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七
占云巾的心漏跳了一拍,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应了声道,“好,我去买。”
“嗯。”
琴狐闷闷地嗯了一声,说完就松开了还抱着占云巾的手臂。
等占云巾彻底爬起来,琴狐就手脚并用,扒拉来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以及分别放在脑袋两侧拽着被子边儿的手。
从被子边儿探出的那双灰蓝色眼睛,就这么骨碌碌地盯着占云巾转,像是有多好奇似的,借着落地灯暖黄的光,一直在全程跟踪占云巾穿衣服、穿外套,片刻不得闲。
直至一切收拾停当,占云巾又折回床边站好,毫不吝啬地散发着自己的威压感,凝眉注视一直在“明窥”自己的琴狐。
“你没什么要说的么?”
琴狐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恍然大悟。
“哦!”
随即,琴狐信誓旦旦地伸直五指,对着头顶发誓,还冲占云巾弯曲指节,调皮地招了招。
“我保证,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绝对不跑,那什么——毕竟、还有至少六天的发情期呢不是……”
半羞半窘,琴狐的声音越到后面越小,边说还边往被子里蹭,颇有点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的意思,眼见着就要彻底蒙进被子里去,根本听不清后面是在说什么。
但占云巾只要听到前半句的保证就够了,没等琴狐真的消失在被子下面,他就严肃认真地点了头。
“很好,你明白就好。”
然而等占云巾今晚第三次迈进自家家门的时候,屋里的琴狐早就困倦不及,睡了个人事不省。
大约确实是今晚被折腾得狠了,琴狐还保持着占云巾出门前的姿势,一动未动,只是闭了眼睛,呼吸均匀,被占云巾叫到名字,还会微微皱起雪白的眉头,在这分明是仲春时节的夜晚,琴狐却像是提前进入了冬眠期,别说是整个人了,就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可狐狸并不存在冬眠期。
就像琴狐,永远也不会有的工作倦怠期。
吃惊于自己竟会有如此联想,占云巾哼笑一声,伸手将有碍呼吸的被子从琴狐脸上轻轻拿开,小心掩到脖子下面,又顺势探了探琴狐颈侧脉搏,确认这狐狸真的只是累到睡过去,这才放下心来,抬眼去看琴狐睡颜。
琴狐肤色偏白,如今被被子闷得久了,颊上渲着两抹自然的淡淡红粉,像是晕染在白瓷釉底的两笔薄透水彩,而那未退的额角细汗,被屋角落地灯的柔黄照得莹莹点点,又添了几分生气与灵动,如出水白瓷那般,瞧着总让人生出一份祥和静好的心态与向往。
忍着在那脸颊上印一吻的冲动,占云巾只是以指尖将琴狐额角细汗抹了去,收手时掠过琴狐面颊,便有意无意在那有些婴儿肥的圆润脸颊上,“惩罚”似的轻轻捏了一下。
手感软糯,弹性极佳,就像是在戳一块夹心的棉花糖。
看来平日里多吃的红豆饼,肉都长脸上了。
这么想着,占云巾再次以鼻息笑出了声,他一时玩心大起,手上没忍住,竟是又在琴狐脸颊上多戳了几下。
“嗯哼哼……?”
琴狐被他戳得哼哼数声,眼睫轻颤,无意识皱紧了眉头,像是要醒。
占云巾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收拾起自己脸上的宠溺笑意,转而一把抄起晾在一旁许久的药片和水杯,瞬间端出平日里端方冷肃的态度。
他前后判若两鹿,而那紧紧抿起的唇线,总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凉薄的话来,时刻准备着“欺负霸凌”这只蠢狐狸一番。
但那厢,琴狐显然不知有人正准备用语言“毒打”自己,也就这么一哼哼之后,人竟是翻了个身,直接给了占云巾一个背影,就接着舒舒服服地会周公去了。
占云巾缓缓吐了一口气,但还没等他彻底放松下来,视野内的玻璃杯与药片就刷了一波存在感,扎眼地提醒着他未尽的任务。
他一时愣怔,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玻璃杯,心情也跟着沉了下来,思绪便开始漫无目的的离家出走。
从同窗到同事,占云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琴狐走到一起,甚至能有一个长得像琴狐的后代。
但工作在前,琴狐应该并没太多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就算真的能和自己在一起,怕是也不会想要个孩子的。
对此,占云巾很早就有过心理准备,并对工作狂体质的琴狐表示充分的理解与尊重。
甚至是支持。
纵使对于亲缘浅薄的人来说,占云巾确实渴望能与琴狐有一个共同的血亲,但那并不代表他会因一己之私,就强迫琴狐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追根究底,占云巾觉得,自己不过是希望琴狐能在身边,至于是什么关系,什么身份,那都是次要的细枝末节,不能本末倒置。
这想法他曾对西窗月吐露过。
那是两年前的同学聚会之后,他委托西窗月帮忙查资料时随口提起的。
因为拜托的事情恰好与琴狐有关,而由于当年琴狐的手笔,让他与西窗月多了一层“前情侣”的关系。现如今大家都是难得交心的挚交好友,又是和琴狐共同的朋友,就难免聊得更深入了些。
彼时,第一次听到占云巾对琴狐的真实想法,一直在后勤保障体制内工作的西窗月并不吃惊,只是向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印象中,你是很重情的人,尤其亲情,但为了琴狐能在你身边,可以不惜放弃还未获得的亲情是吗……嗯,我可以理解。”西窗月摩挲着手边书本的书脊,神色淡漠,“老实说,当初琴狐来找我,极力向我推荐你的时候,我还有点震惊,因为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们早就已经形影不离了。而且我听说,还是琴狐先招惹的你,赖着非要跟你做朋友,赶都赶不走?”
“呵呵,是啊。”
这也是一切的开端。
其实想来,琴狐要是能那么轻易被自己刻意疏远同学的坏脾气吓走,倒也不会再生出这许多事端。
偏偏这只狐狸狡猾得很,想尽办法突破了他拒人千里的防线,结果居然甩了甩大尾巴,就又这么轻轻松松地溜了,就差在他心尖儿大笔一挥,写下个“某狐到此一游”的狂草,潇洒走一回,来去自如。
真真是管挖不管埋的主儿。
思及此,占云巾苦涩地笑了笑,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却听西窗月又道,“但我看得出,琴狐当时不是在耍我们,他非常真诚恳切,所以那时我实在想不通,琴狐为何要撮合你我在一起。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当年我虽然对你也只是欣赏,却答应了他要和你交往试试看。不过等到我真正接触你之后,大概就明白了……”
“哦?”
“呵,琴狐也许认为,我们会是完美的伴侣。学识也好,兴趣也好,爱静的习惯也好,我们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而琴狐的目标和理想,以及他对此表现出的执着与信念,非你我可比。换句话说,你们,不是同一类人,而他认为我们是,即使我也是个Alpha。”
占云巾皱了皱眉,“是他说的,‘解尽天下之谜’么?”
“对,但你我都清楚,那些谜题背后,真正所指的是什么……”西窗月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用词,“他的这个愿景太大,大到——他不敢轻易以对方一辈子为代价,拖一个并非全身心在此的人下水,这应该算是琴狐的善解人意与温柔吧。”
西窗月说话向来一针见血,占云巾倒是也并未感到意外,只是为她这话中的另一种思路所震撼,难得显出些激动,瞪大了眼睛看向西窗月。
“你当时是这样认为的?”
对面的西窗月挑了眉,英气逼人。
“不然呢?鹿巾,我像是在开玩笑?你当初按照琴狐的希望,拖着我官宣的当晚,琴狐喝了多少酒,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到底是为朋友高兴更多,还是失落自己往后孤单一人更多,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吧——嗯?不对、或许你还真的未必清楚……”
西窗月迟疑地说着,看向了占云巾手里捏着的一小叠打印纸,那上面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罗列着整个南域排得上名的脑科医院资料,都是琴狐背地里去过的。
而琴狐若是与占云巾已经是那种关系,两人纵使不是住在一起,也应该亲密无间,必然不用来这里找她帮忙查琴狐。
占云巾一时窘迫,“我……”
准确来说,西窗月事件之后,占云巾就开始刻意和琴狐保持起了一段微妙的距离,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太近了,怕琴狐紧张,找来第二个“西窗月”;太远了,又怕琴狐离开自己身边,再也回不来。
这件事情说起来难,实际操作起来,更难。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那种就要失去琴狐的恐惧感如影随形,直到本就不擅长人际交往的占云巾尝试了许久,才发现可以用“欺负霸凌”,来维持另一种有别于纯粹关怀照顾的关系,又不会显得太过亲密,这才能缓解焦虑。
“唉……鹿巾啊,”西窗月摇了摇头,似乎对眼前昔日同窗、兼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学霸生颇感无语,恨铁不成钢,“我与你打赌如何,琴狐对你绝非毫无想法,你们不过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而且那个契机在你。你不要着急反驳我,我要是说中了,记得给我双份喜糖就成。还有,你俩吧,要么此生不相遇,便都算相安无事,但既然相遇了——为了广大的南域百姓着想,你们就内部消化一下吧行么?别再到处祸害别人了。”
被“被祸害”过的当事人当面发牢骚,占云巾叹笑了一声,“哈,抱歉。顺便,借你吉言吧。”
许是见占云巾并未放在心上,西窗月收回了抚摸书脊的手,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最后,鹿巾,我再多啰嗦一句。”
“嗯?”
“一个喜欢你,或者说是爱你的人,为了他认为的你的幸福,而要远离你,甚至把你亲手推到别人的身边。你猜,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你以为他不想与你成为家人,是因为他不爱你,但琴狐他……”
西窗月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续道,“总之如果他爱你,那他必然比你所想的,更加爱你。”
这番话听得占云巾心惊肉跳,心绪在胸中搅了个玄黄翻覆。
他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当时内心激动无比的狂喜,让他兴奋得恨不得立刻冲出门去,找到琴狐,并将人一把抱住,只为让琴狐听自己说一句——
我也爱你。
但是他没有,因为极端的狂喜之后,他被理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转而陷入了极端的消沉之中。
西窗月说的,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琴狐从没有真正开口说过喜欢自己,有的只是将自己推离身边的事实。
没有证实的事情,是无法给人任何安全感的。
尤其是对曾经被琴狐亲手推开过,而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占云巾而言。
所以相比于这个可能性成真,占云巾更担心的是——倘若表白之后连朋友也做不成,相见尴尬,不如不见,那要怎么办?
到时,就会连自己好不容易打造的“欺负霸凌”式朋友关系都无法维持,岂不真的只剩下敌人,才配得上诠释这份刻骨铭心的情谊,避免他们之间形同陌路,毫无关系?
但那是最下策。
若真到了那么一天,他或许会如此选择。
而在那之前,他也会极力避免。
于是当时,占云巾强压住内心的汹涌澎湃,只是表情平静,露出个不失礼貌的微笑,郑重地回复西窗月道——
好,我会等待那个契机。
那么现在,是自己与琴狐的契机了吗?
占云巾看着琴狐随呼吸轻微起伏的背影,皱了皱眉。
不可否认的事实依然摆在眼前,即使是在任云行连哄带诈的话术面前,琴狐也还勉强算是滴水不漏,依旧没有绝对正面地承认过什么。
如果能看到琴狐当时说话的表情也好,就可以有辅助判断了,但很可惜,那只是一通语音电话,而不是视频通话。
不过他不可否认,那场偷听给了他期待,就像琴狐在今晚这场情事中并未拒绝他一样,都让他觉得自己的一些奢望,似乎也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再等等吧。
占云巾这么想着,虽然对让琴狐吃药这件事,他多少有点心存抵触,但仍是伸出手去推琴狐的肩膀,并低声道——
“琴狐,醒醒,起来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