大哥!”太子赶忙扯住他,怕他又吐出什么对圣上不敬的话,少年人却是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诶,那还真是巧了,陛下之前已下口谕,等臣北齐归来,就为臣退了这桩婚事,大殿下这怕是还没听到这消息吧。”
闻言,大皇子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
但他的眉川皱得更紧了,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太子却道:“二位虽然未曾谋面,但以我对二位脾气秉性的了解,你们一定可以成为挚友,这天色也不早了,二哥和三弟还在里头候着大哥呢,依我看,要不我们里面说?”
大皇子一顿,也不说了,只道:“那敢问殿下,这进城怎么分先后啊?”
“……”还没忘记这茬呢?
我们这边在太子出来后,前前后后又等了好一会,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讲话,左右不知道是如何解决的,总之最后太子左牵大皇子,右牵范闲,三人并肩而行,一起平和地走进了城里去。
他们倒是走得轻快了,后边的人却是难受了,这两队人马经过一番剑拔弩张后终于一起浩浩荡荡地进了城门,就是这人挤人的肩挨肩,估计还是头一遭。
我坐在马车上,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进了京。
城内迎宾的鼓声震耳,昂扬恢宏的号角一响,顿时让人心间也有了凯旋的激动,我见官道左右列了黑压压一片人,他们大多是礼部准备礼乐的官员,脸上涂着圆腮红,跳着节拍鲜明、奔腾欢快的欢庆舞。
但我没时间慢慢欣赏,因为进京的使团和军队都得往前走,不可挡在官道上防碍后边的人员通行,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掀开窗帘,去找范闲的身影。
好在不难找,和我们不一样,范闲作为此次出使北齐归来的领队,早在被太子牵进城门后,就随他们一起走到一边去寒喧了。
在一众身穿黑衣官服的人里,那边立着几个锦衣华服的就显得万分显眼,我一一看去,这四位皇子都齐聚一堂了,其中,还有范闲的身影。
我本想放下窗帘了,但是他突然偏头望来,在行过的车队里左右望了望,最后准确地对上了我的视线。
然后他轻轻笑了起来,抬手朝我俏皮地动了动五指,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同我说再见。
我忽地觉得有些安心,并没有分离的惆怅。
但是须臾间,我不小心对上了李承泽无意间偏头望来的眼睛。
他也来了,着一身矜贵的半见浅金袍子,长身玉立的,但是却懒散地抱着袖,在冬日里冷凉的风中晃晃悠悠的,没个端庄的正形。
我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他却只是安静地任由轻风吹扬了掠过眼帘的发丝,很快就冷淡地偏开了。
待到我的马车在前边另一条宽敞些的官道上停下后,我从上边下来,告别了高达和京姨,京姨是宫里人,而高达也是直属圣上的虎卫禁军,他们总要回宫里去,我一时觉得有些寂寞,北齐大家呆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日子总归结束了,好在王启年还跟在我身边呢。
他将马车给别人牵,然后突然指着前方对我笑着说:“顾公子!”
顺着他所指,我又看见了南衣。
他骑着马,在离我还有十几米的地方越下来,将马交给他人牵走,但我已经欢笑着奔向他了。
“啊啊啊啊南衣——!”我张开拥抱的双手,不顾周围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像头小牛似的,卯足了剩下的力气朝他冲过去,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撞个头破血流,也不怕他会躲。
在彻底抱住他的时候,这位有些日子不见的呆子大侠竟是被我撞了个踉跄,但是他没有丝毫的闪躲,反倒是也环住了我的腰,顺势抱着我旋了两圈,抵消掉了我带来的冲劲。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幸福轻盈的小娃娃,被他旋得脚不沾地,颇有小孩子转圈圈举高高的快乐。
落地时,头有点晕,但我傻嘿嘿地笑,抱着他不撒手,感觉天旋地转也很快乐,我开口就直言道:“南衣!我好想你!”
他还是那么沉默,身上有股风尘仆仆的气息,像西原的沙子的气息,干燥,枯涩,但暖哄哄的……真奇怪,南衣以前给我的气息明明都是像春寒里的雾,冬凛时的雪,料峭而冷冽。
对此,我抬眼湿漉漉地瞅他,与他静悄悄垂下的眼睛撞了个正着:“你受苦了,你有没有受伤……”
我的两滴眼泪还没挤出来,他却一把捏住我的后颈,将我像只小猫一样无情地提愣开,低声道:“没有,别撒娇。”
“……”好吧,这呆子大侠就是呆子!禁止感动!
我还想说些什么时,突然听到一声提示性的咳嗽声,往后一看,我爹和我家的管事就站在那,我爹站在马车前,脸色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严肃,只道:“你们两个,快上车。”
“爹!元定伯伯!”我高兴地唤他们,眼睛瞬间也亮了起来,又要冲过去给他们一人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我爹前提看透了我,负手道:“你爹这腰经不起你折腾了,上车。”
对此,我告别了笑得眼睛弯弯的王启年,开开心心上了车,我爹还没上来,外边传来三三两两句谈话声,原本是使团里的一些官员过来同我爹寒喧,还说我爹有我这个女儿可真是福气啊。
我爹在外边听声音是挺乐哼的,但上车后立刻像变了脸似的,脸色一路都绷得紧紧的,我竟一时不知道先怎么开口,反倒是管事的元定伯伯先道:“小姐啊,你和南衣这几个月受苦了。”
“不苦不苦。”我下意识笑着这样说,本想不让他们担心的,但在看到我爹脸色更不好后,我的眼眶突然就情不自禁一红,感觉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懦弱,然后没一会,终于忍不住在这群从小看着我长大、与我最亲近的家人们面前哭了出来。
我弯下身,趴在我爹膝头上呜呜哇哇地哭,一边哭一边生气地说:“呜呜呜苦死了!西原的风好大好大!那沙子,刮得脸好痛!那些山贼当时拿刀追着我和南衣,你们不知道那刀啷个长,那么亮,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我像泄洪似的,呜呜哇哇乱嚷一通,我语无伦次,感觉有好多话想说,我一会说“爹,我给你带了很多北齐的药材”,一会又惆怅道“爹,爷爷身体怎么样了,他还好吗”,我还说我在北齐见到了话本小说里才有的圣女,她长得好漂亮,性子好特别,我好喜欢她,我又说,爹,我在北齐范闲特别照顾我,我还说,爹,你看南衣是不是晒黑了呀……我一路嚷到了家门口,从始至终南衣和元定伯伯都很安静,反倒是我爹一直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我突然就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我有一次也是这样在我爹和我爷爷面前哭的,当时还小,他们能像小兔子一样将我揣怀里,现在不行,现在长大了,但是,他的掌心依旧像过去那样宽厚又温暖,轻轻抚平了我的心。
我哭得累了,直到下车都还抽抽嗒嗒的,但一看,顾府门前好多人,都是府里的下人,他们一开始看到我们的马车来还高兴地喊“来了来了”,结果我下车后看我哭得那副花脸刹时都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该干嘛就干嘛。”元定伯伯提醒道,一群人立即反应过来了,脸上重新笑起来,有人将一盆烧红的炭火放门前,笑着说:“小姐,南衣哥!进门前先跨个火盆去去秽气!代表驱邪避害!之后你们啊,就能趋吉避凶,变祸为福了!”
我瞬间就逗笑了,牵起裙角抬步就跨了过去,南衣本不屑这些,但是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最后还是草草跨了一步过来。
这一步做好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的,受此感染,我方才的所有委屈都云散烟消了,我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南衣,高兴地说:“先吃饭,没什么比吃饭重要,你看你们都饿瘦了,其他事晚点再说。”
这本来接风洗尘要先沐浴,但我爹直接把“洗尘”往后推了,在他看来,填饱肚子比沐浴重要。
我们几个人围着桌吃饭,都是我和南衣爱吃的,我爹吃得少,就看着我们吃,南衣这人还倔呢,吃东西要按数量来吃,我爹习惯了,也不强迫他,而是使劲给我夹菜,让我多吃点。
我说您当喂猪呢,他说喂猪还用细糠呢,你这算金猪还是银猪?
我爹说话可真幽默。
我嘴里塞着东西,哼哼唧唧的,他反被逗笑,不再像过去老是要我注意仪态,吃饭莫要说话。
吃完这顿饭后,我亲笔写了一封家书,让人带给澹州的爷爷告知他我平安无事,莫要再挂怀,要保重身体,虽然已经从爹爹那知道爷爷姐今身体无碍,但我还是有些挂念。
写完信后,真正的“洗尘”就来了,丫鬟们拥簇着我去沐浴,我浸进烟雾缭绕的热水里,看这些熟悉的面孔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一个劲在我跟前晃悠。
她们一会拿着新买的胭脂唇膏和红绸缎子来,说是这些日子胭脂铺和绣阁里新出的样式,特地买回来给我,一会又拿着好些新出的话本来,一边帮我洗头发,一边念给我听……她们说我爹晚点叫了郎中来给我看脖子上的伤,她们殷切地关心我,关心我那道伤,关心我饿瘦……不,不对,她们竟说我变胖了:“老爷刚才老说您变瘦了,哪有呀?诶呀,这白花花的小肚子,小姐,你变胖啦,这新做的石榴裙可是按照您之前的身量做的,还想着您瘦点也可以穿,这等会穿不下可怎么办?”
“哪有!”我顿时又羞又恼地在热水中扑腾了一会,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肉,又捧着自己的脸颊,想着这一路舟车劳顿还能胖,一定是范闲的错!
丫鬟们不知道我的小九九,还说我不在这些日子,顾府简直是死气沉沉,难过得很,都很担心我,现在我回来了,这才又欢天喜地起来。
我一听,觉得应该让她们再开心些,于是说:“那洗完后,我们像以前一样玩赌骰子吧,铜钱和银子备好啊,等会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她们笑声连连,说:“小姐你哪次不是被我们杀得片甲不留呀?这次要备多少银子呀?”
“备五十两!”我掷地有声道:“去把街边那张寻人启事的告示揭了!我拿去找我爹爹要钱!”
她们调侃道:“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揭自己告示拿赏钱的,这告示上写着一百两,您剩下那五十两是要拿去给南衣少爷吗?”
我“哼哼”两声,故作神秘,不告诉她们了,只是促狭地打趣道:“难道五十两还不够你们五个人分吗?”
“够了够了。”她们一边应着一边将我从水里拉起来,说天冷,不要再泡了,小心得风寒。
我换上新做的石榴裙后,这时,有另一个丫鬟跑进来,说靖王世子来看望我了,问候完我爹了,正在茶室等我。
我回来后第一个来见我的是李弘成,我心里高兴,丫鬟们赶紧把炭盆搬近些为我烤干长发,然后又把我按在妆奁前为我梳妆,说那得赶紧了,不能让人久等,赌骰子的事下次再玩。
我说那有什么,不用下次,等会把李弘成叫来,拉他一起玩,我还说:“等会你们就把他的荷包也赢光光!”
在我的怂恿下,她们一一应好,我见铜镜上为我挽发的丫鬟往我发间簪了好些珠钗,不免道:“不用簪那么多,有些重,见李弘成哪用打扮这么隆重?”
“可这都是您以前的规格呀。”丫鬟说:“再者,都回京都了,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何不好?都说宫中的长公主殿下是庆国第一美人,但在我们看来,您也不逊色!”
我哪敢和长公主比呢?我立马就道:“就算你们这么奉承我等会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刚说完,又一丫鬟跑进来,这次风风火火的,大家一开始还开心地招呼她等会一起玩赌骰子,毕竟同我玩赌骰子,既能偷懒又能赢钱,她们一直都挺热衷喜欢的,但是,进来的人气还没喘匀就道:“诶呀!现在哪还管得了赌骰子呀!小姐!出大事了!”
我顿时一愣,敛下神色,警惕地问她怎么了。
她气喘匀了两口,火急火燎上前来,脸上却顿时绽放出一个笑:“小姐!陛下要给您赐婚啦!和范府的小范大人!陛下退了他和林郡主的婚事,要给您和小范大人赐婚啦!估计晚点圣旨就送到府里来了。”
闻言,其她的丫鬟听后都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桩婚事对我来说是好是坏,但她们还是道了一句又一句“恭喜”,我却呆呆的,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最后,我只能呆愣地吐出一句话来:“你这一口大气刚才可真是停得让人害怕……”
丫鬟又说:“对了,陛下还给二殿下和靖王世子殿下也赐了婚,对象分别是叶府的叶灵儿小姐和范府的范若若小姐,还有,宫中来了太医,说给您看看脖子上的伤,二殿下和三殿下也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谨慎地观察我的表情,但我突然将脸埋进了掌心里。
方才断片的神经好像这才连接起来,我的脑海中竟全然都是范闲的脸,或哭或笑,他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身影都在黑暗中挥之不去。
我再平静地抬起头时,为我梳妆的丫鬟惊疑地说:“小姐,这腮红还没上去呢,您的脸颊就已经这么红了,都红到耳根子来了。”
“才没有!”我反驳她,自己却莫名不敢再看铜镜,唯恐看到自己那张藏不住欢喜的脸。
朝阳视角的赐婚哈哈哈哈,下章写小范大人的诶嘿嘿
回京啦回京啦!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伍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