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的册子递上去,很快便来了回音,这便是第一关过了,传信的小太监捏在嗓门报告郑夫人:“兆佳尚书府的妙玉姑娘过啦,请在三日后乘骡车进神武门!”
农历三月里头,清明节关头,正是天气跟小孩儿闹脾气似的光景,头一日热得宛如初夏,下了点雨,便寒凉得仿佛深秋。
那日妙玉起得很早,天还没亮,风凉凉的。绿杯刚拉着妙玉从床上起来,教引嬷嬷就带了梳头嬷嬷进月圆阁。
嬷嬷手很巧,却还是花了好一会功夫,先给妙玉梳了个小小的两把头,然后缀了个不张扬的点翠簪子,斜插一朵白玉冰芍药样式的蚕丝绒花,妙玉本就白,连鸭蛋粉都不用,只在唇上和两颊点了些胭脂。
郑夫人先前就备下了三四件衣裳给妙玉选,妙玉不喜欢张扬的,挑了件湖色暗花绫衬袍,外头罩银灰色方胜纹暗花缎琵琶襟袷马褂。
教引嬷嬷站在一旁掌眼,先是猛地摇了摇头,打量片刻,才点起头来,“这也太素净了,哪有秀女穿成这样!”
妙玉含笑摸了摸衣摆,“说今儿是第二关,其实就是相看呢!那些公公和姑姑们看了那么多衣饰鲜艳的,保不准眼早花了。”
教引嬷嬷砸了咂嘴,“姑娘身上连个首饰都不戴?”
妙玉想了想,爬到床角暗柜里,摸出楠木盒子里的鹡鸰香念珠,往胸前衣襟上一挂,问:“这个怎么样?”
“这便对了,”教引嬷嬷笑出了鱼尾纹,“这么一打扮吧,咱们姑娘倒像是神妃仙子下凡似的。”
说话间便扶着妙玉登上花盆底,先去郑夫人跟前磕了头,吃了些清粥小菜,等到午后出门,坐挂了双灯的骡车进宫。
先前教引嬷嬷说过,头选的第一天便是这样的,秀女们坐骡车到神武门下聚集,由内务府的公公们领着,按顺序从旁门进到顺贞门上的花园里,等掌事的公公看过容貌,排着队去围房里验正身,这些都通过了,便可等着二选了。
从尚书府到神武门,一路上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直走了两个时辰,骡车摇摇晃晃、一悠一悠地,车里浮动着春日朦胧的光线和带着花香的风,叫人直打瞌睡。绿杯不能跟着她进宫,这么一来,连个说话解闷的都没了。
一路困困顿顿地到了紫禁城外头,骡车慢下来,三年一次大选,秀女太多了,连进神武门也要排着长龙,按顺序鱼贯衔尾而进。
妙玉撩开一缝帘子张望,朱红宫门下站着好些拿枪带刀的,一些是侍卫,一些是太监,骡车一辆一辆驶进来,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也得往他们手里塞上一枚银锭子。
尚书府早就预备过了,银元宝就放在马鞍下头的皮垫子里,车把式赶紧塞过去,那守门的太监很满意地掂了掂,向里头一指:“姑娘到那边夹道上下车吧,顺着走南两步就是唱名册点卯排队的地儿了。”
妙玉谢了一声,扶着车把式的胳膊从骡车上爬下来,穿过黑溜溜的门洞,依守门太监的指示,登上长长的石桥,顺着筒子河往南走。
穿越前她也来了好几次故宫博物院,每一回都在白天,人头乌央乌央的,她跟着电子导览走马观花般从**转到景山公园。
这一回,却和从前的感觉大相径庭。
已是傍晚时分,城楼上点了灯,她顺着最后那抹橙红的夕阳望过去,水面被沿河的宫灯照得波光粼粼的,身后传来女孩子娇软的声音,她回头望过去,仿佛从没见过这么多妙龄少女齐聚一处,花香粉香四溢,很有些纸醉金迷的味道,似乎连下方幽深的河水都能染上香气。
妙玉忽地想起宝钗这日也要选秀,便抻着脖子朝四周望,却被一个站在路边的小太监飞着眼点了点,“别乱看,只管走你的!”
好吧,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往前走,五六百个秀女,要选到什么时候啊!妙玉不声不响走在队伍前头,眼珠子也不敢乱瞄,赶紧去应了卯,提溜着心进了顺贞门。
廊庑下整整齐齐站着一排公公,都穿蓝色绣暗纹的袍子,戴亮白顶的帽子,老远的,很是趾高气扬地嚷:“都往这来,六个人站成一排,喊了留下的再往旁边围房去!”
妙玉眼前的那位公公生得很瘦弱,看年岁也不大,白净的面皮上生着浅浅一层麻,“兆佳尚书家的姑娘,怎么十**了才来选秀?”
妙玉按照事先预备好的回答:“前几年因为生病耽搁了,如今既然治好了,也不敢瞒着不来应选。”
那公公点点头,示意她抬起头来,再转一圈,然后上下打量了几回,亭亭春柳一般的身段,挽起来的头发乌得发绿,皮肤就像新鲜软嫩的花瓣,优雅地贴在肌骨之上。他心下暗叹:宫里头美人儿多得像御花园里的树,可她这样的,也能列为前几了。”
妙玉头一回被人这么打量着,仿佛是一个精美的物件儿,正在被衡量价值几何,难免有些不自在,过了片刻,那公公点点头道:“从廊下绕个弯,到围房那边去吧。”
她纳了个福,花盆底轻巧稳当地踏出步子,顺着廊庑往围房里走,一边拿眼角的余光往后头的队伍里看,却始终没看到宝钗的身影。
是有事耽搁了?还是已经上围房里去了?妙玉有些纳闷,但不管怎么说,以宝钗的容色,万不可能连头选都过不了。
不过在《红楼梦》里头,薛宝钗一直想被选为公主侍读,可这事一直没成,书里连个蛛丝马迹都没留下,没人知晓宝钗到底是什么缘故,才留在贾府做了宝二奶奶。
妙玉晃了晃脑袋,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琐事。
从秀女堆里走出来。天黑透了,紫禁城地广人稀,院中只有一株高高的桑树,被风吹得乱晃,金灿灿的灯笼照在朱色的宫墙上,贴出她单薄的影子,竟有几分鬼魅。
还好顺着廊庑一转,便看见两三个嬷嬷侯在房门前,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后头方来了几个秀女,嬷嬷们忙把门帘子一掀,道:“现在人少,赶紧的吧。”
不多不少,刚好六个,一齐进了围房。房里先前都打通了,纵深很长,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十来个嬷嬷看穿戴比外头的嬷嬷讲究些,袖子高高挽起,手里都拿着尺子,站成了两竖列,中间留下一个刚好每次足够通过一人的通道,妙玉明白了,现在就是流水线体检了,而流水线的终点,则被屏风和布幔紧紧围起来,里头点着晦暗不明地灯笼。
众秀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当头一个,体检而已嘛,妙玉倒是不怵的,索性走到第一个嬷嬷跟前。
那嬷嬷拉着她的胳膊,拿尺子比划比划,又跟裁衣裳似的,量了肩膀到臀部,臀部到脚底的长度,连三围都一并量了,最后让她把裙摆掀起来,原地走两步转个圈,看到是个齐全人了,这才点了点头,稳妥地指着屏风,道:“过去吧。”
后面的五个秀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才都大着胆子走到其他嬷嬷面前。
“那姑娘胆子可真大……模样生得也很好!”
“方才点卯时我听着了,那可是兆佳尚书府的姑娘!”
“哦?这么秀气,生得像个江南女子似的,我还以为是包衣奴才家的呢!”
“小声点,可别叫人听见了,尚书家里的,万一成了主子娘娘,当心有你果子吃!”
门帘子又掀开了,几个女孩子咬着耳朵,被嬷嬷眼睛一瞪,立刻垂着眼不敢说话了。
面前的宫灯萦萦亮着,妙玉深吸一口气,踏入那团朦胧的光圈。
教引嬷嬷先前跟她说过,这一关便要验正身,进了那屏风之后,只有一个嬷嬷,那嬷嬷可就厉害了,多少也是尚仪局的头三号人物之一,甭管你往后做到了多高贵的主子娘娘,这一关都要打她手底下过的。
正此时,后面不知哪个秀女,天生短了截小拇指,先前藏得挺好,在嬷嬷的尺子面前露了底,被请出了围房,哭得撕心裂肺的,“你是哪个宫的嬷嬷!我……我阿玛会给你好看的!”
妙玉一怔愣,脚下的步子就慢了些。
“姑娘进来吧,没什么可害臊的,”屏风里的嬷嬷发话了,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这次都瞧齐全了,往后必定不叫姑娘吃亏。”
妙玉“嗳”了一声,转过屏风来,眼前地上摆了个好大的黄梨花木衣服架子,嬷嬷站在宫灯旁边,生得眉目和善,“衣服都脱了吧,旁人看不见的。”
她点点头,很爽快,先把那鹡鸰香念珠摘了,安放在一边的小几,再就跟学生时代挤大澡堂一样,囫囵地把衣裳全脱了,搭在黄梨花木架子上。
她转过身看向那嬷嬷,哪知嬷嬷眼神儿很奇怪,看也不看她一眼,反倒惶惑地盯着小几上的鹡鸰香念珠串子。
“嬷嬷?”妙玉试探着问。
“我走神了,”嬷嬷不好意思地笑了,提前灯笼往她身上照看着,这一看,又惊叹了,忍不住伸手触摸,“姑娘生得真好,皮肉这样细腻,肌体这样玲珑!”看上去纤细苗条,却不像那些干瘦的人,说是玉碾就雪堆成,也不为过。
“过了,姑娘回去等最后的大选吧,”嬷嬷有些不舍得地缩回了手,看着妙玉穿上衣服,将念珠挂回胸前,又忍不住添了句,“这念珠真是好物件,也很配姑娘,可千万好好戴着。”
妙玉点头纳福,出了围房。第一关和第二关都这样无惊无险地过去,她按着指引,从另一条路绕出了神武门,车把式仍在那候着。
不言不语地上了骡车,还是那么一悠一悠地慢慢往尚书府里走,她索性瘫倒在柔软的坐褥里,纤长手指绕着念珠串下的光洁流苏,陷入一种考完试后的彻底放松中。
夜深透了,离日出大约还有两个时辰的光景,京城上的夜空乌云密布,忽得一声震天惊雷,下起无边无际的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