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十五
离愁谷私立医院的VIP病房是个套间。
房门由纯实木的柚木打造,上面还嵌了条一掌来宽、半人高的毛玻璃,玻璃两相通透,兼具采光和医护人员紧急进出时防撞伤的需要。
“呃……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有点儿不太厚道?”
蹲在门边的风云儿嘴上小声地嘀嘀咕咕,耳朵却往玻璃上贴得更近了些,以便能将屋内动静听得更加清楚。
但他话音刚落,头顶就挨了江南春信不轻不重的一拍。
“哟?臭小鬼,面对自己亲舅舅的时候,居然想起‘厚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了?那把之前骗我的零食先都还回来!”
“呃咳!”
零食什么的,早就被儿时的风云儿借花献佛,送给了小水仙,讨好小姑娘去了。
这事儿在整个分局里算不得什么秘密,毕竟当初两个半大的孩子,都是局里众人看着长大的。如今俩人又在同一体系内工作,一个热衷于画像侧写,一个眼见着要继承自家舅父的衣钵,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变成了如今的好同事、好搭档,若是最终能走在一起,也不失为众望所归。
只是长大后的风云儿知道,人家小姑娘心思真的不在他身上,所以这事儿每每被局里“长辈”们旁敲侧击,他心里总是有那么点儿犯虚。
抬头看过正努力抵抗毛玻璃打码特效的自家领导,风云儿吐了吐舌头,赶忙换了话题。
“那什么,舅、呃,是说琴狐的手术,还顺利吧?他醒过了吗?”
“呵呵呵,这嘛——” 江南春信一低头,乜眼瞅着他,笑得甚是老奸巨猾,“你猜啊?”
相比于门外的语气欢快,门内的气氛就要压抑得多。
占云巾的嗓音本就低沉而柔缓,诉说起回忆来的时候,就更多了一分深邃幽远的沉静感。
只是今天不知是怎的,入耳来还带着一股子幽怨的味道。
“……记得以前,你总爱粘着我。琴狐,还记得你有次发高烧吗?唯独那天你没来图书馆看我自习,我心有不安,就提前回了宿舍找你,这才来得及把你拖去校医院挂水,幸好没烧成肺炎……”
——嗯?不是说那是因为把笔落在宿舍,所以才提前回来,却恰好撞见敝人发烧吗?
“……大二的时候,你说要和西窗月组队做课题,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呵,琴狐小兵,想来你多半以为,我是为了西窗月去的吧……”
——耶?不然呢?总不会是为了敝人去的吧?
“……还有一次,你约我与西窗月一同复习期末,自己却在一旁睡得不省人事。之后西窗月笑了我很久,说我一下午根本没看书,我和她也根本不像是情侣……”
——啊?不是、等等?这逻辑不太对吧?不看书而已,怎么就不像是情侣了呢?你的情侣又不是书好嘛!
——还是说,你不看书,也没看自己女朋友?嗷!你个鹿憨憨!怪不得你追不到西窗月!
“……毕业后,我们分在了同一个支队。呵呵,至少我说对了?做你琴狐的朋友,还真是有帮不完的忙,你有没有算过,我帮你挡过多少女孩子的追求?”
——可是,敝人好像也没拜托过这个啊?唔……还以为你是嫉妒我人缘好,见不得敝人被女孩子追来着……
“……对了,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立功的庆功宴吗?说是要拿奖金请我吃顿好的,呵呵,结果你还记得请我吃的是什么么?嗯?”
——呃、虽然但是……能不能把敝人只请你吃红豆饼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忘了啊!敝人不要面子的吗!嗷呜!再说红豆饼怎么啦!红豆饼没有错!
“……可能你都忘了吧,你昨晚就都忘了,但是没关系,琴狐,即使你都忘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会帮你记着。记得还有一回……”
……
大脑在麻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琴狐睡睡醒醒,等意识再次接上现实的时候,占云巾的话题已经进展到近几年的事情了。
琴狐模模糊糊中确认了一件事儿——
看来玄真君说的对,在他们因工作分开的这三年里,占云巾确实曾在暗中默默关注着他。
难怪当初发病之时,会被占云巾带着直奔离愁谷私立医院。
——嘿嘿,有你在,果然很心安啊,鹿巾。
只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向来热衷于欺负霸凌自己的同窗旧友,今天竟是破天荒地放柔了声线,从他们汤问梦泽竹林初见,到他们同为南域并肩而出,这往昔的峥嵘岁月稠,忆了已经快一个钟头了吧?
耳闻占云巾的声音越来越轻,气息也似乎不太稳定,直至最后,一个突兀且湿漉漉的鼻音闯进了耳鼓,琴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这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儿过了头?
——鹿巾啊鹿巾,别哭,别哭好嘛……有话好说哈……
在心底默默祈祷着,仍是仰躺在床上装死的琴狐开始沉不住气,在心里呜呼哀哉,悔不当初——
醒,还是不醒?
这是一个问题。
毕竟,若是当着就快要哭出声的占云巾的面睁开眼,坦诚与江南春信的合谋,那他大概率,会被恼羞成怒的占云巾直接用医院床单裹了,打个漂亮且完美的包袱,然后就近从窗户口扔下楼去的……吧?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琴狐仿佛看到心里具象化了只发着光的白毛狐狸。
这狐狸刚才红豆饼吃到了爽,此时嘴角还沾着紫红软糯的红豆沙,正一脸餍足地舔干净爪尖儿粉红的肉垫,然后懒洋洋地从软蓬蓬的狐毛里扒拉出了个小算盘。
一阵噼里啪啦地算罢,狐狸灰蓝色的瞳眸紧接着就半眯了起来,尖尖的狐狸嘴儿上下一错,发出咯嚓一声。
表情像是在焦躁地磨牙,又像是有点儿牙疼——
啧!
坑狐啊!
骑鹿难下了啊!
什么手术中途出现意外,什么他琴狐需要多听别人说话才能唤醒,那都是江南春信为了开玩笑,张口就来的鬼话!
天知道他是多么笃信占云巾的理智与判断,才会配合演了这出戏!
而但凡占云巾还有着平常水准的十分之一,都该是能第一时间,就拆穿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绝不至于到现在还一脸泫然欲泣地坐在这里,别说是看出病房里的破绽,就是近在眼前某狐的装睡,也没能识破!
——嗷呜!敝人是无辜的!
只可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白毛狐狸绝望地嘤咛一声,痛心疾首地耷拉下尾巴和耳朵,后爪着地,前爪拜天,往前一扑,整个白绒绒的狐身就这么贴着看不见的墙壁,宽面条一样滑了下来,抓出了十条凄凄惨惨的爪痕——
占云巾的理智,占云巾的判断力,是都丢在案发现场了吗!
救救狐啊——!
“琴狐……琴狐……琴狐……”
连续三声的轻唤让琴狐回了神。
从微愠至无奈,一声低过一声,却是越低越见深沉,越低越见煎熬。
仿佛这十多年来压抑着的什么,唯有化作最简单的音节揉进这两个字里,除此之外,已无他处可安放。
琴狐心里那只白毛狐狸动了动湿漉漉的黑鼻尖,敏锐的嗅到了空气里漂浮着某种情愫的味道,立刻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竖起尖尖的三角耳,喉咙里还不时回应以柔软甜腻的咛嘤。
一身酥麻直窜发梢与脚趾,汗毛直立之感尚未退去,琴狐便觉自己的手被占云巾轻轻牵起,郑重地包覆进了两片温厚柔软,又有温热鼻息轻洒在了指尖。
应是占云巾与他十指相握,抵在了鼻端。
随后,一个潮湿且颤抖的嗓音,低吟得宛若祷告。
“琴狐,谢谢你……我借了你一伞烟雨,你却用这一生,还了我暖日一程……”
咂摸着这话中的感激,白毛狐狸轻慢地甩起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脑袋也放得低低的,眉眼低垂,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呃咳,其实是敝人强行借伞来着……
——再说了,敝人的一生还长着呢喂!虽然以后应该也还是会粘着你啦……
不过若非要说还了占云巾什么,那大概就只有作为在这片心安之地“借宿”的回报,等价交换的“房租”了吧——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友情,最好的亲情,甚至,最好的爱情。
——唔,好像房租还没交齐,需要补足余额吗?
琴狐心虚地想着,却听占云巾吸了吸鼻子,又接着开了口。
“但琴狐,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没有你那么大公无私,这样的我,你接受么?我只想去有你地方,陪着你,赴汤蹈火,马革裹尸,我都希望你身边的那个位置,永远是我的,这样的我,你又接受么?”
——接受!当然接受!
——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而其实,这些想法,出现得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早到你把西窗月带到我的面前之前,早到大一期末时的某个夜晚,只是看着有你在的上铺,我甚至都会开始情不自禁地脑补出一些难以启齿的幻想……琴狐,但那时的你是把我当朋友的吧,而我——呵,这样的我,你还能接受么?琴狐啊……”
琴狐呼吸跟着一顿。
若不是神经传导尚处于半睡半醒的麻痹状态,他很难想象自己会不会激动到当场从病床上跳起来蹦迪。
小鹿乱撞算什么?
此刻他心里那只白毛狐狸若是放出来,跳得只会比火箭窜天还高!
占云巾是喜欢自己的!
占云巾是从很久之前就喜欢自己的!
不是因为这次任务中产生的错觉!
“——你说你要给我全世界最好的爱情,而你的不是最好的。呵,琴狐,还有什么比你在,更能让我心安?你可以,我也可以,哪怕,你再也醒不过来……没关系,这次,换我给你。
“琴狐,我爱你。”
唇畔轻触指尖的柔软湿热,伴随着一声糯软而轻微的响动。
肌体对这份触感和语言的反应,竟是来得比麻药还要强烈。
琴狐本想摁住心里那只已经开心激动到满地打滚的白毛狐狸,但大脑的指令,却是在术后头一次如此精准的传递到了实实在在的手指关节,他手上微动,竟是轻轻反握住了占云巾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金黄的晚霞暮光挤进微启的双眸,然后争先恐后地撑开了眼皮。
琴狐很快就捕捉到了床边人的身影,这人正背靠着暖光,华光熠熠,让他无端想起了自带圣光的九色鹿。
而占云巾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竟是涕泪横流,瞪大的眼睛里,还满满都是劫后余生的震惊与惊喜。
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占云巾如此狼狈。
一时没忍住,琴狐竟是咧着嘴角笑了出来,扯着还有些不大利索的声带,用沙哑的嗓音逗占云巾。
“嘿、嘿嘿……没听清,大点声呗。”
占云巾本就整个人都僵在了陪护椅里,呆然地看了琴狐好一会儿,似是终于确认眼前一切不是梦境,霎时有更多的泪水泉涌似的不断从面颊滑下。
然而没等琴狐愧疚地出声安慰,占云巾就猛地别过了脸去,让琴狐只能看到他小半个侧脸和后脑勺,别别扭扭的。
“起床!不然扣试用期评分。”
可惜故作严厉的声线,偏有浓重鼻音的加持,毫无威慑力可言。
哎呀呀,这鹿害羞了!
忍不住想要欺负一下,琴狐坏心眼儿地捏了捏还与占云巾紧握在一起的手,往身前拽了拽,示意占云巾转过脸来理理自己。
“鹿巾啊鹿巾,给我——”
“没有五两。”
“嘿呀,之前都说过了,以后不要五两,要亲亲。亲亲有没有呀?”
“你——!”
“诶嘿!有没有呀!有没有?有没——唔嗯嗯?!”
“啧啧!神经外科手术的全麻苏醒,会不在苏醒室或者NICU,而是普通病房么?居然到最后也没发现,真是,没救了。”
在门外偷听这许久,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八卦之魂被强烈满足,江南春信长长舒了口气,嘴上看似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眼角眉梢却是带上了十足的得意与喜气。
心情一好,江南春信便习惯性地摸出怀中折扇,以扇柄敲了敲风云儿的头,将这个后辈从毛玻璃上戳了下来。
“别看啦,你舅父的智商已经被狐咪吃掉了,少儿不宜——”
“我成年了!”
“哦对,差点忘了,老觉得你是鹿咪领着来局里蹭吃蹭喝,还骗我零食的臭小鬼……”
江南春信拍了拍脑门,又道,“那也别看了,别学你舅舅,知道吗?要不是狐咪死心塌地喜欢他,这鹿憨憨八百辈子也讨不到老婆!哼哼,最后还得本师亲自出马安排表白。”
“啊?”
风云儿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家上司。
就见江南春信老神在在地摇着手上折扇,优哉游哉道,“呵,老鹿皮薄,不给他搞点生死攸关,失而复得,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把那三个字说出口——”
“啊!所以琴狐早就没事了?”
“嗯哼,你说呢?”江南春信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仍有些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唉,狐咪这次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怕是你舅父想剁了我的心都会有,毕竟是我劝他不要拴住狐咪太紧的……”
“拴住?!诶?诶诶诶——?!”
风云儿瞪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左看看眼前的自家上司,右看看病房的房门,如此往复数次,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副三观受到严重打击,正在重新塑造中的宕机模样。
江南春信歪了歪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风云儿的举动,终于忍不住问道,“喂?怎么啦?臭小鬼,傻掉了?”
可怜的风云儿触电般抖了个激灵,连连摇头。
“啊不!不、没有的事儿!对、对了,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啊!邻区情况挺紧急的,再见!呃不是!帮我跟舅舅、舅妈问好!啊不、是舅妈和琴狐!不、不是!是舅舅和琴狐!我、我先走了!”
风云儿语无伦次地说完,慌慌张张拔腿就跑,头也不回,转瞬便消失在了江南春信的视野里。
剩下江南春信独自站在走廊上,皱着眉,实在想不通地摇头叹气——
“唉?刚不是还说要等鹿咪一起吃饭?这孩子,撞见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