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亮这一局下得极为激进。
他的对手是现任王座座间,但不知为何,原本应该是友谊赛的新初段联赛,却被这两位硬生生下出了一股子浴血的狠劲。作为上位者的座间王座并未如其他顶尖棋手一般,对新人放宽手腕,手下留情;而作为挑战者的塔矢亮,则更是一反新人们敬畏的常态,一出手就是抢攻,锋芒毕露得仿佛真心打算以身弑神。
当他那一手二连扳出来的时候,整个转播室里都震住了。和谷甚至没忍住惊呼出了声:“太勉强了!”
没错,真的太勉强了。不去补足自己的弱点,而是继续往中腹进攻,不管怎么说都过于强行了——连和谷都看得出的弱点,座间王座更没有可能放过。果然,王座接下来瞄准了断点,直接打入切断,以攻代守毫不手软。
可更令人咋舌地却是塔矢亮的应对。在被王座攻击之后,他既没有长考,也没有左右为难,落子快得一如既往,甚至透着一股子深思熟虑的味道。那精准的判断与难分难舍的缠斗,足以证明他在二连扳之前早已知道自己的弱点会被攻击,甚至可能早已想到了最终的结果。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即使冒着这一片棋子的生死风险、实地损失,也要进攻?只为了最后脱先占个先手,值得吗?
塔矢亮究竟在想些什么?!
还是说,他仅仅只是被座间王座挑起了战意,冲动过头,所以才一时上头的吗?这个问题有如一只秃鹫,长久地徘徊盘旋在满屋人的头顶,悬而不落。直到塔矢亮脱先一手,往左上打入,并硬生生在白棋的地盘里做出一个劫之时,所有人才忽然惊醒。
先前中腹虽然黑棋已被截断围杀,但毕竟棋形复杂,尚未死绝,变化丰富。黑脱先一手往左上打入,甚至有底气强行打劫,正是因为如果拿中腹这块尚未死绝的黑棋做劫材,白方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以座间王座睚眦必报的性格,岂能亲眼看着中腹之前已无活路的黑棋另谋新生?所以这劫,王座不打也得打,不应也得应。可论起劫材,白方又哪有黑棋丰富?
塔矢亮把座间王座逼上一条二选一的绝路:要么放弃左上,要么放弃中腹——而座间王座别无选择,只能在数次地劫争来回之中,咬牙切齿地饮恨将左上拱手让人。
这一场劫争的结果,令整个转播室都陷入了震惊的沉默。报社的天野总编从隔壁对局现场过来,长长舒了口气,甚至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汗:“哎呀,真是太紧张了,座间王座竟然开始咬他的扇子了。真是惊人啊,这明明只是一场新初段联赛而已……”
所有人都没想到塔矢亮的后手留在这里——因为这完全不是这个年轻人的风格。塔矢名人的独子棋风凌厉,与其温文尔雅的外表截然相反,是典型的力战派,擅长以势逼人,正面强打。主动打劫,甚至买个破绽自造劫材的做法,放在他的身上,无论如何都圆柔机巧得有些格格不入。对他了解至深的绪方九段,甚至已经微微变了脸色,转头看了进藤光一眼。“进藤,你怎么看?”
容不得他不多想一二分:因为打劫正是进藤光的长项。准确地说,进藤光实在是太擅长找劫材、甚至造劫材了,擅长到她有时甚至会故意主动挑起劫争——半是因着有利可图,半是因着好玩。
作为在过去一年经常和她对局的人,绪方精次对于她在打劫方面的“天赋异禀”深有体会:这可真是……太堵心了。进藤光灵气纵横,脑回路异于常人,时常能在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找出劫材来——对手若是并不曾看出她落子背后的巧思真意,不予理睬,转而将劫填满结束,那么下一刻等待他的可能便是一整条大龙的覆灭。
在任何一块地盘上让给进藤光两次先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熟识了她在劫争方面的风格之后,即使是绪方精次,也不得不对‘和进藤光打劫’这件事慎之又慎。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同样的行径竟然会在自己小师弟的棋中出现。
可进藤光本人却殊无惊讶之色,仍然直直盯着电视转播屏幕,凝神至极,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子凛然的战意。
“塔矢那家伙……”她低声自语,“他是想好了的。”
绪方精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兴致盎然:“没有想到吗,他竟然会从你这里借他山之石?”
“不。”进藤光却摇头,缓慢而坚定。她的眸子里缀着光,像是暮色中初升的星辰,“他不是借用,而是……”
“未来的一年间,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在棋坛好好努力才行!就这样说定了哦,塔矢?”
这个约定至今仍然深深地印在彼此的脑海深处,连同那天冬雪下的橘黄灯光一道,织成一个深深的梦。
塔矢亮言出必践,一诺千金。
所以他只是按照他们的约定,真真切切地、“连同进藤光的份一起”,把这诺言化作棋盘之上的斗志与角力而已。
“那个家伙……他不害怕失败,也不恐惧力量。塔矢是不是在那手二连扳之时就想到了那么长远,我不知道。但我确定的事情是,那家伙在那个时候,是明知道会被王座抓着弱点打的情况下,还执意要以攻代守二连扳的。”
“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那个家伙恐怕是想用强硬的姿态告诉所有人,即使他只是个新初段,也足够逼得座间王座风度全无、火力全开吧。”
“真是乱来呢,塔矢。”进藤光凝视眼前的电视屏幕,忽得露出一个饱含战意的眼神,“不过,也真是……”
让人情不自禁就兴奋起来了啊。
塔矢亮用这一局向整个棋坛宣告他的到来,同样也是用这一局告诉她,他必将严守他们之前的承诺。
——看着我吧,进藤!我会走得比你所想的更快,更远,更高!
——就这样看着我,因为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期待与愿望。
塔矢亮那凛然的目光与话语,仿佛穿过这一局棋,直直向她投来。而望着眼前这一张黑白交错的棋盘,进藤光久违地感到了战意沸腾,浑身都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总是这样,无论前世今生,塔矢亮总是能轻易地激起她的胜负欲,那样激烈的渴望,熟悉得令她几乎有些头晕目眩。
果然,塔矢,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唯一的对手。
好想和你下一局,塔矢。就现在,立刻,马上。
可是不可以,还不可以,现在的你和我都还不能——
“……藤,进藤?”绪方精次的声音骤然把她拉回现实。
进藤光清醒过来,浑身微汗,恍如隔世地怔了。而电视屏幕之上,对弈已至终局。黑方通过打劫虎口夺食的手段彻底惹恼了王座,逼得白方全力出手,官子阶段招招狠辣,毫不容情,最终以半目微弱优势胜出。
塔矢亮输了。但作为新初段,在一位头衔拥有者全力狙击的情况下,算上贴目只输了3目半,这样的发挥与气势已经足够骇人。
“座间王座绝对要气死了吧……竟然只赢了这么点。”和谷在旁边悄声吐槽感慨,“毕竟只差一点点塔矢亮就能翻盘了,这简直和没赢一样啊!”
可不是吗?
进藤光在心里叹了口气。而且座间老师心眼可不大,塔矢你这回可是把他得罪狠了啊。
不过算了算了,那家伙的老爹是名人,况且座间王座上辈子也没对那家伙怎么样过……担心这个也没没必要。
这样想着,光姑且把杂七杂八的念头扫到一边,站起身来,长长伸了个懒腰。棋局已经结束,来观战的绪方和桑原本因坊也都准备起身,或是离开,或是去围观隔壁房间里的复盘。绪方精次把香烟盒往口袋里一揣,随口问道:“进藤,你回家吗,我开车送你。”
“诶,怎么突然……?”
“有什么好惊讶的?就你这个身体,要是出什么事,老师、夫人和亮恐怕是要同时拿我是问。”绪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走了,小鬼。”
进藤光一脸为难:“不用啦绪方先生,这会儿我还不打算回家……”
“哦……你要去旁听亮他们复盘?”
没想到进藤光一怔之后,仍然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我是不会去见塔矢的。”
绪方不曾料到:“为什么?”
进藤光轻轻笑了起来,垂下长长的眼睫:“这个时候去见他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啊。”
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绿眸变得更沉更黯了些,因而她脸上那轻轻的笑容之中,也浮现出某种极专注的、野兽一般的饥饿与渴求。不过,仅仅是片刻之间,那种跃跃欲试的战意便已经全部收刃归鞘,只剩了一层水面月色般的柔和闪烁,“而且……”
“而且?”
“而且,他想说的,我已经全都收到。”进藤光抿了抿嘴唇。那是在她脸上极少见的朦朦胧胧,月色纯柔。“这就够了。”
绪方精次点起一根烟,看她许久,这才呼出一长串白色的烟气。
“你和亮啊……”他没说下去,只是摇头,忽然一勾嘴角,换了话题,“那我可不管你,先走了。你还在棋院待一会儿?”
“嗯。”进藤光点头,展颜一笑,“毕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光真的很容易因为亮忍不住兴奋起来呢ww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新初段联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