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天亮得更迟了,早晨六时向后才能隐约有那种新的一天来了的感觉,和到了这个岁数才开始被严格要求的弟弟海里不同,杏梨从能够记事起,她的人生就按着相当严苛的时间表一格一格地进行着,日出后不久必须起床,接着是晨间的正坐静思,而后开始插花,在早餐前练习完点茶,最后才能去上学。
起初时也闹过脾气,完全不想理解为什么要正坐静思,很多时候都会在醒来后直接又闭着眼睛睡着,被祖父发现了一次,被关进惩戒的小室里不吃不喝一整天,但她还是不能理解,唯一能理解的是只要乖乖去做就不会被罚这一点。
婚礼后第二日的下午牛岛就需要返校,因为刚好是周日即便是没有训练也依旧会早起,当他在生物钟的帮助下准时准点睁开眼坐起身时看到了跪在房间另一边的榻榻米上插花的菊乃井,一时间有些恍惚,牛岛还没能完全接受这个身份角色上的转换,准确来说,他根本没有任何自己已经成婚的实感,好像只是和以前一样被外祖母从学校叫回家来,参加了什么自己连人都认不全的宴会或茶会一样。
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他并没有比平时起得晚,甚至还比平时早醒了一会儿,接着他下意识又去看了菊乃井一眼,像这样家居常穿的和服,母亲也总是穿着,她身上淡粉色的布料和手上拿着的花是一个颜色,将长发简单地盘了一个发髻在脑后,即便是再多看一眼,这种似梦非梦的感觉还是没有消退。
一切都挺不真实的。
他的生活一直很简单,不过是排球而已,过去打球,现在打球,未来也会打球,也许是父亲从小保护得好,也许是家里人本来就没有强迫他的想法。对于他来说牛岛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什么牛岛流,什么菊乃井流,什么松尾流各种流,牛岛若利连个茶筅和柄杓都拿不好,结果突然就被警告说生活没这么简单。
放下最后一朵花,菊乃井将完成的作品移到一旁,转过头来:“早上好。”
正换着衣服的牛岛将外套刚刚套上听着问候便看向她:“早上好,我去晨跑了。”
她向他走近,伸手替他将将拉链拉好,“我会等你回来一起吃早餐,路上小心。”
真要是让旁的人来看,估计都想象不到这会是两个十八岁高中生的作息,牛岛出门后,菊乃井看着角落里刚刚插好的花,沉默了两秒然后拿起剪刀,一朵一朵地全部都剪掉了,花瓣花朵落在榻榻米上,她直起身来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点微笑,这种心情要怎么概括,大概是人对“摧毁美”这件事有着本能上的冲动吧。
对不起上升过度了,她只是在单纯抒发无处可去的不满罢了。可能牛岛对她所知甚少,但是菊乃井并不是对牛岛一无所知,他的习惯、他的喜好、他身边的人包括他队里的队友与宿舍的同学,她全部一清二楚,甚至昨天牛岛若利所在的白鸟泽在县预选赛落败了的事情,她也都知道。
她还以为牛岛至少要表现得更伤心或不甘心一些的,如果那么一件事是他的全部的话,可是真站在这个人的角度上去想了一下,他确实有无数的理由不去难过,这里只是他排球生涯的最开始而已,正式的旅途都还没有出发,他一定会想着反正自己又不会停下来,在这里花费多余的精力为已经结束的失败惋惜,不过是浪费时间。
不过这不是菊乃井不满的地方,她最不满的应该是他们本来应该处在相同的位置上,被条条框框束缚着步步艰难走到这里的人只有她,为什么他反而是被保护着的角色,为什么自己不是,其实这种不满挺无聊的,这就和每天被关在家里练琴的小朋友看到了其他小朋友都去公园玩而产生了一种羡慕的心情一样,她就是那个练琴的,而牛岛是那个去公园的。
上午的时候牛岛老夫人又把两个人叫去了她那里,无非是说了一些以后的生活就是两个人的不是一个人的这样没什么意思的提醒的话,菊乃井一边微笑着一边说着当然,她会照顾好若利的,牛岛对客套的说辞不太擅长,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其实菊乃井笑着和不笑着的样子差距还挺大的,这种差距大到竟然连牛岛都能感觉到,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只是因为牛岛完全不知道这种氛围上的不同是来自于菊乃井对他的无名火。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呵,小少爷。”
通常情况下牛岛若利能够清楚地分辨出自己是喜欢一件事还是不喜欢一件事,事实上菊乃井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没有根据的高高在上的还略带着控制意味的姿态是他最不喜欢的,可是这个人却能以一种他虽然不喜欢但又能够接受的方式让自己按照她说的方式去做,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她带跑了。
这还挺稀奇的,牛岛居然会觉得一个人有些可怕,这种感觉在他出门前,菊乃井伸手跟他要婚戒说帮他保管的时候又一次加深了。
坐着电车刚到校门口,跟自己差不多时间返校的队友从后面拍了拍的自己的肩膀,牛岛向左看去又发现他站到了右边去,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便并排着往宿舍走过去。红色的头发难得没用发胶,身上也穿着风格有些超前的私服,这个看起来和他性格简直南辕北辙的男生算是牛岛在队里关系最亲近的朋友,名字是天童觉。
有些感兴趣地凑过来闻了好几下,天童咦了一声问道:“若利,你用香水了吗?”
“没有。”牛岛摇头。
“那你身上怎么这么香,”说着天童又仔细地嗅了嗅,“嗯,确实是有香味。”
皱着眉头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胳膊,牛岛觉得什么味道都没有,可能是因为他这两天都和菊乃井在一起所以已经习惯了就闻不到了,放下手他回答道:“应该是别人身上的。”
“别人?”天童暗自思忖了两秒,被自己的假设震惊到了之后追上已经向前走的牛岛,继续追问着,“若利有女朋友了?”
“不是女朋友。”众所周知,牛岛若利从不撒谎。
这个回答在天童觉听来有很多种意思,但结果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且这个人还能让牛岛身上出现从前没有过的香水味,哇哦,刺激了。
论男子高中生的日常可以有多闲,反正当天晚训前队里除了唯一的一年级正式队员都知道了他们从不近女色的队长有了一个疑似是女朋友的对象。要知道牛岛若利是个什么角色,是年级里最漂亮的女生给他送便当他都能够说出对不起选手比赛期间不能吃其他人准备的食物的人,还是个看到泳装杂志能淡定地问出这样还可以游泳吗的人,他不是一般人。
晚上睡觉前想起今天下午天童问的问题,他坐起身给菊乃井发了一条电邮,“杏梨,你用香水吗?”
听到手机振动了两下,菊乃井放下手里的书,看到这条有些没头没尾的消息疑惑了一秒,然后回复道:“用,若利君不喜欢这个味道是吗?”
那边很快回传了消息,“不是,我很喜欢。”
“那就好,若利君晚安。”这一次终于轮到菊乃井摸不着头脑了。
将同样的晚安发给她以后,牛岛把手机放到一边闭上了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问了个什么,只知道自己好像就想确认一下自己身上的香味是不是属于她的而已。
换了住所后离学校反而更近一些了,步行加电车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校门口了,菊乃井就读于当地最出名的私立女校,跟白鸟泽这类私立学校比起来,是看起来校风严谨以至于有些古板的学校,这里的学生除了学习与普通的社团活动以外,在礼仪上,在衣着上,在发型上,在各种方面都被严格要求着。
像是菊乃井长至腰间的头发是必须整整齐齐束好的,多余的饰品是不被允许的,于是他们两个人的婚戒现在正在房间的抽屉里好好躺着,家主送的镯子在在同样的地方放着。
到教室后便去了一趟教员室,将改名的材料都交给了老师,其实这个时间点会改名字是不常见的,但是想着总比考了大学以后再改要方便一些,所以还是不拖着了,走之前老师又交代了一下之后秋日祭的事情。
“秋日祭学生会的大家准备了很久了,一定会办好的,而且,老师您还是一样的叫我以前的名字就好了,失礼了。”她鞠了一躬走出了教员室。
制服群是深黑色的连身裙,胸前用银色丝线绣着校徽,站在走廊的窗边,她看着上学时间涌入教学楼的学生,有一种眼前飞过了一群黑鸟的错觉,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漆黑无趣,身后有人主动跟自己打了招呼,她便回头也打了招呼,是学生会里的后辈二年级的松尾纪子,在菊乃井杏梨的认知里,她的父亲是议员,这条人脉将来是属于政界的。
“杏梨,秋日祭的表演场地今天下午应该会布置好,”松尾拿出一本随身的小本子翻开看了一眼,“我早上刚刚去确认过,下午四点左右就可以完工。”
“知道了,”菊乃井顿了一下问道,“给外校发的邀请函确认送到了吗?”
“几所女高的负责人都回应了,都和往年一样,”松尾继续看着小本子,“青叶城西和白鸟泽倒是也回复了,不过虽然秋日祭是开放日,但是今年是第一次邀请非女子高中的学校,不会很麻烦吗?”
“或许我们学校也想学学别人,”菊乃井笑了笑,“自由一点多好。”
秋日祭是一整年里最大型的活动,也是学校唯一一次能开放让外校学生参观的机会,要知道这所学校连入学都是推荐制,从幼稚园起一直到高中,所有人都是一路读下来的。菊乃井和松尾在很小时便认识了,虽然祖父一向不鼓励她交朋友,但是和松尾家交朋友还是可以的。至少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松尾纪子可不仅仅是个有用的人,她实在是一个相当有用的朋友,在学生会里若是身后没有松尾,菊乃井觉得自己不会工作得这样轻松。
能用的人总是要拿来用的,这可是人间真理,她从小就知道。
和松尾的关系不像其他女孩子间那种亲密的样子,但怎么说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不能说自己对松尾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因为她在面对自己的真实感情方面本来就存在着障碍,她做不到像牛岛那样,很直白地又很正面地面对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她对母亲没有记忆,父亲留给她的印象亦不完整,而自己在祖父那里又不能算作是实在的人。
要让她用自己的心去体会别人的心,这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那个人怎么样?”午餐时坐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松尾一边整理著文件一边吃着饭,突然开口问她,这件结婚的事情松尾纪子知道得很早,可能因为自己最后也会被议员父亲以各种借口带去各种场合见各种人吧,所以对菊乃井的处境总归还是理解一些的。
“挺讨厌的。”菊乃井在松尾面前不说假话,也不全说真话。
“这怎么说?”松尾合上便当盒,站起身走过来。
“他身上有那种,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就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我有一个目标且我对此坚定不移没有人能改变我的感觉。”菊乃井故意学着牛岛的表情,迎着光昂起头。
松尾听完以后抿着嘴应了一声,良久才回了句:“那不就是你嘛。”
菊乃井愣了一下两手交叉在胸前,抬眼看向说话的松尾,收起脸上的笑容:“所以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