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祖师]终无羡 第16章 鬼婴1

虽是夏日，山间的夜风却颇有凉意。高山嵯峨，天际银河如练，群星璀璨，皓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窥伺着人间的悲喜。

蓝敏行出了山洞，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头一次觉得天大地大，格外美好。方才魏无羡在山洞里与碧血鬼婴的交流让她云里雾里，不过也头一次让她认真审视起这位鼎鼎有名的夷陵老祖。

一直以来，外界都把魏无羡传得很可怕。但在蓝敏行看来，他的爹爹爱斗嘴、爱睡懒觉、爱耍无赖，有时候又有点稀里糊涂……总之，除了喜吹笛子，他与传说中的夷陵老祖简直毫不搭界。今时今日，她见到了魏无羡那幅从容不迫的姿态，才破天荒地，勉强对他生出了些许崇拜。

“碧血鬼婴的意思，你为什么能一下子就明白？”

魏无羡转了转陈情，神情淡然：“鬼道一术，在于洞其心性，聚其阴气，最终借其之力。碧血鬼婴虽非行尸，却已修出了灵识，同操纵行尸大同小异。不过——”

他语调一转：“此道是聚阴气为己用，长久下来有害修习者的身之元本，终非正途。”

蓝敏行神色中不无担忧，又奇道：“那敢问夷陵老祖，你为什么会创此道呢？”

魏无羡微笑：“因为好玩！正道修习久了，琢磨一点歪门邪道，也有趣得很。不过你可别胡来，学什么都别这个。”他的眼神微微黯了几分，可只一闪而过，随后又是不变的温柔和笑意，他还用陈情轻轻叩了叩蓝敏行的头。

蓝敏行摸着头，眉眼间尽是飞扬的意气与自信，语气中颇有愤愤：“我才不学呢，你能开山立派，我日后未必就逊于你。我一定比你聪明，比你强！”

“总有一天，我不要别人当我是姑苏蓝氏的大小姐，也不要别人说我是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的女儿。蓝敏行就是蓝敏行，不需要任何头衔和身份来彰显！”

魏无羡看着那张稚气未脱，却又倔强骄傲、神采飞扬的面孔，一时失神。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明媚鲜活的少年，有横渡关山、逆流行险的勇气和决心。重活一世，他少了毕露的锋芒，多了随遇而安的淡然。年少的蓝敏行，让他仿佛看到了岁月在奔涌而过，透过她的灵魂，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比起旧时的魏无羡，蓝敏行的少年意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令魏无羡百感交集，一时说不清是悲是喜。

他捏了捏蓝敏行的脸，佯装怒道：“怎么，做姑苏蓝氏的大小姐，辱没你了？做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的女儿，委屈你了？”

蓝敏行摇头：“当然不是。可有了这两重身份，我无论怎么努力，拿多好的名次，别人都觉得这不是我的本事，是靠了你们，靠了姑苏蓝氏。总之，我拿第一，他们说是和你父亲给我开小灶；我若闯祸，他们就说我是二世祖……”说到这儿，她心里忽然觉得好生委屈，转过身子，将明昭在荒草间拨来拨去，剑光闪过，草屑飞扬四散。

魏无羡头一次听她这样说，惊讶之余，心中却大是疼惜，暗道：这小崽子出生高门，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想，这样显赫的出身倒给她带来了不少烦恼，也给了他人轻易否认她的理由。

他微微叹了口气，扳过她的身子，只见溶溶月色下，她嘴角轻轻向下撇着，两道秀眉像花蕾一样微微耷拉着，竟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魏无羡神色一动，心中更是爱怜，刮了刮她的鼻子，正色道：“珠珠，你记着：是非在己，得失不论，毁誉由人。旁人我们管不了，我们问心无愧便好。”

“我相信，总有一天，别人不会说我是夷陵老祖，他们会说——‘你们看，这是蓝敏行的爹爹’。那样多好，我等着这一天！”

蓝敏行被这话逗得嫣然而笑，月华如水，越发衬得她双眼流光溢彩。她脸色一红，朝魏无羡摆了摆手：“这我就不敢想了。不求后来居上，只盼不负众望。”

不求后来居上，只盼不负众望……这话倒有意思。

话音刚落，两人便相视而笑，均感温馨无限。

*

蓝敏行听得碧血鬼婴要去向赵平德告别，便打算御剑回客栈。

魏无羡却摇了摇头：“先去丰隆村，它不会那幅样子去见赵平德的。”他掌间升腾起淡蓝的追踪符，随后符咒便生出一道细细的光线，朝草木深处延伸着。

他们一路循着光线追过去，看到了手脚并用着在山间疾驰的碧血鬼婴。山石嶙峋，荒草如刃，在它身上划下一道道黑绿的伤口，汨汨地向外渗着碧血。可它却恍若未觉，只是一路朝前奔，不计得失地争分夺秒。

蓝敏行蓦然觉得这小妖怪是开了灵智，通了人情的。

她看着它一路奋力前行，想到这小东西未出世便遭大难，不人不鬼，不生不死，以生母之血而活，食毒物为生，为正道所痛恨，为天地所不容……可从头至尾，它却毫无选择的余地，又何曾有真正的过错？

罪魁祸首，是想出这恶毒法子的人。人心之毒，甚于妖魔。

山脚下，有一丛茂盛的荆棘群。除非横穿，便要绕远路，碧血鬼婴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沉思了片刻，吮吸完身上各处渗血的伤口，朝荆棘丛走了过去，神色中竟有股视死如归的派头。

蓝敏行心中一紧，连忙将它喝住。可她身上佩戴的归元珠向来为邪祟所惧，更别提那把融合了蓝氏秘法白银和西方精金的仙剑明昭。她转头看了看魏无羡，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却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不忍的神色。

陈情笛声响起，浓稠的黑雾由此散出，将碧血鬼婴笼罩起来，然后逐渐聚合，凝结成一个球形的结界。鬼婴在黑雾中缓缓升起，它吓得龇牙咧嘴，怪叫连连，不住撞击着结界，可每次都被轻轻弹了回去。

最终，它落在了明昭上，然后乘着这把举世无双的仙剑，被姑苏蓝氏的仙子送到了丰隆村。蓝敏行一路上御风而行，又微微打量了它几眼，经历了最初的惊骇，鬼婴终于平静下来，倒适应起剑破长空的感觉，还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蓝敏行看着它这幅样子，仍旧是血红眼睛青灰皮，却觉得它不似之前那么面目可憎了，还有几分诡异的可爱。

丰隆村在一片碧绿的稻田中沉睡着，蝉鸣和蛙叫相互交织，这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夏日夜晚。还不等蓝敏行落地，碧血鬼婴便指着不远处的三间瓦屋，急不可耐地嗷嗷怪叫，又开始朝结界撞去。

等到真正落地的那一刻，它便如闪电般跳下明昭，朝那小屋奔去，似倦鸟归巢，一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仿佛那是它生命最终的皈依。

赵平德以务农为业，也时常替人代写书信，家境倒也说得过去。三家瓦屋，一间用作卧室，一间生火做饭，一间来摆放杂物，虽然简单朴素，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卧室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床上的妇人睡得正香。床前放着个摇篮，透过白色的蚊帐，月光浸泡下婴儿的睡颜格外宁静安详。

这孩子生得眉目清秀，还心满意足地抱着个老虎玩偶，小小的身躯被盖在色彩斑斓的百家被下，别有一番可爱乖巧。可只要细细一看，明眼人便会发现这孩子一动不动，毫无呼吸，就像个逼真的人偶。

鬼婴在门外将身上的伤口舔舐得干干净净，再三确认后，破天荒地，双脚站立地走进了屋子，暂时抛弃了那似人似兽的姿态。它爬上摇篮，将那熟睡的孩子拖了出来。

正如蓝敏行所料，摇篮中的，只是一副空壳。

鬼婴轻车熟路地将那幅躯壳翻开，在它脊背处轻轻一划，赫然便是一道口子。它熟练地钻了进去，然后攀上妆台，对着镜子从头到脚地将人皮在身上熨好贴好，脊背处的划痕也被毒液粘合了起来。

明明是如此诡异恐怖的一幕，可蓝敏行心中却一阵悲凉。

镜中的孩子憨态可掬，穿着件大红的肚兜，上头绣着岁岁平安的花样。蓝敏行蓦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某件玩意上，好像也有类似的图案，只是远比这个精细。可父母爱子之情深，无论贵贱，料想也别无二致。

鬼婴收拾好了，爬上床，坐在床沿上，借着这幅驱壳静静凝视着熟睡的妇人。良久，它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又默默爬了下来，静静凝视着魏无羡和蓝敏行，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判决。

蓝敏行脸上浮现起晦疑莫测的神采，挣扎着，纠结着。

终于，她对魏无羡道：“你带它去见赵平德，我呆会儿回来。我们在客栈会合。”

还不等魏无羡回答，她便御起明昭，随着金光，没入黑暗。

魏无羡不明所以，若不是床上还有个熟睡的人，他简直要将蓝敏行这种突如其来，又不可捉摸的作风骂得词穷。

*

蓝敏行私自逃学，并借助傀儡代课的行为在白天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并且该风波极有可能给蓝氏家风蒙上不小的阴影。可云深不知处终究是云深不知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它的夜晚仍旧宁静庄重，同昨天一样，同前天一样，同过去许许多多的夜晚一样。

翻过禁制白墙，逃过守夜人的巡查，蓝敏行以一种类似江洋大盗的姿态回到了自己的静室，来到了那棵梅树前。

红梅灼灼，明艳不可方物，月色下更有一份奇幻缥缈之感。

她在确认好四下无人后，拔出明昭，在左腕上划下一道口子。

随着鲜血滴落树干，梅树浮现起淡红色的光晕，一道灵符从地下缓缓升起。

“浮天沧海远，去日行路艰。”蓝敏行轻轻声念道。

梅树的主干应声一分为二，如门一般缓缓打开，一条道路赫然显现——里面深不见底，无数道火光在不断闪烁，就像一只只萤火虫。

蓝敏行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梅树则缓缓阖上，恢复原状。

那些火光看见她进来，就像遇到了老友，全都朝她聚集，张口吐人言，音色各异，叽叽喳喳：

“喂，你还敢回来啊，你今天可闯大祸了！”

“对啊对啊，你那个叔公可是气得够戗！你父亲脸色也难看得很！”

“话说你打算怎么办，是投案自首还是潜逃在外？”

“天呐！你这次不会是和我们道别吧，然后收拾好东西就跑路了？”

它们七嘴八舌，越说越离谱。

蓝敏行无奈地摆了摆手：“去去去，没空和你们开玩笑，我有正事找他！”她不理那些火光，只是一路狂奔，走到了路的尽头。

面前是更加浓稠幽深的黑暗，还有种莫名的虚无感，仿佛在那之后便是幽冥之府。

黑暗中，有两道金色的光芒在不断闪烁，还夹杂着阵阵呼吸声。

“你这么晚找我干什么？”声音很低沉，还有些虚弱。

“问你借一样东西。”

然后是类似翻身的声音，黑暗中的人道：“唔，借东西，那就要客气点。”

“如果我客客气气地和你借，你借不借？”

“不借。”

“那看来——我应该直接抢。”

对方似乎对此见怪不怪，轻声骂道：“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