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毫不掩饰地与贾母对视,眸里的幽色与冷意瞧得一清二楚。
贾母微哂,众目睽睽下,被黛玉这般盯着显然有些失了面子,她脸色也逐渐变得不好看。
霎时,一片静默,连凤姐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老太太做的事儿也是不地道的,便是她再能说会道,也没脸面说出来。
王夫人在堂下看了那妇人一眼,主动开口:"哎呀,瞧母亲说的也太急了些。玉儿刚来,还未引了玉儿好好见见我这妹妹。"
贾母应了一声,看向黛玉,只是浑浊带了精光的眸底没了之前的三分亲切之意:"人老了难免糊涂,快,玉儿,快见见你这温姨妈。"
黛玉也不言,只看着这所谓的"温姨妈"莲步轻挪地走近,贾母一招呼,允她坐在了黛玉侧边的榻上。
不可否认,这温姨妈当真是水做的美人,巧目盼兮,唇若敷脂,单单若相貌便是一等一的出挑,远胜过王夫人和薛姨妈。
哪怕是上了年岁,也不失风韵。
贾母拍了拍黛玉的手,缓缓道:"你温姨妈,也是你舅母和你薛姨妈嫡亲的堂妹,正经的伯爵王公后人。不过是,你这温姨妈也是可怜人,刚刚双十年华,便没了夫君,孤苦伶仃地带了一双儿女过着。"
温姨妈听闻,恰时也惨然一笑,拿了绞丝银线帕拭了拭眼角的泪:"多亏老太太疼我,要不然我同孩儿们便叫温家的亲眷给磋磨死了。"
黛玉点了点头,尽量平复了心绪,目色无波道:"温姨妈自然是受了极大的苦,那必然不好离了夫家。若一走,那偌大的家产岂不是白白给了旁人?"
王夫人面色闪过一丝不虞。
本来贾政丢职、宝玉入宫一事,她想求了哥哥王子腾,想来哥哥刚任京营节度使,这等事必能有法子帮忙。
可谁知,她派了家奴回王府,哥哥却顾左右而言其他,只说着刚升任事忙,哪里敢有触犯圣上龙颜的念头。
毕竟贾政的官职本就是捐来的,又是皇上亲口废了的,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在眼皮子底下冒犯。深宫重重,宝玉在宫中更是难以插手庇护。
不过王子腾倒也不是完全地不管亲妹妹的处境,他给王夫人点了一个人:林如海。
这贾府的林姑爷刚升了从一品的官职,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之职,那是隔几日便要入宫的,替贾家照看下宝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不然,王夫人便觉得哪怕是孀居的堂妹,林家也是配不上的。
她把目光投向借居的堂妹,温姨妈嫁了个从五品的官儿,家产不菲,却早早地去了。如今堂妹孀居久了,倒也不抵抗,只采买时远远地见了林如海、黛玉一眼,便心甘情愿地同意了。
倒也不是别的原因,只是林如海生得当真是儒雅温润,明明是高官,偏偏还带了文人的风雅之气,温姨妈自然是心动了。
思路回转,王夫人瞥向妹妹,只见温姨妈面色上也有些尴尬,只艳唇微抿:"为人爹娘的,自然是惦记着孩儿的安全更多一些。越是万贯家产,越是被人惦记着,反而怕牵连了孩子们。"
黛玉微笑,贾母等不及这话语拉扯,终于说出了真实目的:"玉儿,你瞧你同姑爷一起住着,孤苦伶仃的,若是敏儿泉下有知,岂非惦记着你们父女。你温姨妈也是苦命人,又是咱们知根知底的,若是同姑爷成了家,也算是两个碎的合成了个全须全尾的了。"
黛玉看向两人,目色微寒:"老太太惦记着父亲,想来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感动不已。只是,温姨妈带了双儿女,父亲喜净,家中外人多了,父亲难免会生气。"
"况且",黛玉徐徐道来,"温姨妈年岁实在大了些,若是再度成家,父亲难免会想要个哥儿,不若寻了世家年轻女子,想必更好生养些。若是寻了带了儿女的,万一日后没了子嗣后代,岂非家产拱手让了外姓人?"
黛玉说完,温姨妈面色由红润充盈变得煞白一片。
她全然想不到,传闻中虚弱多才的林家表姑娘嘴皮子惊如此泼辣。
偏偏黛玉还悠闲地饮了口清茶,显然未觉得自己说的太过逼人了些。
她"愧疚"地看向温姨妈:"温姨妈莫气,玉儿说的也是实在话。您的年岁在这儿,又带了双儿女,父亲想必是难愿意的。怕您伤心,玉儿便提前说了,也省的您再多思。"
温姨妈羞得鼻头泛红,音色都带了抖意:"表姑娘,你这样说话当真是折辱我了。"
贾母却已然生了气,泛着橘黄色的老脸气得涨红一片,她猛地拍了下桌子,看向黛玉的眼色全然没了半分柔情:"玉儿,你可当真是口齿伶俐。也怪我老婆子忙,未能从林家接你回来好好儿地管教你,叫你有了这刻薄心肠。你温姨妈入林家,又有我老太太替你看着,有了母亲又不必担忧被欺,多好的喜事,你竟百般不愿。"
黛玉冷笑,心腔上只觉得灌进了冷风阵阵,破了窟窿般的刺骨寒凉。
贾家,她的亲外祖家,当真能给她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凤姐儿硬着头皮,唤丫鬟上了釉白色玉盅装的百合银耳玉颜汤,一人一盅,温热泛香。
凤姐儿道:"老太太莫气,玉姐儿方才多大,乍一听怕是还不明白您说的好处。不若等姑爷来,老太太说与姑爷罢了。快都来尝尝这玉颜汤,可是我琢磨了许久的,若都不喝,怕是我又得夜里偷偷掉泪珠子了。"
贾母点了她一下,脸上恢复了点笑样儿:"你倒是个能说会道的。罢了,罢了。"
贾母冷淡地看向黛玉:"你还小,是我想多了,原以为你能懂我的苦心。罢了,待姑爷来,我同他说。"
黛玉这才知晓,让她来侍疾,不过是个由头,愿还是为了给温姨妈牵线。只要自己在这儿,让父亲来,就不得不见温姨妈一面。
当真是好算计。
可她偏偏不如老太太的意。临走前,可要送她们份大礼呢。
黛玉突然思路一转,想起了尚在宫里的元春,怕是贾府还不知道,元春下月即将被赶出宫一事。
皇后娘娘心善,未张扬出来元春做的丑事,因而宫女所的宫女都以为元春是病了又加上是世家嫡女,皇后娘娘仁慈才得了面子,不必请安和休假,只在屋里头养着便好。
可她跟随春兰咕咕到永寿宫外时,却意外听到了皇后娘娘宫外洒扫的小宫女说的"贾府""不害臊""赶出去"几词,再联想到元春未在永寿宫露面。
便知道了来龙去脉。
贾府还娇矜地认为元春在皇后宫里头有着头一份的脸面,以为能攀附上龙子凤孙。
她笑着,装作好奇的模样看向贾母:"老太太今日唤我来告诉想让父亲续弦一事,那我也不得不问一句,老太太可知道元春姐姐不日便要出宫了?"
贾母微愣,问道:"这是什么说头?也未到劳什子节,能出宫去?"
黛玉盈盈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玉儿听闻,是元春姐姐做了些子事,便被赶出宫来,老太太还不知道吗?"
贾母瞪大了眼,王夫人也从堂下站了起来,两人对视。贾母率先回神,望向黛玉:“玉儿,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你从哪里听闻的这些消息?”
黛玉轻笑:"这事儿宫里已然人尽皆知了,况且玉儿随父亲入宫觐见,亲眼见了元春姐姐并不在永寿宫内。"
王夫人身躯一震,随即突然想到了元春许久未再往家里送来信,连带着珠哥儿一事,她求了人捎信入宫,可元春却并未帮上忙。
原来竟是这样。
"造孽啊!"贾母颓废地倚在椅上,灰白的头发垂髫着,她双唇微颤。
元春没了用处,老二又丢了官职,宝玉在宫中想来不惹祸便不错了,哪里能给府上争得什么荣光呢?
荣国公府的无限荣光莫非就要断在这一代了?
想来这儿,她把目光投向了黛玉,眸里带了希冀之色,她紧紧地想握住黛玉的手,可黛玉却退了两步,站起来福了福身:"老太太,天色也不早了,父亲近些日子身体不好,黛玉年少病弱,也一直养着,日后怕是难再过来。老太太保重身体,黛玉就先回府了。"
贾母知道黛玉是气了,连忙向目色投向迎春。
迎春性子懦弱,又是庶出,哪里敢反驳贾母的话,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揽了黛玉:"妹妹莫急着走,不若等林姨父一同来,在府里吃顿饭,一起子聚聚。"
雪雁则拦住了迎春的路,黛玉隔着几寸淡声道:"罢了,父亲身子不好,哪怕回府便早早儿地休息了,便不叨扰了。"
温姨妈则拧了帕子,在后头不死心地说道:“表姑娘不过是小女儿家,哪里能知道林大人的心意呢?”
黛玉头也不回地说道:“温姨妈这样急迫,看样子是非要二嫁不可了。玉儿回去禀明了父亲,只是若是父亲也有同样的心思,也是难看上温姨妈您的。”
黛玉携了雪雁、奶嬷嬷福身后匆匆离去。
贾母哼了一声:“便让她走,这儿是她外祖家,哪儿是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破落地方,早晚她得回来。”
黛玉行至府口,刚踏出府槛,与奶嬷嬷对视一眼后,双目微阖,纤弱的身体后仰,霎时倒在了奶嬷嬷怀里。
奶嬷嬷“惊慌失措”地大喊:“姐儿,姐儿,你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啊?可怜我的姐儿,真是命苦啊!哪里有亲女儿一去世,便拿捏着外孙女让姑爷再娶的亲娘啊!”
奶嬷嬷搂着晕倒的黛玉哭嚎着,声儿大的都能穿透了厚厚的门板子。
当然也能引来周边路过的熙熙攘攘的百姓,小声嘀咕着看着奶嬷嬷的哭嚎。
雪雁替黛玉拿面纱覆了脸,侧身挡住黛玉的身影,配合着奶嬷嬷的哭嚎,也红了眼圈垂泪。
周边是百姓的窃窃私语声。
“这人说的不会是荣国公府上的人吧?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娘啊?”
“你看这老妇人坐在荣国公府门口,说的还能是其他府上的贵人?想必就是这了。”
“真想不到,这世家府邸也这么磋磨亲女儿。便是平常人家,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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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舌战贾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