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楼已经忘记这是府内丫鬟第几次过来劝自己好好歇上一歇了。
就连他自己在这里守了多久也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床榻上陆子钰一次次的呓语和因为惊恐而不断抽搐乱抓的样子。
他也只记得一次又一次将对方禁锢在怀中的动作,生怕她因为昏迷中失了分寸弄伤自己。
而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
在又一次熟练地安抚住陆子钰失控的状态后,他将背脊倚靠在床架上好让她尽量舒服些。陆子钰昏迷中状态及其不稳定,他也不只知道是不是自足多情,只觉得每次对方在自己怀里总能消停会儿。
掌心是愈发膈手的肩骨,怀里是蜷缩成一团的人,陈玉楼一旦闲下来脑子里就浮现出墨大夫的话来。
语气一如既往的缓和,却怎么也听不出慈祥的味道来。
“怕是尸气入了心肺,从脉象上情况不算太严重。”墨大夫看着风尘仆仆踢门而入的年轻魁首,一边切脉一边斟酌着语句,“陆姑娘体质特殊,只怕对尸气反应大些,性命倒是无虞,只是……”
陈玉楼承认自己平时很喜欢用这类句式吊人胃口,现在才发现是真的要人命。
“我也只是从古籍上看到过记载。”墨大夫从未见过这首领兼晚辈的年轻人露出过这般表情,慌忙之中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陆姑娘应该只是陷入昏迷,残余的尸气应该只会扰乱她的心神,睡梦中梦魇难免会多一些。”
墨大夫其实想补上一句‘有很多人会遭受梦魇折磨无法脱身而精神崩溃’,但他只犹豫了片刻就决定按下不表,配了些龙脑熏香后又埋头古籍希望寻找些有用的法门。
毕竟墨大夫清楚地知道这女子对于魁首的重要程度,于私自己也不愿看见平素光彩熠熠的姑娘变成个疯癫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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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钰只记得当时自己在山上有一瞬间的气闷,那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又让自己脚步虚浮,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趔趄就栽倒在地。
那一脚像是塌了空,周遭更是一片黑暗,她只觉得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拽着自己往往下坠,失重感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她都有些惊慌失措,往后腰探去却摸了个空。
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之处也没有什么可以抓持的东西,所幸只过了一会儿那下坠之感骤然消失,本该受到重力冲击的身体倒也没感到疼痛,陆子钰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正好好地站在原地。
“陈玉楼?”她眯细了眼睛想从黑暗中发现些端倪,口中却下意识地喊着那个名字,可做了一会儿无用功之后她开始逐渐接受身边空无一人的现实。
陆子钰开始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光怪陆离的地界里头,她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出去,未知和莫名的不安如同一滴落在清水里的墨汁一般四散蔓延。
她摇头苦笑,心想自己兴许就是这般命数,每每遇到什么要命的事多数都是独自一人面对。
从前是。
现在还是。
她开始原地站定,闭眼搜寻脑中的记忆,却无奈发现所有的记忆都如同断裂的珠链碎不成线,懊恼之下便下意识地在口袋中摸索试图找出些能引出光亮的物什来。
可她的手在触摸到衣料的一瞬间就骤然悬在半空,原本应该是高级挺括的呢子面料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丝滑柔软的缎面布料,若是继续朝边缘摸索还能寻到柔软服贴的花边。
这面料剪裁陆子钰再熟悉不过了。
只不过自己不喜欢。
甚至说得上是厌烦。
亦或是恐惧更准确些。
这是她十来岁时常穿的连衣裙,自己也曾一度特别喜欢,毕竟有哪个小女孩不喜欢精致漂亮呢。
至于自己如今这个年纪穿着幼时的连衣裙是个什么样子,陆子钰是没有心思关心的,这地界的主人也不给她这个机会。
暖黄又带这点昏暗的灯光骤然亮起,陆子钰虽然没有感到刺目的痛感,喉头却骤然缩紧,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的很。
这地方自己太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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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钰的幼年时期算不上幸福天真,这话虽然听上去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可生活中充斥的风言风语当真是折磨人。
无非就是她的生辰八字不够凑巧,更不凑巧的是偏偏生母难产亡故。
若是放在现在她陆大小姐倒也可以一笑了之,可从前却是不行的。
人又是群居性动物,外加他陆家的特殊行当名仇暗敌自是竖了不少。倒也不知有多少表面兄弟明争暗斗之下都占不了上风,转而都将枪口对准了陆家的小孩。
于是年幼的陆子钰在学堂里经常能听见些诸如“克母”“晦气”“鬼种”的字眼。
要说伤害小孩,其他小孩就是最好的工具,毕竟所有的过错都可以以“童言无忌”四字轻松带过,外加当面对小孩的痛斥加持使得陆忠恕权衡之下也不好再多追究些什么。
却也不知他陆老大是真的毫无对策还是有意为之,他等到女儿终于在忍无可忍之下跟人动了手之后才在家里给她安排了教书先生。
陆小姑娘获得了清静,却也失去了自由。
在本该玩耍的年纪被加以限制,无形中会助长小孩的叛逆心。
然而小孩子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一连串后果,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酿成大祸了。
陆子钰至今都记得那种绝望,手脚被缚、双眼和嘴巴都被布条勒紧,耳边是不知名的大汉讨论着自己的生死。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诸如“娈童”之类词眼的意思,但从那些人的奸笑中不难推断这绝不是个好结局。
那天的景象在陆子钰眼前如默片一般重复播放,脑中充斥着有生以来几乎所有不愉快的回忆。
恐惧、愤恨、绝望,好像每一个都在提醒她不必再伪装下去,你就是个靠着家世背景的任性草包罢了。
“闭嘴!”陆子钰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眼来。
她承认自己的家境优渥,也可以无视旁人的冷嘲热讽,可她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努力被否认。无论是脱险后缠着自己的门客师傅没日没夜地习武,还是日后逐步接手六爷的部份生意、参与家中的大小事务,她特意将自己忙得没有精力去顾及其他,也不愿去细想。
可若是当真逼得她在独处时面对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否认。
眼下的境遇就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一个人无论富贵贫贱,让其否定自己就是个最有效的摧毁方式,杀人诛心自古有之。
陆子钰跪坐在地,或许是觉得累了,她两眼无神地虚望着眼前空地,仓库依旧是那个仓库,却莫名掀不起任何波澜。
“随便吧。”她自嘲地笑了笑,嘴角勾起透露着绝望和无奈,鬓边的碎发披散,任谁看着都免不了心生惋惜和怜爱。
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直到瞧见一双用金丝掐出繁复花纹的云头锦履出现在眼前这才木讷地抬起了眼。
精致而卷翘的鞋头在锦缎下若隐若现,那花纹再教人熟悉不过,不是那阴魂不散的粽子又是谁呢。
此刻的陆子钰早就没了先前的清傲与不可一世,她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超前跪爬了几步,伸手就紧紧拽住那轻薄的布料。
“你就是这般无用的草包。”那声音飘忽不定带这些回响,与其倒是相较陆子钰还要招人生气好几倍,又透露着些得意好像一举报了墓室内的死仇。
“你……”陆子钰整个人都抑制不住打起了寒颤,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不见踪迹。
“很吃惊吗?”女人的声音又在四面飘忽,“好好享受自己临终前的时光吧。”
“不可能……”陆子钰望着地面一个劲地摇头,“这分明就是梦。”
“确实是梦,可你会永远困在梦里,直到你死去。”
“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陆子钰语气竟然带这些恳求,“你不可能永远在我的梦里待着。”
“真不凑巧,我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也不用知道。”女子摊手,眼神竟还生了丝怜悯,“说实话我挺喜欢你的,可谁让你偏是个这样的生辰,还不老实听话。”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地听脚下陆子钰口中发出“啧”地一声。
极其不耐烦。
“既然如此还到我面前卖弄。”她看见她撒开了手从地上站起,揉了揉自己顶门的头发歪头站定。
“你……”女子有些惊愕,忽地又看见对方手腕一抖袖间竟滑落出一把匕首来,脸上哪里还有半份憔悴。
“哟,没想到真的可以。”陆子钰双眸里闪现出孩童般的好奇来,转而对这那人说,“想来你也是没想到吧。”
女子往后退了几步,刚想闪身逃命只觉得背后一膈,原本空旷无际的仓库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堵墙,四肢也逐渐僵硬不能动弹。
她只能绝望地看着陆子钰一步步逼近,刀锋贴着自己的下颚,那一点尖锋还差一厘就能穿透皮肤。
“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梦。”陆子钰手腕稍一用力,与现实不同的感觉沿着刀柄传来,“只不过那是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