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云霓其实没有什么事。
天不孤的诊断结果就是这样简单,医邪应归柳公子之请,将霈云霓上上下下检查了无数次。
就差直接扒了霈云霓衣服再一点一点查了。
不过这姑娘到底还有些防范意识,一察觉到有人要拉她衣服,立即就能裹紧被子往墙角缩。
一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怎样。
总而言之,天不孤非常仔细地查了个遍,只得出来一个结论——霈云霓无事。
至于为什么不和外界交流?
可能是受到打击太过。
简单来说,孩子让吓傻了。
于是,霈云霓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成功收获了归柳公子等一众人的怜爱。
这姑娘还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居然能被吓成这样。
这件事造成的另一个结果是归柳公子对枫岫主人的讨伐更加激烈了。
用他的话来说,这不止是为自己讨回公道,更是为霈云霓讨回公道。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的“讨伐”好似有些太轻了。
因为,他只是简简单单给了枫岫主人一拳。
据火狐夜麟判断,力道几近于无。
好可惜啊。
这是曲怀觞和天不孤的共同想法。
这么小的力道,究竟是惩罚还是奖励!
这是火狐夜麟的想法。
当然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归柳公子通通不知道,他只是凝视着面前的枫岫主人:“枫岫,有时候,吾不太懂,你究竟在想什么?”
“好友,吾又何尝能猜透你的想法?”
枫岫主人的回答堪称滴水不漏。
旁人看来,两人一派和谐。
只有当事人清楚,直到此刻,他们终于还是对彼此用上了最客套的话,戴上了最客气的假面。
“你将云霓送入敌手,是欲何为?”归柳公子问道。
“好友,你担忧她?”枫岫主人完全避开了他的疑问,只是笑着反问。
归柳公子一时愣住,有些话如鲠在喉,让他很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这世间,总是假话易得,真心话难得。
枫岫主人也不介意,只是慢条斯理地拈起一片枫叶,悠悠道:“吾同她打了一个赌,如今看来,这场赌局,是枫岫赢了。”
什么赌?
归柳公子本能地开口欲问,却见枫岫主人羽扇掩唇,抢先开了口:“吾赌好友对医使一片真情,可惜医使不信。”
“依好友之见,她究竟是太过了解好友,还是太过看轻自己?”
简单的一句询问,再次问住了归柳公子,教他不知道该回什么。
枫岫主人手中反复把玩着那片枫叶,也不开口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如果不是真的到了这样的时候,枫岫主人也不曾想过,他会将自己的耐心花费在这样的地方。
他们这些人都活得太久了,久到时间都已经变成了言语笑谈中的符号。
有人可花数十年去布一场棋局;有人可用不知多少岁月追逐一道惊鸿身影。
谁又能想到,枫岫主人会花数甲子的时间,只为敲开一道门,听得一句话。
枫岫主人想,这一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
真要说的话,他在眼前人身上付诸的第一次,还少吗?
第一次对待一个人如此矛盾,第一次下定决心陪同一个人一起入局,第一次汲汲营营地守着一个人……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做了这么多啊!
枫岫主人忽然笑了起来:“好友,这个问题这般难为人吗?”
“你在意她的,恰如当初你在意言随一般。”枫岫主人轻摇羽扇,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
“你因同样的贪心将他二人逼至绝境,又用同样的手段将他二人推离。”
“好友,世间真情,亦难抵刀言剑语寸寸割心。”
枫岫主人默默注视着眼前不为所动的人,但是,果真不为所动吗?
若真是不为所动,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枫岫呢?
“你在生气。”枫岫主人笃定道。
“是因枫岫如此了解你而气,还是因真相为枫岫拆穿而气,还是……”
沉默已久的归柳公子终于开了口,一字一句几乎是他从肺腑之中一寸一寸逼上来的,带着说不清的爱与恨:“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总有些人喜欢自以为是,喜欢将自己的想法强行灌输至别人身上,却从未问过别人是否愿意。
譬如他曾经的父母,譬如无衣师尹。
他们仿佛只将度修仪当做了一件工具,一件只用盛放他们泛滥的情感的工具。
自以为是地付出,自以为是地索取更多,从未问过他究竟想要什么。
如今到了枫岫主人,倒是更高一级了,明明是一样的自以为是,可枫岫主人赋予这个词汇新的面孔,然后美其名曰——了解。
说是因为了解他才做了这么多,好像有多么不得已多么贴心一样,可是内里依旧还是一样的。
这些人做的所有事,从未问过他是否需要。
只是凭着自己的臆测就要跑来支配他,甚至为此牵扯许多无辜的人。
同样的事情,他经历了第一次第二次。
如今,居然还有第三次!
这未免让归柳公子觉得有些可笑。
你们真的了解我吗?
归柳公子讥讽地扯起了唇角,他应该问的,应该指着枫岫主人问的。
枫岫主人,我隐瞒了那样多的东西,你果真了解我吗?你凭什么以为你了解我?
可是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只是又一次问枫岫主人:“我需要你的了解吗?”
“你需要。”枫岫主人的语气还是那样笃定,唇间含着莫名笑意,开口却是残忍地将归柳公子拉回那个不愿面对的话题,“转移话题,好友是心虚了吗?”
“枫岫,吾讨厌你这副模样。”归柳公子依旧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好友能出此言,是枫岫的荣幸。”枫岫主人见他还是一副抵触的样子,果断换了一个方式,自己单方面解答了前面所有的问题,“是她太过看轻自己。”
“你因枫岫拆穿你的所有伪装而气。”
“是吗?好友。”
枫岫主人的笑高深莫测,好像已经预料到归柳公子会回答什么一样。
甚至于,他不需要归柳公子的具体回答,不需要归柳公子说这样那样的话。
只需要归柳公子轻轻地点一个头,亦或者一次轻声叹息:“是啊。”
那就足够了,那就说明,枫岫主人赢了。
在这场博弈中,枫岫主人赢了。
赢在他对归柳公子的了解,赢在他的百般谋算,赢在归柳公子对他的无限包容。
无论是天不孤还是曲怀觞,亦或是素还真、火狐夜麟,这些人全部是枫岫主人赢的筹码。
苦境诸多人杰,全部被枫岫主人送上赌桌,只为赌归柳公子一个点头。
但是,归柳公子依旧辜负了枫岫主人的期待,他确实是叹息了,叹的却是:“枫岫,你究竟是所图为何呢?”
枫岫主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将一切摊开来讲,硬要把所有东西都推到明面上来呢?
“很多时候,有些人做有些事,是不为什么的。”枫岫主人很会扯一些大道理,直到如今,他依然还在讲。
可惜,愿意听他讲道理的人已经不买他的账了,归柳公子怀着枫岫主人同样的笃定道:“但枫岫主人绝不在此行列。”
这样一句话,引得气定神闲的老神棍同样叹声:“好友,你为何要将一切看得如此明白呢?”
“我不问,也不说,不代表我是耳聋眼瞎之人。”归柳公子淡淡道,“枫岫,我曾以为,你同师尹不一样。”
枫岫主人脸上的笑意逐渐凝结,他其实还是笑着的,但是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异。
捏着羽扇的指骨微微用力,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克制了那一瞬间迸发而出的情绪,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如此认为吗?”
这么多年,你是如此认为吗?
难道一直以来,你都将我同他混为一谈吗?
这种结果,要枫岫主人怎么甘心?
他怎么可能和无衣师尹一样?
但是他的所有想法,归柳公子已不愿再深入猜测。是以,直到许久沉默之后,枫岫主人也只得到一句:“难道不是吗?”
那片枫叶一寸一寸崩毁。
枫岫主人却已经顾不上那些东西了,到如今,他居然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枫岫主人本能地回避着某个可能的答案,只是问道:“所以,你在责怪吾吗?”
他居然还心存一丝妄想,认为归柳公子只是过于生气,才至口不择言,才会认为枫岫主人是同无衣师尹一样的人。
可是,枫岫主人同从前的无衣师尹一样,忽视了一个问题。
归柳公子看出了那双眸中暗含的期待,同当日流光晚榭之内无衣师尹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们这些人总喜欢粉饰门面,总以为事情到了此时此刻还能挽回,总以为……他们可以靠着感情拿捏他。
但,归柳公子已经做出过两次违背感情的决定了,又何妨再来一次?
到这时候,他突然笑了,却是如释重负的笑。
自来苦境,面对枫岫主人无声的关切与安排,归柳公子一直都有压力的。他知道这是对方的关怀,对方没有恶意,但是这种面面俱到的关切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既喜欢这样的关怀,又有些抗拒这样那样的安排。
但他不敢拒绝,怕辜负枫岫主人的好意。
直到如今,他终于可以说出那一句:“是,吾是在责怪你。”
在这一日,枫岫主人迎来了和无衣师尹一样的结局。
不,或许他的结局比无衣师尹还要好一些。
度修仪吝啬给予无衣师尹该有的体面,以一剑结束了那段阴差阳错的羁绊。
然而,枫岫主人还赢得了最后一丝体面。
对方面带微笑,明明还是一贯温和的模样,一字一句却是在向枫岫主人宣泄着不满。
“自来苦境,你我二人一路相伴,我一直感谢你的,枫岫。若无你,便无今日的我。”
他的视线飘向了不远处围观的几人,明明是应该与他毫无关联的人,却或多或少因为枫岫主人聚集在这里。
所以,他一直很感谢对方。
最后,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枫岫主人身上:“我回答你的问题,我对云霓确有真情,当日争吵,她气我草率决定,我气她不信任我。而你,我当然也生气。”
“但是,我从来不会因为你自作主张而气,如今也不会因为你拆穿所谓的伪装而气。”
“枫岫,我生气的是……”
“你为什么和无衣师尹一样,要对他们下手?”
归柳公子面带疑问:“究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需要你们连番对我的身边人出手?”
“从前是言随,如今是云霓,未来又会是谁?”
“是不是有朝一日,我的身边除了你们之外再无旁人,你们才能满意,才能不会用他们刺激我?”
随着他一连串的话语,枫岫主人终于卸下了伪装,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直到归柳公子轻轻吐出一声叹息:“枫岫,为何?为何你要同师尹一般逼吾?”
好一个“逼”字!
过往种种,在这一字之后,尽化作云烟散去。
枫岫主人缓缓阖上了双眸,他很清楚,这一刻,他的心绪乱了。
惨不忍睹的现实陈列在他面前,令这样一个自诩窥探天机的神棍退却了。
他不敢看这样的现实。
但现实不会因为他的逃避而终止。
“无论如何,多谢你,枫岫。”
与枫岫主人的沉默不同,归柳公子还是彬彬有礼的翩翩公子。
他为这场谈话定下了最后的结局:“事已至此,终归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片新生的枫叶被推到了枫岫主人面前,鲜红似血。
可待枫岫主人再睁眼,面前空无一人,好像从始至终,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脑中真书藏万卷,掌握文武半边天。”
随着清朗诗号声起,清香白莲素还真缓缓落足日罗山大地,入目只见一片狼藉,浓重的血腥味悄然蔓延,来往的日盲族族人搬着一具具尸体。
千叶传奇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日盲族族人搬运尸体,哪怕是素还真到来,也未能引起他的什么反应。
“千叶先生,日盲族发生何事?”素还真面露沉色,日盲族如此惨状,令人几不忍看。
千叶传奇并未解答他的疑问,而是突然问出了另一个问题:“素还真,你对归柳公子此人,了解如何?”
通透如素还真,在这一刻瞬间领悟到了什么。千叶传奇对日盲族之事避而不谈,却又转而提起归柳公子此人,也就是说,日盲族之事或与归柳公子有所瓜葛。
不一定是好是坏,但一定令千叶传奇心有芥蒂。所以,千叶传奇才会有如此一问。
那么,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归柳公子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才会使得千叶传奇失了阵脚?
清香白莲将同归柳公子的来往一一回忆,拂尘轻甩:“吾观归柳公子此人能为不凡,虽其立场不明,心有挂碍,然得高人因势利导,想来扫除迷障,还己身澄明,近在眼前。”
简单几句评价明明在千叶传奇意料之内,却还是使得千叶传奇有些轻嗤。他立时便回忆起了那个令人十分在意的称呼、那个人身体的奇异变化以及……无端的凌驾之势。
到这一刻,千叶传奇终于确定了那种感觉,归柳公子带给他的感觉,分明就是那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
就好像千叶传奇于他眼中,同常人无异,所以,才会打着为千叶传奇考虑的旗号,自以为地替千叶传奇做决定。
太阳之子自降生以来,从来都是为人尊敬、为人仰望的,何尝有过这般经历?
及至此时,千叶传奇终于明白了心中郁气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了,眼前的清香白莲对此尚一无所知。或许,就连素还真口中的枫岫主人也对此一无所知。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受他人摆布?
“那你可知他来历?”千叶传奇又问,“在此之前,吾从未在江湖之中听过他的名号。”
“偌大武林,浩渺人海,谁需问英雄出处?”素还真若有似无地打着圆腔,甚至还有功夫调侃一句千叶传奇,“譬如今时今日,世人只知日盲族太阳之子千叶传奇。”
言下之意竟是只看现在,不问过去了。
所以,千叶传奇冷冷一笑:“素还真,你看走眼了!”
这才将日盲族发生之事一一道出,但出于私心,他还是瞒下了那个所谓的“魔之子”称号,个中究竟如何,千叶传奇自己会查。
“来历不明之女于日罗山钻研打洞,目前下落不明……”素还真敏锐地抓到了问题的核心,“看来近段时间千叶先生要变武林大忙人了。”
“论此道,吾自认不及武林正道魁首清香白莲。”千叶传奇一听就知道对面的白莲没安什么好心,毫不客气地推辞,试图将说不清道不明的黑锅重新扔回素还真头顶。
可惜清香白莲到底还是老狐狸,脚下寥寥几步便将近日之事说明:“千叶先生今日匆忙离去,尚且不知,罗喉遣人前往天下封刀劝降。然信使却沦为主席之子刀下亡魂,故而罗喉约主席今夜当面一谈。如若谈判不成,想来这一战在所难免,日盲族该当如何?”
“亦有佛业双身来势汹汹,纵得佛皇周旋,然而依双身实力,恐怕亦难轻易击溃,如若苦境倾覆,日盲族可当一完卵?”
“再有如今日盲族危机,凶手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如若卷土重来,日盲族该当如何?”
最后,清香白莲适时停止了举例,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千叶先生肩挑重担啊。”
事态容不得千叶传奇犹豫、躲避。
这是两人心中不争的事实,但是这些事都不是一个人、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尤其是,有些事原本是素还真在奔走的。如今却因为日盲族之事,想凭借三两句话拉千叶传奇下水,千叶传奇真的不得不感慨:“素还真,吾仍需向你讨教你的厚脸秘笈。”
“诶,千叶先生,既言讨教,又怎能不交束脩?”素还真竟然非常坦然地接了千叶传奇这句话,“若有束脩,素某自然不吝赐教。”
千叶传奇被他这副态度激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清楚,素还真此言绝非是在讨取什么钱财。
这个黑心白莲直到现在,还在试图榨干千叶传奇这里的所有信息,但是千叶传奇既然已有决断,便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放弃。他索性背过身负手而立:“免谈!”
素还真犹在惋惜:“看来素某同千叶先生是注定没有这一段师徒缘分了。”
“素还真,你很闲吗!”
在千叶传奇略带一丝低气压的质问声中,清香白莲素还真当即发动传统艺能,说告辞就告辞,轻飘飘踏风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寻幽小筑之外,紧跟着归柳公子前来的火狐夜麟目光幽幽,盯着院内那道婀娜身影问:“你来找这个女人是为何事?”
刚和人吵完架,就来找这样一个明显有孕的女人?火狐夜麟看着归柳公子的眼神十分复杂。
一同前来的曲怀觞看到那个身影,却是已经明白过来了:“你为神之子之事而来?”
归柳公子还未回应,火狐夜麟已然又道:“你又瞒吾一件事。”
“好了好了,之后吾会寻机一一告知与你的。”到这时候,归柳公子也无意再撩拨火狐夜麟怒火,干脆利落地给这只看上去就很不爽的刺客顺了毛,“吾今日同枫岫争吵,如今尚且占着先机,待他回神,吾不一定能再有顺利带走一夕海棠的机会。”
枫岫主人对他的某些企图一清二楚,如今决裂,枫岫主人定然会有所防备,他怎么可能就此懈怠,等着枫岫主人回过神来拦他?
要做,就趁早做。
“客人已至,何不现身?”柔和的嗓音乘着浅淡的风流入几人耳中,一夕海棠忍不住抚摸着腹部,应当又是为这个孩子而来的人。
尚未出生,便能引得诸方关注。她又想起最初的顾虑,死神之子,这样的孩子,她怎么能让他出生为祸世间?
似乎是察觉到母体对自己的排斥,腹中再次传来刺骨阵痛,令一夕海棠忍不住弯下了腰。
“好不省心的孩子。”
随着一声轻叹,一道气劲自院门之处层层铺来。这股气并没有寻常武者一般的凌厉,没有一丝一毫伤人的意思,反而充斥着安抚的气息。
院中的植物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气劲,一时之间,万物竞发。
在一片灿烂繁花中,腹中疼痛逐渐消散,一夕海棠直起身,恰巧对上一双温柔的眸。
花影摇曳,轻柔的风抚过那人浅葱色的衣袍,一眼望去,仿佛要与周围的枝叶融为一体。
仔细看来,他身形实在有些瘦弱,宽大的衣袍笼在他身上,好像整个人下一刻便能乘风而去。
不似凡尘人。
视线掠过对方身后熟悉的身影,能让曲怀觞紧随其后,一夕海棠打消了心中一点怀疑。但是看到对方身后另一个身影,对方一副冷厉模样,一夕海棠又有些犹疑。
应当是察觉到了一夕海棠的犹疑,那人步履轻盈,衣衫掠过新生繁花。
行动间,那些花好似更加艳丽了一些。
是与死神截然相反的人。
一夕海棠不敢确认自己的感觉究竟是对是错,却在无意间注意到对方腰间尚佩着一枚玉佩。
她几乎是立即认出来的,上面刻的是“归”字。
是羁旅之人吗?还是?
她抿了抿唇,选择了率先开口,问道:“你是……?”
“归柳,姑娘可唤吾归柳。”
这便是“归”字来源吗?
归柳归柳,究竟是归柳还是归留?是归,亦或是留?
一夕海棠又一次按下心中疑问,能这样找到她,想来亦非常人。
对方的目的几乎一清二楚,她索性不再遮掩:“你寻至此地,所欲为何?”
“太学主死前,为吾留下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吾特此寻诗而来。”归柳公子含着笑意回道,根本不管自己的话在对方眼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一夕海棠忍不住后退一步,心中却陡生莫名苦涩,她几乎不敢想这一句话中深意。
太学主留下这一句诗,究竟是何意?
“你同……他是何关系?”
出声,方觉喉间沙哑,腹中孩儿亦隐隐有所躁动。
归柳公子轻轻瞥了躁动来源一眼,在一夕海棠察觉不到的地方,两名神之子的无声交锋悄然开战。
风,有些大了。
归柳公子随手掐过一旁新生的粉白海棠,递至一夕海棠眼前。
分明看起来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人,举手抬足之间却根本不曾给一夕海棠拒绝的机会。
她接过了那枝海棠。
在她触及花枝的那一刻,娇嫩的花瞬间枯萎,眼见着花瓣寸寸崩毁,即将消散于莫名的风中。
苍白的指点上了破碎的花瓣,那只手实在太过苍白,与变成黑色的花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一夕海棠惊讶的目光中,海棠花如得重生,一点一点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四周啸叫的风也渐渐归于平静。
一夕海棠抬眼,只望进春水一般的眸中。
“这要看姑娘问的是太学主还是死神?”
归柳公子轻易压制住了神之子的躁动,对面还未出生,不过一个婴儿,不足为虑。
麻烦的始终是那个神秘的死神。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若是太学主,他欲视吾作他棋上之子,可惜,吾亦然。他人棋上之子,岂可请吾入局?”
“或许,吾此行亦可作应他遗愿而来。一枚棋子最后的挣扎,不知姑娘以为如何?”
一夕海棠居然有些听懂了他的话中深意,意思是太学主,那个男人,最后是恢复了神智吗?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怅惘,如果能早一些,如果能再早一些恢复神智,是否一切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但是一切没有如果。
她很快收敛了情绪,状似无意地提起了另一个人,或者说是神:“若是死神呢?”
风,似乎有些急了。
归柳公子轻笑一声:“太学主欲请吾入局,此局事关吾之性命,是以,吾应邀入局。但吾自许久以前,就曾立誓。”
“任何人休想逼吾做局中棋子!”
火狐夜麟的心跳得很快,简单的一句话让他难忍颤栗,他的目光紧紧锁着眼前那道身影。
那道挺立在飘摇风中的身影,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站立,却让火狐夜麟几乎难忍心中悸动。
他分明不清楚这个人过往发生了什么,未来要做什么。
可是在这一刻,他很清楚,他已然认定这个人了。
曲怀觞无声轻叹,想到了前不久看到的争吵,看似最好说话之人,实则才是最难掌控之人。
大概这才是那位无衣师尹与枫岫主人接连折戟的缘故。
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未曾妄动。或许,是该徐徐图之。
不过还好,北窗伏龙有充足的耐心。枫岫主人未曾做到的事,他可以继续做,而且,应当能够做得更好。
一夕海棠已然品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要入局,却不甘做棋子,那便只有——棋手。
而能将太学主当做棋子玩弄的,只有死神!
棋盘两侧,已有新人落座!
“你……”一夕海棠张口想要质疑眼前的青年。
她本以为,对方是年少轻狂,不知道死神的实力,不清楚个中利害。
可她又想到了那枝海棠,被毁灭又被复生的海棠,世界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不可能的。
所以,只有一个答案——这局棋在她不知晓的时候已然揭幕。
而且,她面前之人初占上风。
这是否意味着,对方已有破局之法?
这是否意味着,腹中这个孩子……
这一次,她心中一直存在着的忧虑与排斥并未引起神之子的躁动,那个孩子安静极了,好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一般。
“姑娘初为人母,有所犹豫在所难免。”归柳公子手中折扇展开,眼前的女人大概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了,却并未见到什么抵触排斥之意。
这也让他有些放松,总比遇见一个明知腹中胎儿是何人,却还要誓死保护此胎的姑娘强。
“吾今日一访,不为其他,只是希望姑娘能随吾离开。”归柳公子的视线缓缓打量一下四周,又一次笑道,“主席有妻有子,将姑娘安置于此,无论是于主席本人、主席夫人亦或是姑娘而言,实在不妥。”
他的话再次激起一夕海棠的忧虑,对方的话恰好戳中一夕海棠一直以来的担忧。
她只恐拖累旁人。
就在此时,一把刀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蓦然横在一夕海棠身前,刀锋所向,是归柳公子。
也是在这一瞬间,一把短匕飞向一夕海棠。
沉默的人影护在一夕海棠身前,直接挥刀将匕首击落。
闇武刀炎龙声音低沉:“未经主席同意,谁也不许带走一夕海棠。”
火狐夜麟也早已挡在归柳公子面前,很明显,那柄短匕便是他扔出去的。
“你的刀锋,指错人了。”
曲怀觞无奈扶额,温文尔雅的公子到这时候也有点抓狂。
火狐夜麟,你到底是什么关注点!抓错重点了!重点是刀锋所向吗!
不过,曲怀觞的视线缓缓打量着眼前的刀者,暗金色的软甲流光溢彩,纱一般的披风在风中飘扬。
与张扬的外表不同,武者眼中唯有一片死寂,连带着其人也显得格外冷漠。
他并未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这便是天下封刀主席的驭下之术吗?
曲怀觞暗自思忖,他对天下封刀还是了解太少,或许之后应该一寻素还真才是。
归柳公子并不意外对方的出现,毕竟按照传言中天下封刀主席的性格来看,刀无极怎么都不可能将一夕海棠孤身一人留至此地。
尤其是,一夕海棠怀着死神的孩子。
尤其是,对方的气息。
一个人的气息不会骗人,眼前人并无恶意,只有微微的战意,仿佛只是单纯的拦阻。
“主席怜香惜玉是好事,但是,吾想,去留如何,当随本人心意。”归柳公子心安理得地站在火狐夜麟身后,开口依然是一夕海棠最担忧的事。
一夕海棠怎么会不清楚自己会为刀无极带来怎样的麻烦?
只是原来她总是有些犹豫。因为腹中那个孩子,让这个女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现在,却是不容她犹豫了。
她轻叹一声,推开炎龙护在身前的刀:“吾随你离开,只是,主席收留吾许久,吾不能不告而别。请容吾向主席请辞。”
“姑娘深明大义。”归柳公子拱手作揖,“吾可陪姑娘一同前往。”
是担心她会趁机逃跑吗?
一夕海棠轻声叹气,颔首答应了此事。
几人就此赶往天下封刀,然而,他们来得实在不巧。天下封刀之人已然整装出发,前往赴罗喉之约。
因为大敌当前,也不知这一去需要多久,是以归期未定。
归柳公子正欲借此机会直接强行带一夕海棠离去,然而闇武刀炎龙却死守在一夕海棠身侧。
曲怀觞也察觉到了归柳公子意图,白衣公子缓步行至归柳公子身侧,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归柳公子的衣角。
他难得有如此举动,如今乍然如此,归柳公子抿唇,他明白的,伏龙是在制止自己。
这段时日以来,伏龙从未制止过他的任何动作。
这是伏龙先生对自己好友的尊重。
如今,伏龙第一次站出来,他不想拒绝伏龙,生怕这样的拒绝会让二人离心。
最后,他还是后退一步,将主动权让给了曲怀觞,由得曲怀觞出面周旋:“既然主席不在,吾等自当先行离去。”
“不过,海棠姑娘身怀有孕,若是孤身在外,究竟不妥。”曲怀觞也不太明白刀无极这般行径是为何故,就这样藏起一个有孕的女子,说出去实在太过不合礼法。
像是养了一个外室一般。
明明最好的手段应该是……
“不知可否劳烦主席夫人帮忙照看海棠姑娘几日,待主席归来,吾等再来接海棠姑娘。”
闇武刀炎龙沉默,他一贯是沉默的,因为,他没有做决定的资格。
“先生说的正是。”直到一声娇笑传来,衣着华美的妇人听到下人传信匆匆赶来,正巧听到曲怀觞这段话。
她自己掀开了房帘,简单做了介绍。
归柳公子静静地望着这位夫人,不着声色地偏过头,这位主席夫人,梦如嫣夫人,实在不适合强颜欢笑。
不过说来也正常,任谁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还被人带着找上门也不会多愉快的。
这位夫人能装出这副热情的模样,已经算是不错了。
只要不耽误大局便好。
梦如嫣甫一露面,便亲热地拉过一夕海棠的手,笑道:“吾夫考虑不周,连累妹妹在外受累了。这几日,妹妹便在天下封刀住下,让吾略尽地主之谊。”
见此情形,曲怀觞又作礼向梦如嫣道谢:“多谢夫人。”
“几位不妨也在天下封刀住下,待吾夫回来,自可带着海棠妹妹一同离去。”梦如嫣热情地招待道。
其实,这也是曲怀觞心中所想。毕竟无论如何,还是他们亲自看着一夕海棠比较好。
他正要开口应下,却又被归柳公子抢白:“不必了,吾等仍有要事在身,有劳夫人帮忙照看了。”
曲怀觞有些震惊地回头,还要说什么,但他看归柳公子神色,心知对方已做出决定。
心绪百转千回,白衣公子轻叹:“吾留下等候主席归来。”
归柳公子定定地望着曲怀觞,似乎想要看透曲怀觞的想法。他很想相信对方只是思虑周全,但是这一刻,他又不敢信。
他好像看不懂那复杂的眸了,也不愿违背曲怀觞的意愿,只能点头应是,只带了火狐夜麟一个人离开。
或许,曲怀觞没有跟上来也是一件好事。
归柳公子踏出天下封刀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的下一程是天都。
他相信火狐夜麟可以跟着自己,但是曲怀觞可以吗?
他不确定。
所以,在这时候分开,应该也是好事。
“你不问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吗?”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突然开口问身侧的火狐夜麟。
火狐夜麟凝视着他,这个方向,他分明已经知道了归柳公子要去哪里。
天都,只有天都。
不远处的硝烟味太浓,他可以轻易判断出那个方向,有人正在战斗。
他不知道归柳公子此行要做什么,但是,那又怎样?
所以,他一字一顿道:“我自己会看。”
归柳公子低低地笑出了声,大概,这就是他会相信火狐夜麟的原因。
一阵掌声传来,一道鬼魅身影笑着翻身下树,径直走至归柳公子面前,用着怪模怪样的腔调道:“我等候你多时了,我的好弟弟~”
“小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样说话很难听。”
易别言身法飘逸,几乎是一息之间便避开了火狐夜麟,艳红的衣袍覆上浅绿的衣衫,苍白的手钳住归柳公子的下颌。
他当着火狐夜麟的面,无视火狐夜麟的怒火,甚至看着匕首向自己飞来,却根本不在意。
只是低头,贴近归柳公子耳侧:“那有没有告诉你,你这副面容很难看。”
短匕撞上无形结界,火狐夜麟却已无心攻击,眼前人的面容又变了。
“归柳!”
在易别言的指间,原本精致的面容逐渐变得扭曲,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熟悉的面孔。
分明是与易别言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
只是二者气质不同,易别言太过糜烂,归柳公子则是火狐夜麟熟悉的温和。
易别言轻声喟叹,依旧未曾放开对归柳公子的钳制:“你的新名字也不怎么好听。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真名。”
他们相识,连名字都是假的,所以,当初才说随意他怎样喊名字吗?
火狐夜麟默不作声,他有很多话要问,有很多话想说,可他选择了沉默。
他要听那个人自己说。
“相识相交,本不必在意名姓为何。”归柳公子淡声道。
易别言又蹭了蹭他的脸颊:“可我不习惯,我喜欢你原来的名字。”
归柳公子阖眸,再度睁眼,视线却是紧紧锁定面前的火狐夜麟,目光中带着浅浅的安抚,连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一些:“夜麟。”
“夜麟,你记住,吾本名,度修仪。”
天空乍现一声惊雷。
刚才围观过一场大战的素还真与千叶传奇缓缓驻足,停在了三人不远处。
“素还真,看来跟着你实在能目睹太多好戏。”被人强拉出来的千叶传奇故作惊讶地嘲讽道。
素还真摇了摇头:“依素某所见,分明是千叶先生近日实在太过倒霉,才将霉气传与素某。”
“是否霉气无关紧要,吾看倒是有邪气作祟。”千叶传奇冷笑道。
若非邪气,怎么就这么碰巧让他们刚出狼窝,又见虎斗?
若非邪气,怎么就这么刚好,在场五个人,划去一个火狐夜麟,四个人居然只能凑出两张脸?
他们言语交锋之时,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已默契分开,火狐夜麟被一阵劲风推至黑白双莲身侧。
再望去,一者手持折扇,一者手提艳灯,已然战作一团。
他们有一模一样的脸,也有一模一样的招式。
他们太过熟悉彼此,哪怕中间横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岁月,那些刻入骨血的习惯依然难以忘却。
度修仪且退且挡,直到退路为树所隔,彻底退无可退。
他们的战场,永远是无心者制胜,有情者败寇。
火狐夜麟拼命压制着自己想要冲出去的心,度修仪不会允许自己插手这个战场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笃定。
易别言冷笑:“我的好弟弟,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处处留情。”
不知何处红雪汹涌,铺天盖地压向归柳公子。
它们在叫嚣。
漫天的红入目瞬间,度修仪就听到了,无数冤魂在咆哮,无数冤魂在叫嚣,他们向他伸出了凶狠的爪牙,试图撕碎这个瘦弱的人。
时隔无数岁月,亡魂索命。
他额上冒出了些许冷汗。
红色的影子在眼前若隐若现,似乎要勾起他的所有回忆。
那盏艳灯宛如勾魂的镰刀,仿佛命运的审判之剑,在漫天的红影之中勒住他的脖颈。
易别言一手撑在树上,缓缓低下腰,尽情欣赏着度修仪的狼狈:“我的好弟弟……”
话未说完,一把折扇抵上了他的咽喉,折扇边缘,是寒光凛冽的刀锋。
他的咽喉被划出数道血痕。
度修仪抬起头,道:“冤魂缠身,感觉如何?”
易别言哈哈大笑起来,他松开了对度修仪的桎梏,肆意展开双臂:“我甘之如饴!”
“倒是苦了我的好弟弟,要和我一起受这份罪。”他眼中仿佛带着隐约的爱怜,“不过,你心甘情愿,对吗?”
在他怜惜的眼神中,度修仪缓缓点了点头。
本来就是的,这样的血债,他应该一起来担。
得到他的肯定,易别言又笑了起来,他亲手将度修仪扶起来:“你所行方向,说明你已有决定,要同我一起回天都吗?”
度修仪再度颔首,他此行目标,本来就是天都。
“吾随你一起。”
度修仪还没说什么,火狐夜麟便跃至度修仪身旁,自顾自地扶着度修仪另一半身体。
他们全程都将黑白双莲视若无物。
千叶传奇再一次被无视,心中更加郁结,但他还是抿紧唇,全然不提此事。
只是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冷笑:“素还真,吾说过,你看走眼了!”
眼下一争,反倒让千叶传奇更加笃定自身猜测。
归柳公子,不,是度修仪,此人身怀莫名过去,心性未定,将来一着不慎,必为大敌!
举棋者行一步思十步,对付潜在之险最好的方法,是将对方扼杀在摇篮之中。
微末杀意浮现在心头,却又在转瞬之间化为乌有。
千叶传奇不禁皱紧眉头。
“眼下乾坤未定,千叶先生此言为时甚早。”素还真依旧打着圆场。
哪怕他亲眼目睹了这一战,哪怕他亲眼目睹对方跟随天都之人离开,哪怕他亲耳听到对方要入天都。
可是,在这一刻,素还真仍然愿意相信,对方并非为非作歹之人。
既如此,别的无需在意。
千叶传奇对他这副论调已然听厌了,果断转身:“那便一看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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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赶上了2024最后一天的尾巴,祝大家元旦快乐!
虽然没能让师贵妃回宫,但是相信我,快了!再有几个小剧情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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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枫度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