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 屋里灯火通明, 然而除了外头呜呜作响的风声和角落里传来的阵阵低泣,一室死寂。zhongqiuzuowen
床榻上, 永琮小小的身体已经没了呼吸。太医们跪了一地,头埋在地上看不清他们惨白的脸, 只汗珠子连串地往下滚,砸落在栽绒龙纹地毯上。乾隆耳边轰隆作响, 眼前发黑, 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皇后同样熬了多日的身子却是扛不住,瞬间便昏了过去,倒在一旁搀扶她的令嫔身上。
“娘娘!”
令嫔大惊失色,屋中霎时一片慌乱。一直跪在床边的奶娘像是痴了般一动不动, 突然她哀嚎一声,起身向墙壁撞去。
她存了死志,白色的墙上霎时绽开一片血花。刺眼的红色让乾隆于混沌中抓住一丝清明, 看着倒下的奶娘, 瞳孔一缩。
只他顾不得细想, 如今还需他主持大局。乾隆勉强定了定神,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将皇后抱到榻上,太医们连忙给皇后诊脉开方。
皇后这回的情况比永琏那次还要糟糕,是彻彻底底地病倒了。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皇后一睁眼, 便看见守在病床边的乾隆。
夜深人静,屋里烛火昏暗,乾隆眼底青灰,面色憔悴,下巴生了胡茬,也不知熬了多久。见皇后醒来,他大大松了口气,“太医说你白日里便该醒了,若你再不醒来,他们的命也不用留了。”
皇后没说话,也没动,睁着眼睛神色发木,过了好一会儿,眼泪才顺着眼角流淌下来,一滴接着一滴,在枕上浸出一小片深色。乾隆的心是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喉咙哽了哽,放轻声音安慰,“……是永琮和咱们没缘分。你好好把身体养好,咱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皇后盯着悠悠的烛火,闻言惨然一笑,罕见地没有附和乾隆。生下永琮,她已是熬干了心力,又能从身上哪处找出新鲜骨血,换来另一个孩儿?
她挣扎着坐起了身,素日温和的嗓音俨然已经变得嘶哑,皇后想不明白,“永琮一直好好地待在屋里,自从京里传了疫,我便叫人盯着,外头的东西一律不准进,病气究竟是怎么过到他身上的?”
自从康熙二十年起,宫中开始给皇子皇女种痘,皇嗣死于天花的几率越来越小。永琮年纪小,还没来得及种痘,这次天花在城中流行,皇后就怕永琮有什么万一,下令严防死守,永琮身边就留了几个伺候的宫人,除了必要的吃食用物,什么东西都不能进屋,永琮究竟怎么出的事?
乾隆眼底掠过一丝阴霾,他又何尝没有怀疑,“永琮身边的人都带到慎刑司审过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永琮的奶娘殉主了。”
皇后张了张嘴,最后颓然靠在床头,还是什么都没说。人死不能复生,皇后身心俱疲,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追究了。
“是我没有照顾好他。”皇后闭上眼睛,再次落下泪来。她的永琮,她的永琮还那么小,他才刚刚会走路,刚刚会喊皇额娘啊!
皇后胸口发闷,喉咙腥甜,咳了一声,竟是吐出一口血来。乾隆大惊,连声大喊,“太医!传太医!”
袁太医就守在偏殿,得召很快进来,诊脉后开了新的方子,又叮嘱皇后情绪切勿大起大伏。皇后眼睛动了动,似乎是扯了扯嘴角,爱子夭亡,她又怎么能心情平静?
乾隆看在眼里,伸出手握住皇后的手,眼神复杂道:“……朕这两日想了很多,永琮夭折,实是朕的过错。”
见皇后面露不解,乾隆长叹口气,缓缓道:“永琮出自正嫡,性成夙慧,虽然没有像当初永琏一样写进谕旨,但在朕心里,永琮已经是太子了。然而昨日朕去太庙祭祖时,才突然意识到我大清自开国以来,竟没有一位皇帝是以元后嫡出身份继承大统的。朕属意立永琮为储,是想要做到先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强求先人也没有得到的福分,想来,正是朕违背了天意,才使得永琏和永琮相继早殇……”
“说到底,是朕之过。”
他的声音很轻,听在皇后耳朵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皇后垂下了眼,身为枕边人,她自然知道乾隆对嫡子的钟爱,如今听到这样一席话,皇后不禁起了疑惑,眼前人到底是喜爱永琏和永琮本身,还是只是重视和皇后所出的“嫡子”?这重视之中,有几分是真心实意,又有几分是出自社稷考虑?
帝王终归不是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
“皇上,娘娘,药煎好了。”
令嫔端了药碗进来,朱赫嬷嬷上了年纪,劳累之下听闻噩耗也病倒了,如今还是她一直在屋里伺候着。
乾隆从令嫔手里接过药碗,亲自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皇后,一边喂一边道:“永琮还小,不比永琏,朕没有明旨册立他为太子,且自古以来,也没有皇后所出嫡子夭折便追赠为储君的例子,朕不能追封永琮为太子。不过你放心,朕已经决定赐永琮谥号,永琮的丧仪也会视皇子从优办理……”
皇后看着轻手轻脚照顾自己的乾隆,他眼里都是血丝,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休息,她突然觉得羞愧,皇上已经如此悲恸自责,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是皇上的妻子,非但没能给皇上分忧,反而给皇上多加负累,让皇上更加痛苦担忧……
她闭了闭眼,主动从乾隆手里接过药碗,强忍泪意道:“皇上隆恩,永琮地下有知,也定会感受到皇上一片舐犊之情……”
“也不过是抚慰你我之心罢了。”乾隆长叹,见皇后略微打起精神,稍稍松了口气。他同皇后一起用了些粥点,皇后刚刚用的药里安神的成分起效,很快又睡了过去。
等皇后睡着之后,乾隆也回到养心殿休息。他熬了太久,这一觉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来。
睁开眼,乾隆罕见地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躺在床上出神。他想起了刚出生的永琮,红彤彤皱巴巴的裹在襁褓里,后来慢慢长成粉雕玉琢的雪团,会翻身,会爬行,会走路,想到他对自己咯咯笑,叫自己汗阿玛,想到他不再呼吸的小身子,还有死去的奶娘……
——真的是天意吗?
“主子爷,”吴书来轻手轻脚来报,“怡嫔娘娘求见。”
乾隆回过神,看了一眼西洋钟,这个时辰,怡嫔怎么来了?
怡嫔很会察言观色,知情识趣,也会说话,每次和她在一块儿,自己都能放松不少。乾隆起身,“让她稍等一会儿。”
乾隆洗了脸换完衣裳,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那头怡嫔端着一个花梨木食盒被引到乾隆跟前,看到乾隆气色不佳,怡嫔露出心疼的神色,“皇上万金之躯,可千万得保重龙体啊,”她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头端出一小碗参汤递给乾隆,轻声道:“社稷的担子可都在您身上呢。”
乾隆看她一身素净打扮,接过碗道:“你有心了。”
“不知皇后娘娘怎么样了?”怡嫔担忧地问道,“娘娘平素最是和善,对咱们这些嫔妃都很关怀,这次娘娘一病,姐妹们都很担心娘娘呢。”
乾隆舀了一匙参汤送进嘴里,“皇后劳累悲伤过度,昨晚已经醒了过来,不必担忧。”
怡嫔闻言松了口气,“那便好,姐妹们也能放心了。”
她想到什么,面露不忍,“唉,早先端慧皇太子岐嶷聪慧,奴才没能有福分得见,七阿哥玉雪可爱,竟然又是早殇。老天爷怎就不长眼,竟让娘娘两度痛失爱子,宫中竟还有小人传言,说阿哥之死另有蹊……”
像是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怡嫔突然停了下来,眼中露出慌乱,连忙转而道,“……娘娘心思那样细腻温柔的人,也不知要如何度过丧子之痛……”
余光瞥见乾隆喝汤的动作慢了下来,怡嫔面上恻然,心头却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听到七阿哥出花儿夭折,怡嫔就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说来也怪,从大阿哥永璜到八阿哥永璇,这么多年早夭的竟然只有皇后的二阿哥和七阿哥,永琏尚且不论,这回永琮的奶娘竟还自尽了,真是不让人怀疑都不行!
而皇上若是起了疑心,会怀疑到谁的头上?自然是纯、娴两位贵妃!二人位分最尊,最有动机,且又都曾代理六宫,有这样的人脉和手段。
想到往日高高在上的两个人,怡嫔心头冷笑。纯贵妃就不说了,自她进宫以来,纯贵妃就与她过不去,娴贵妃更是可恶,当初慧贤皇贵妃薨逝,后宫大封,她却因“体罚宫人”这种理由没能封妃,还不就是娴贵妃捅出来的莺儿那回事!后来更是弄出一个陆常在,分去她不少圣宠,当真是应了那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若是能借着七阿哥这件事,将二人中任何一人拉下马来都是好的!
乾隆面无表情,胸中一股火烧了起来,只这股火没有按照怡嫔所想冲着纯贵妃娴贵妃,而是冲着怡嫔自己——居然敢利用七阿哥来排除异己!
纯贵妃虽然有两子,但她心思简单,毫无城府,不可能会对一个孩子动手。再说就算永琮夭折,论长还有永璜,论贤还有永琪,纯贵妃又不是蠢,费劲为他人作裳;至于云梧,别人不知道,乾隆还能不知道?为了避免储位之争,她都不愿怀孕生子,又怎么会加害永琮?
想到云梧那日淡淡一句“没有福分”,乾隆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不怪她不愿生育,若真是有了阿哥,这时候她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看到表情悲戚的怡嫔,乾隆心中冷笑,眼神愈加冷厉,若论动机,怡嫔可不比纯娴二位贵妃小,说不得就是打着一石二鸟的算盘呢!
“竟敢借着七皇子挑拨离间,你好大的胆子。”
怡嫔没等到预料之内的反应,心头一惊,一抬头便遇上了乾隆阴沉的脸色,她脑子一片空白,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便听乾隆冷冷道:“你这样挂念皇后和七皇子,便回宫多给皇后和七皇子念佛祈福吧。”
怡嫔这才反应过来,顾不得为什么出了差错,她扑到地上不断磕头,声音颤抖,“皇上明鉴,奴才没有挑拨离间,奴才不敢啊!”
乾隆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叫来吴书来,“将怡嫔送回延禧宫,无诏不得出。”
吴书来目不斜视,似是没听到怡嫔的哭叫,“嗻。”
*
“主儿,”锦绣轻手轻脚打了帘子进来,在云梧耳旁轻声道,“延禧宫主子被禁足了。”
云梧手一顿,“怎么回事?”
锦绣摇摇头,“只听说怡嫔娘娘去养心殿探望皇上,回来就被禁了足。”
云梧抄完最后一个字,拿起经文吹了吹,放在一旁,“和咱们无关,不必理会。”
“是。”
锦绣悄悄退下,屋内恢复了静谧,云梧摆好一张新纸,重新举起了笔。自从得知永琮患痘,她便有永琮过不了这一劫的预感,可和当初眼睁睁看着永琏夭折一样,渺小如她,什么都做不了。
——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皇后待你不薄,你知道永琮会因天花早夭,哪怕不能直言说明,就不能想办法侧面提醒一下皇后吗?
脑中的声音挥之不去,一滴墨堆积在笔尖,轻轻落在纸上,晕出一点墨迹。云梧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承认吧,你就是这样懦弱自私又虚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鸵鸟,不过是害怕惹祸上身,又对皇后之位起了贪念罢了,抄经也只是为了平复内心愧疚,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而已。
云梧放下笔,向窗外望去,屋顶的雪被太阳照着,逐渐化开,雪水顺着房檐滴落,在地上聚起一汪小小的水洼。
马上就要到三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