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亮的手停止了动作。
“我告诉过你吧,塔矢,关于我的老师佐为的事情。”进藤光的神情被垂下的发丝笼罩,看不分明,“我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他了。我的围棋,也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一开始,我对围棋毫无兴趣,觉得这是个只有老头子才玩的游戏。可是后来,我渐渐开始体会到下棋的乐趣,并且沉迷了进去……”
“你知道,佐为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法和其他人对局。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沉迷于下棋,只想着自己下,完全忽略了佐为也想和其他人下棋的愿望。”
“佐为明明告诉我的,他甚至有一天对我说……说,他时日无多了。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我只以为他是在故意向我撒娇,希望我可以多让他下几盘,或者希望我和他多下几盘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佐为维持那个状态已经很久了,非常稳定,怎么会忽然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所以,满脑子都是对局的我依旧只想着自己。直到有一天……”
“佐为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我忽然找不到他了。哪里都联系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他。可是佐为的身体问题……塔矢,你也知道的,他怎么可能忽然消失?”进藤光的声线颤抖着,伴随着他簌簌落下的眼泪一起,“像他那样的人忽然消失,只可能是……只可能是……”
“可是我不愿意相信。”
“佐为怎么可能就这么不在了呢?明明他前几天还在缠着我说想下棋啊,明明他还没能达到神之一手,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所以我想,他一定是生我的气了,生气我太过任性,只想着自己,所以躲起来不肯见我了。所以我找啊,找啊,找了好久好久,从东京找到了因岛,可是哪里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佐为。”
“佐为……佐为他是那么厉害的天才,像我这样的人,哪怕一辈子、哪怕三辈子都没法下出他那样的棋。而我干了些什么?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都是我的错,佐为才会离开的,佐为才会……”
进藤光泣不成声。
塔矢亮心头沉重,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你知道吗,塔矢?”进藤光甚至笑了一笑,满是自嘲的味道,“我曾经想过,如果佐为肯回来的话……我就算终生不下棋都可以。”
昏黄的灯光照亮她低垂的侧脸,那安静的眼神犹如深井,认真得看不见尽头。
塔矢亮眼瞳骤缩,心头巨震:“终生不下棋……?!”
“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所以,如果能让他回来的话,这点代价完全算不上什么。”进藤光笑了一笑。可是塔矢亮却无心去听,一股几乎愤怒的无助洗卷了他,令他心尖拧得生疼。
‘完全算不上什么’?这怎么可能?
塔矢亮比任何人都明白,进藤光对围棋那无比的热忱与渴望。强行惩罚自己、剥夺自己下棋的资格,对于她这样的天才而言,或许会比什么都痛苦吧。
若非真正承受着极度沉重的愧疚与罪恶感,塔矢亮根本无法想象任何人对自己实施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惩罚。
“我差点就真的这样做了。”她继续说了下去,“有那么两个月,我完全没有碰过棋盘和棋子,逃避过去所有对我有所期待的人,只是祈祷着、祈祷着。直到某一天,我忽然发现,除了下棋之外,没有再和佐为重逢的办法。”
“我是他的弟子,所以,佐为的棋也永远、永远都会在我的棋里。”
“为了把他教给我的一切传承下去……我要继续下棋,几十局、几百局、几千局,直到达成神之一手的一天为止。”
“我就这样下着,下着,然后忽然某一天……佐为又回来了。”
“?!”塔矢亮万万没想到这个展开,一时怔住,“回来了?”
“对,就是回来了。很奇怪吧?我也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确确实实,他就是又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而且忘记了过去发生过的一切。”
“忘记了?难道是因为治疗的副作用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年龄到了的缘故……”
“我不知道。”进藤光轻轻摇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人的大脑是很神秘的,而且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法猜测神明的安排究竟有何用意——不过,你大概能想象那个时候的我有多高兴吧。他既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只有喜欢下棋这一点,依旧半点没变。”
“我是那么开心。塔矢,我真的……真的非常感激。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回,我一定会让佐为尽可能多地下棋、尽可能多地满足他的愿望,我再也不要过去的事情重演一次了。”
“可是……可是……”
“可是?”塔矢亮的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轻轻地、郑重地,与光额头相贴。耐心是棋士最基本的品质,他懂得承诺,也懂得等待。在咫尺之间的地方,墨绿色的眼眸凝视着另一双缀着泪水的绿眼睛,少年墨玉一般的眼瞳,宛若一面黑夜中的水镜。
进藤光终于对上他的凝视,声音仿佛忍耐着、努力着,才能艰难地,颤抖地说出口。
“可是,如今,他全都想起来了。”
“然后,他又消失了。”
一字一句,椎心泣血。
塔矢亮几乎难以想象,此刻的进藤光,心中该有多么恐慌。
“塔矢,你说,果然他还是怪我吧……果然,果然不可能就这样原谅我的……全都是我的错,他以前才会,才会——”
“停。”塔矢亮深吸一口气,捂住了她的嘴,用力地、几乎愤怒地凝视着她,“停下来,进藤!不要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
进藤光苍白的面容怔了一怔,继而很快浮现出些微恼意,从他的手心挣脱:“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吗?”塔矢亮寸步不让,静如坚冰,“进藤,你真的这样看低你的老师、以至于认为他会因为这种原因依旧怪罪你?”
进藤光一下愣住,表情一片空白。
“进藤,我不知道你的老师过去有没有怪罪过你,不过,我不认为任何人会在重来这一次之后,仍然还不原谅你。”塔矢亮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强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好好看一看SAI在网上的对局记录,进藤,好好看看论坛里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SAI的棋谱!——你帮他下过的棋,足够任何人明白你的内疚和诚恳了。”
“……那些对局大部分都花不了多少时间,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啊,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这就是你凌晨三点还在网上替SAI落子下棋的原因?进藤,你才13岁!即使是我,11点之前也会上床睡觉了!”
“……”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进藤,别否认。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对佐为先生的付出。若非如此敬爱着他,你是不会来恳求父亲和他对局的,不是吗?”塔矢亮不为所动,目光炯炯,“虽然我并不认识佐为先生本人,但我接受过他的指导棋,无论再如何迟钝,我也感受得出他对我发自内心的关心。对我尚且如此,他对你的心,恐怕只会更加爱护吧。”
“……”
“进藤,你是他的弟子,或许更是他最心爱的学生。父亲对我说过,他认为藤原先生是个性情单纯温和、真心热爱围棋的人。”塔矢亮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与她额头相贴,“进藤,他不可能不爱你。他不可能不以你为傲。”
“我不是……”
“进藤,你应当知道,你的才能比任何人都出众。而全世界的任何老师,都应当以你为荣。”塔矢亮的口气冷静而理智,全然是实事求是的陈列语气。这种确信之中有一种特别的直接与高傲,但二人都知道——这就是塔矢亮说话的典型方式罢了,单纯的实话实说。
只有当深吸一口气、开启下一句的时候,他的神色才稍稍柔和下来。
“更何况,如果藤原先生是那种记仇的、会怪罪你的人,我不认为你会如现在这般敬爱着他,不是吗?”
进藤光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像是望见一个不可思议的、易碎的梦。在这凝视之中,眼泪不断地淌下她的脸庞。
“你认为……佐为可能不怪我吗?”
“是的。”
进藤光孩子气地喃喃:“可是他确实离开我了啊……可是他确实……”
“我想,他自己也不愿意的。”塔矢亮道,“进藤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藤原先生的目标是神之一手,还想下更多的棋,他并不想就这样消失或者离开的。可是,也许那个时候他也没有选择——毕竟病情这种事情……你我都无能为力。”
“可是——”
“——没有可是。”塔矢亮截断了她的话语,声音像宛若一声叹息,又像是一锤定音。“进藤,这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事情。有用的,只有医院和医生,而我们除了祈祷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停下来吧,不要再为了这种事情怪罪自己。”
“塔矢……”光的额头靠上他的胸口,像是小小的动物蜷缩起来,寻到一个安全的、可以不再恐慌的角落,“我真的可以吗?”
塔矢亮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抚摸她的肩膀。“如果你允许自己的话。”
进藤光无声地抽泣着,似乎要将过去十几年份的悲伤与悔恨都一同倾泻而出;而他什么都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拥抱她。他知晓自己的位置,也知晓此刻沉默的价值。
塔矢亮不会帮她面对。他只会陪她面对。
一个孩子幼年时的伤口,会随着孩子的成长不断长大;而除非她允许自己愈合,否则那伤痛与悔恨将伴随她终生。
只有原谅自己,才能真正自由。
“进藤,你去过医院了吗?或许医生会知道藤原先生去哪里了?”
“……医生。”进藤光的声音停了一停,忽地抬起头来,喃喃自语,“对啊,我应该去找那个医生的。”
今天过节所以提早半天更新,祝大家过个开开心心的儿童节~
(不是故意在这样的大好日子里虐小光的,不过好歹也算治愈向的了嘛)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我觉得第三卷的更新不会间隔太久了……等我6月底搞定了期末考试就可以写起来了w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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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椎心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