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请用。”
琴狐依言端起推来的茶杯,看着在对面沙发落座的明河影,礼貌地报以一笑,“谢谢。”
“呵呵,到底三年不见啊琴狐,居然跟我客套起来了。”明河影饶有兴趣地抱起胳膊,转而看向另一边的占云巾,“鹿巾,他跟你也这样?”
爱书的占云巾向来很喜欢风涛十二楼的布置,这个藏书楼一般的地方有别于世俗庄园别墅。就如他们身处的这处会客厅同样,整座建筑内但凡可用的大面积墙壁,都被定制的深色实木书架所包覆。而此处会客厅又是深井高顶的设计,为了方便拿取高处书籍,有同色木质楼梯依着及顶的书架攀附,蜿蜒而上直达屋宇。那书架之上满满当当,各色书籍排列有致,古今中外、科史文艺,无不囊括其中,俨然一座私人藏书馆,观来蔚为壮观。
听到明河影问自己,正流连其中的占云巾转身倚在书架楼梯的栏杆前,故意叹了口气,颇显无奈。
“我倒希望他也如此,但昨晚和今早,这狐狸都大大方方地来蹭饭,不仅丝毫不见客气,还险些连我家盘子都吃了。”
“呃咳!”琴狐猛咳一声,可怜巴巴地看向占云巾,指望他能口下留情,“不带这么夸自己厨艺好的!”
“我有吗?我只是在说某人贪吃。”
“噗!”明河影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想来那盘子,最终是光可鉴人了?唉,不过鹿巾,你这也算是‘求狐得狐’,怨不得人啊。”
占云巾端茶杯的手微微一抖,眼神飘忽,显得有些不自在。
而敏锐捕捉了这一小动作的琴狐瞬间两眼放光,看着明河影的表情有如被江南春信附了体。
“嗯?!我嗅到了什么?好友好友,求八卦!”
“哎呀,琴狐,我要是你,就不会多问。对了,你们来风涛十二楼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有,问一个人,”占云巾适时把话题接了过去,边下楼梯边严肃地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剑子仙迹,是什么时候?”
“你们说的,可是最近在给儒门天下做研究项目的剑子先生?昨天上午,我去他家里拜访他了,怎么了?”
琴狐与占云巾对视了一眼,又问,“那剑子家里,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吗?还有你去的时候,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没有,就他自己在家。而且昨天是周五,工作日,外面人本就也不多。究竟发生了什么?”显然意识到情况不妙,明河影紧张地追问,“是剑子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未及琴狐或占云巾回答,一楼客厅的电梯有了响动,隐约听见连续转轴的电机声,不多会儿,随着叮呤一声,电梯门开,现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浅绿身影。
占云巾刚从楼梯上下来,离得近,便先一步上前帮忙推轮椅,还顺手将那搭在轮椅上的毛毯向上拉起并掩好,似是怕坐在里面的人受了凉风,随后又略带歉意地柔声道,“可是惊动了好友?”
占云巾的话是对着北冥风举说的,但琴狐缓缓挑高了一条眉毛,心下暗忖这人关心起别人来倒是自然而然得很,偏偏一到自己这里,就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欺负霸凌就算好的了。
这待遇差别,可是云泥之别那种等级的……
小狐狸边想,边咂摸咂摸嘴,像是在心底吃了一公斤的柠檬,酸溜溜地吸了吸鼻子,闷头喝茶。
“我来吧。”还沉浸在差别待遇失落中的琴狐自然没看见,对面明河影已是不知何时夺取了轮椅操纵的主动权,“风举,怎么不多睡会儿?”
“嗯,好友到来,我又岂能缺席?鹿巾,琴狐,好久不见。”
北冥风举洒然一笑,又抬手冲二人招呼,任明河影推他来到茶几边,捧上一杯暖胃的红茶,然后接着道,“对了,听明河说,琴狐你回来刑侦这边了?如何,还习惯吗?”
被冷不防点了名的琴狐瞬间换了颜色,笑脸相迎,乐呵呵地露出两排小白牙。
也不知这翻脸如翻书的绝技,是何时练就的。
“习惯!非常习惯,鄙人尤其习惯他们新盖的公寓宿舍,四十来平的单身房间,厨浴卫俱全,装潢简约精致,就连鄙人也觉得无可挑剔啊!”
尤其是,隔壁还有一长期饭票,目测还是免费的,嘿嘿。
但一想到这里,琴狐看着北冥风举的脸,心中又疙里疙瘩了一下,隐隐泛着酸水。
“哈,”也不知是否看破了琴狐的小心思,北冥风举似是无心地回道,“那可是专家公寓,等级自然要高些。但你真正习惯的,应该是隔壁住着的鹿巾好友吧。倒也不枉好友以爱静为由,连着三年都托我动用关系将隔壁空出,就像是特地等你回来住似的。如此细心周到,我这风云之谊怕是赶不上,真真羡煞旁人呐。”
“咳咳!”
“……呃?”天降大瓜,被砸懵了的琴狐一脸错愕地转头看着占云巾。
后者刚清完喉咙,脸上依旧泛着微红,心虚得连半个眼神都不敢给琴狐,只兀自端了茶杯饮茶,试图遮掩视线。
然而这本有洁癖的人,此刻竟是连茶水滴落胸前也不自知。
见二人反应颇为有趣,明河影憋笑憋得辛苦,最后索性放弃以手掩口,直接笑出了声,“这可不是我说的啊鹿巾,你可不能怪我。”
“嗯?明河,我又说错话了吗?”
北冥风举抬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明河影,许是对面巨大落地窗光线的缘故,那眸中浅波流转,除了三分精明,剩下七分,皆是将对方身影裹入其中的热忱爱意。
明河影同样微笑着低头看向他,温柔地道,“嗯,说错了,错在说了没错的话,哈。”
“哎呀明河,你这么说,我就愈发糊涂了。”北冥风举装模做样地以折扇敲了敲脑袋,旋即似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中午留下吃饭吧,我让岁寒多备几个菜。自从三年前那场事故,我们老友好久没有重聚了……”
“啊,不用麻烦!”
在占云巾大脑还在宕机的当下,眼见北冥风举神色忽然落寞,琴狐也不知从何处找回了自己的声带,依旧保持着笑眯眯的亲和友善,看向此地主人,“我们还有事情没忙完,就不多叨扰,楼主也请好生休息,我们这就先回去了。”
“欸?当真不能多留一会儿吗?”
“嗯,实在公务缠身呐,得尽快帮儒门天下找回剑子先生,否则那位龙老板的怒气,怕是不太好消受啊。”
琴狐说罢起了身,顺便一拍身旁占云巾的肩膀,要对方回神。
却见北冥风举眉心一皱,倏然问道,“剑子先生?是剑子仙迹吗?”
“嗯?楼主也知道他?”
“自然知道的,明河半年前在学术期刊上见过他的论文,认为他的研究对我的双腿康复会有所帮助,就特意联系过,也确实得到些建议。他……是失踪了吗?”
学术发表?
琴狐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兀自摸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他身边占云巾约摸是被琴狐拍得唤回了神儿,开口接道,“应该说是绑架,但面对儒门天下这样的金主,对方却并未提出一星半点赎金之类的要求。所以,诸多疑点,还待详查。”
“哦,是这样……那我也就不多留了,公事要紧。之后若有机会,请一定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占云巾点了点头,“一定。”
“明河,能替我送送他们吗?”
“嗯,当然。”
屋外阳光明媚,初春近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居然有了几分微烫的热度。
琴狐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在前头,随便看着风涛十二楼内布置考究的庭院,其实耳朵正竖得老高,听身后不远处两人的对话。
“好友的双腿,还是老样子吗?”这问话的,自然是占云巾。
“嗯,不是器质性病变,大概多半还是心因性的。罪人岛那场火灾事故,加上之后的康复和几乎全身的修复整容,想来对他心理创伤极大。如今偶尔夜半还会惊醒,而我……竟然仍是毫无办法……”
琴狐吸了吸鼻子,嗅着园中那若有若无、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梅花冷香,企图以这有生命力的气息,驱赶随明河影话语扑面而来的无力感。
只是那梅香越是清晰,琴狐脚下却不知为何越发虚浮。
这之后的对话他没怎么听得进去。
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琴狐只觉脑中隐隐作痛,但随着他摇晃脑袋的动作,那痛感又似乎仅是一个幻觉,转瞬消失。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未曾经历过的莫名燥热,像是浑身血液临近沸腾,逼得他呼吸急促。
尽量稳着身形回到占云巾的座驾边,琴狐恍恍惚惚地坐回副驾驶座,抬手揉捏着额角,丝毫没注意自己上车后,占云巾是一路小跑跟了上来的。
“琴狐,你没事么?脸怎么有些红?”
任琴狐再怎么神思飘忽,也听出了占云巾这话里担忧的成分,这让他没来由地心情略好,转头冲对方调皮地嘿嘿一笑,又伸手拍了拍他面前方向盘,示意对方开车。
“嘿嘿,当然没事,脸红是刚才花园里被晒的,有些热,你快开车啊,我要吹风,凉快凉快。”
“哦?好。”占云巾应了,本要探向琴狐额头的手换了个方向,装模做样去调整后视镜角度。
但这初春的天气,有什么好热的?
再说,琴狐不是怕冷么?
可左右琴狐不过是看着脸红,也瞧不出其他问题,精神头似乎也还不错,占云巾皱了皱眉,将信将疑,随后忙不迭地依言发动引擎,将车开出了风涛十二楼的院门。
下坡一个巨大转弯,琴狐捏着额角的手指微微打滑,险些从额头上蹭下来,他刚捻了捻指尖沾上的细汗,就听旁边传来一声略带关切的寻问。
“琴狐?”
“啊?看我干嘛?”琴狐略带鼻音,又吸了吸鼻子。
奇怪,明明离开了风涛十二楼的花园,为何梅香仍然萦绕在鼻端?
勉强在梅香中提了精神,琴狐却并没真敢直视占云巾的脸,他微微侧了侧身,转向窗外,任扑面而来的和煦春风吹干了额头冷汗,人顿觉清醒了不少,舌头和大脑就紧跟着活络起来,时刻不忘逗逗身旁之人。
“嘿呀,鄙人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为了你我人身安全,开车时要切记路比我好看哟——啊对了,你开你的,我打个电话。”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琴狐视线虽然仍是有些模糊,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手机通讯录里挑出小水仙的号码,并拨了出去。
好在等待接听的时间,够他琴狐暗自长疏一口气,稳定气息。
“喂?是我,琴狐。你和风云儿去查一下剑子仙迹最近三年内发表的全部论文,再联系儒门天下那边,问他们有哪些战略合作公司。尤其是,知道剑子仙迹研究项目的那些。另外,我需要剑子仙迹研究项目的详细资料,如果涉及商业机密不肯给,那给项目的可行性报告也成。对,就这样,我和鹿巾一会儿回去……”
刚挂了电话,阵阵眩晕感让琴狐死死握着手机,在座椅中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铁了心不去看占云巾一眼,但约摸又怕占云巾担心,于是嘟嘟囔囔像是说梦话似的道,“鹿巾,我睡会儿,你先开着,到了叫我哈,晚安……”
晚安?
这是哪儿跟哪儿?
“琴狐?”
不好的预感让占云巾眉心一跳,余光只能见到琴狐白白的后脑勺,也不知人到底是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占云巾又犹犹豫豫地试着唤了一声——
“琴狐?醒醒!”
然而琴狐仍是毫无回应,甚至,连手中手机因车身晃动滑落在地,他也竟似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去捡起来的意思。
眼见不妙,占云巾不再犹豫,索性一脚油门,连闯数个红灯,呼啸着向离愁谷私立医院的方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