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意外完全可以当做是用以调剂的乐子,或者是把一场对方的难堪闹剧转变为自己发泄情绪废料的场所,这都不是需要良心运作的事情,需要考虑的不过是乐意与否,至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心情当然不需要被考虑在内,松尾纪子表示自己十分感谢这位头铁的朋友的一通乌龙电话,而他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受到的冲击,她也决不会承担任何责任,如果非要送他一句劝告的话,那只能是“算你活该”。
至于跟菊乃井之间都未曾正式演变出的矛盾消解成肉眼都不可见的最小单位跟空气一起被风吹得遥远又不知所归,到底是她的人生,松尾没有自以为是到觉得自己能够去对她指手画脚的程度。菊乃井可以做到为了获得主动权而接受嫁给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这件事,松尾从起初就认为这是错的,就算知道自己未来也许会面临相同的结局还是无法停止这样的想法。踏进了错的河却说一定会走到正确的岸,她不相信。真要把这想法跟菊乃井说了的话,想必以她的脾气也只会回答类似于“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对错啊”这样模棱两可却又说服力满分的话。
更何况想在学校里找到一个不需要刻意避开菊乃井的地方对松尾来说实在是不容易,教学楼辅楼的学生会办公室里会长和副会长低头不见抬头见,在上课之外的时间她们平时的行动轨迹基本是完全重合的,躲开了一个点还有无数个点。所以,不如说这才是矛盾消解的最大理由,对于她们各自来说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已经够多了,没有必要在彼此的相处之中再多增添一点麻烦。
午时差半刻的光景,胃里有些空但还不至于饿,一上午集中的注意力逐渐过了峰值,食指关节无意识地贴在下唇上,改了始终保持着的坐姿,身子微微前倾,菊乃井在听着老师读课文原文的时候不自觉分了神,在脑海里反复地回放着早会时贴出的确定的秋日祭流程,前日请工人为礼堂的设备做了最后一次安全检测,从舞台搭建到灯光音响,她不允许出现任何一点的偏差。
这点野心菊乃井杏梨还是有的,在她掌控以内的所有事情,都必须按照她所预想的方向发展,一切皆如是。
傍晚时候松尾在墙上挂着的倒计时日历上画了最后一个红色的叉,转身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菊乃井说:“终于是明天了。”
等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得到回音,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想都是太累了,可能是只要眼睛有一瞬间闭上了就睁不开的地步,松尾知道菊乃井这一整个月那头除了之前筹备婚礼,这头为了学校的秋日祭也是日日留到闭校时间才离开,全校学生会从高中部到小学部近六十人的会议开了不止一次,起初时连获得共识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中学部的会长还偏偏是个刺儿头处处来找麻烦。若是那会儿坐在台上的人是自己的话,松尾想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这么和善有礼地将一切安排妥当的。
睁开眼的一瞬菊乃井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是睡了,只是觉得办公室头顶的灯光有点刺眼了,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抬手按了按眉心眼前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平日里总是敞开的门轻轻掩着,办公桌上原本堆得有十几公分高的各部门文件已经写了批注分开放好,桌角的学生会日志上放着松尾常吃的那种牛奶面包,上面还贴着一张便签条
——醒来的话吃过了再回去。
确实是过饭点了,之前困倦将饥饿暂时掩盖了过去,嘴边不自觉带上了一点笑意,她一边将塑料包装纸撕开,一边将办公室的门锁上往楼下走,对什么东西都很挑剔的松尾纪子偏偏钟情这一种牛奶面包,牛奶味盖过了甜味,这是从小研究和式点心长大的菊乃井很是不习惯的味道,吃到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菊乃井常常会感觉到有些腻,松尾却能做到一次吃下三个。
以前问过她为什么会喜欢,松尾倒是难得地开玩笑似的先回了一句:“我爸说了,贴近民众的第一步,那就是品尝他们的食物,”件菊乃井露出了很是鄙夷的眼神之后又补道,“你有没有试过饿到两眼发黑的时候突然被投喂?我试过一次,当时吃的就是这个。”
实际上记忆里对那段过去已经没有很确切的一个完整的印象了,那时可能是七岁也可能是六岁,她只记得从晚宴上逃出来的自己穿着单薄的纱裙因为迷了路蹲在便利店门边,外面飘着雪,雪花落在肩头竟是灼烧一样的痛,而这甚至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便利店。
开口对她说话的小男孩的模样在脑海里不过剩下了一个轮廓,棕色的头发有些卷,他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色的棉服上还有半个很明显的脚印,本以为他就这么走开了,结果他回过头来又把一个热好的牛奶面包递了过来,“相信我,绝对是世界第一好吃的面包。”
低下头咬了一口,挑剔的味觉让她皱起了眉头,哪里是世界第一好吃,但是她却大口大口地吃完了。
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蓝色连帽衫的男孩笑着跟她挥了挥手,很快便跑远了。于是关于那个雪天的记忆,最后只停留在来找自己的黑衣保镖将那件白色棉服扔在地上的场景和被塞进车内后来自兄长的严厉训斥声,“你知道爸爸有多生气吗,你这样做太失礼了。”
攥紧了手里的塑料包装纸,松尾纪子那时候就知道一直期待着从他们那里得到一声关切的自己是很愚蠢的。怎么说都算是个有些狼狈的童年故事,她跟菊乃井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了点,并没有提到自己后来逐渐养成了吃面包的习惯,就是在用一种折衷的方式跟那个陌生的男孩说感谢与抱歉,谢谢他帮了自己,又抱歉弄丢了他的衣服。
在吃到最后的时候,难得把一整个牛奶面包都吃完的菊乃井确实感觉到一点不适,手边也没有多余的硬币,钱包里似乎也只有一张大钞了,瞥了一眼车站前的自动售货机她摇了摇头,只能是深呼吸了一下接着用手沿着喉咙处顺下来再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胃部,想着今日老夫人同母亲二人该是去京都的分家参加茶会了,周末大约都不会回仙台来,家里暂时没了长辈,这种被堵住的感觉从心理上来说又排解了不少,不过还是要尽快到家找点水喝。
电车驶过了两站,从最近的出口出来还有五分钟不到的走路路程,由于心里是这么想着的,平时走得平稳的步子便略微加快了一点以至于没有留意到身后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从这里拐进来整片和式建筑群都是牛岛家的,外人是通常不会来的,而家里人会经过这边侧门的也只有她和野崎管家,这会儿天黑得彻底小路上又僻静,所以在脚步声越来越靠近的时候,菊乃井戒备地摸着包里的折叠伞迅速转过身。
“若利?”
松了一口气把手收回来,菊乃井觉得这么一下自己都感觉不到胃里堵得慌了,完全没料到这周末牛岛会回家来,白鸟泽的住宿生是一周两日假,但她知道他因为紧张训练基本上一个月也才回来一次,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他穿着白鸟泽的制服,是和自己全黑的制服裙子完全相反的白色,在这昏黄的路灯下牛岛若利整个人倒是相当的显眼。
听着这一声问句牛岛不过是点了一下头,之后便安静地走在她的身旁,绑着整齐的马尾辫穿着黑色连身裙的菊乃井跟先前见过的样子又不太一样了,他也说不出是什么不一样,少了一点穿和服正坐时自带的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像一个高中生,或者说她其实本来也就是个高中生。
两个人一起穿过门廊,野崎管家看见他们的时候便悄悄示意着房门前站着的人将端着放晚餐的小桌放在房里就可以先退下了。
“你放学很晚。”牛岛脱下西服外套的时候这样说着。
“最近在忙的事情有些多,”菊乃井又是很自然地就接过了外套替他收起来,“若利这周末没有训练吗?”
“周六没有安排,和队友约好要去参加秋日祭。”牛岛很老实地回答,在准备解脖子里的领带时被她抢了先,菊乃井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手背意思应该是让她来,用手捏住了领带打结的位置先是松了松,而后她便将它整个解开了,这个角度碍于身高差,牛岛看不到她的脸,只有那股很舒神的茶香笼罩过来了。
将领带挂在手臂上,菊乃井顺手解开了他衬衫最上面两个纽扣,抬头刚好跟他对视了一眼,“那我希望你和队友都玩得开心,秋日祭的活动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并不是为了菊乃井才答应了天童的邀约,可是又不能说和她完全没有关系,尤其那天晚上在心里萌生的奇怪的想法更是让牛岛有种还是去一下会比较好的感觉,因为即便迟钝如牛岛都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着非常明显的信息不对等的关系,自己可以说是对菊乃井杏梨这个人毫不了解,而不对等总是会滋生莫名的不安情绪,比如说牛岛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又好像,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够在摆出姿态说合作愉快的同时又能够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来。
这个人彷佛是一张白纸,在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的菊乃井面前牛岛若利只是一个什么都能写在脸上的人,他的疑惑、他的不满、他的紧张,他的一切都没有经过掩饰,抚上他的手的时候就能看到眼睛里闪过的情绪,她几乎要把这种事情当作是一种乐趣了,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么好懂的人了呢,小少爷果真是可爱的很。
晚上洗澡前没有刻意地避开他,菊乃井大大方方地打开衣柜拿出了家居的和服,低头去解连衣裙侧边的纽扣,慢慢将裙子脱下就这么裸着背从他的面前经过走进了洗手间里,实际上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对此进行约法三章,在球场上习惯了当着人前换衣服的牛岛并不是在意自己是不是当着她的面脱了衣服,但是在她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牛岛却很不自然地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皮肤很白连手肘处都透着粉色,好像轻轻捏一下就能留下痕迹,腰上左侧的椭圆粉色疤痕像是胎记,停住,不过是闭眼前看了那一秒而已,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继续回忆下去了,但脑海里都是她,全部都是她。
未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前,听着水声没了,她穿着和服将一头未干的长发随意盘着走了出来,水珠沿着脸颊流经锁骨又滴在了她胸前,眼神在那水珠上只停留了半秒钟,原本还坐在床上的牛岛若利便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衣服躲进洗手间,把水龙头拨到全是冷水的一边,在深秋时节洗了一场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意味的冷水澡。
那天的一句“我很开心”让菊乃井觉得是牛岛若利拿了主动权,于是今晚的小小整蛊便是她在内心替自己悄悄扳回了一城,用毛巾包好了湿头发,拿起床边的那本书她心情很是愉悦地看了起来。
所以说,小少爷就是这样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