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台在金光瑶离开后依旧运作着,只是颇显衰颓之象;如今仍坚持向瞭望台提供支持的家族,只剩兰陵金氏、云梦江氏、巴陵欧阳氏、姑苏蓝氏、庐山安氏、眉山虞氏等,远不及当初。大多宗门纷纷在这三个月里撤回了自家修士,使瞭望台的作用大打折扣,间接导致了怨气的迅速横行。
江覃等人通过一道绵长的阶梯迈上城垣,复行数十步,登上了瞭望台的顶端。甫一登顶,粗犷有劲的山风迎面扑来,吹得人几乎站不住脚。这顶端正如其名,是一片宽阔而结实的平台,平台中心绘有巨大的防御法阵,仙箭、仙弓码得整整齐齐,置于四周地上,另有画满咒文的旗子在半空恣意招展。
不远处,其他少年也在驻足眺望,各色服饰猎猎而舞,衣角发带乱飞,倒是构成了这瞭望台多日不见的热闹景象。
见江覃他们上了来,几名少年迎上前去招呼,关切地道:“江公子,你们宗主传音,可是宗内出了急事?”
江覃答道:“不曾。让诸位担心了。”他四顾望了望,疑惑道:“滋蕙兄他们蓝氏的人呢?”
安流笑道:“江兄,你说巧不巧,你江家的传音来了不久,蓝氏也来了传音。”
江覃一怔,既而笑道:“那还真是巧了。”
金湑站在他的正对面,脸色一直不怎么好。见他面带笑意,忍不住锁眉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江覃纳闷:“我为什么要笑不出来?”
金湑冷冷地道:“难道你还没发现吗?这瞭望台一个驻守的修士也没有,连打斗的痕迹都无,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江覃不以为意:“这一带的瞭望台早就没人维持,资金不够,他们自己逃了呗。”
金湑有些怒了:“你不要还没观察就妄下定论!哪有人吃饭吃到一半逃跑的?!”
江覃莫名其妙。一边的欧阳子真则解释道:“方才金公子在下面的饭堂里发现了不知被放置了多久的饭食,都是放在桌上为碗盘所盛,一旁的竹筷也摆放凌乱,墙壁和地面,还有干涸许久的血迹。”
应是又被逐一勾起了不好的回忆,金湑的脸色愈发铁青难看。江覃在心底偷笑,暗暗道那还真是难为这倨傲不恭的金公子了。他跟金湑曾在云深不知处做过一年同窗,对金湑那表面卖乖实际谁也瞧不起的性子了如指掌,只是碍于金江两家的关系,一直没加以拆穿,也从未不让其下不来台过,但金湑吃瘪的样子,还是让他心下暗爽不已。
就好比现在,江覃表面上说着“金公子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还能明察秋毫,实属不易”之类的客套话,内心却调侃道:“真是只娇贵的孔雀,变了质的食物算什么,能比尸群还难闻吗?”
他腹诽得正起劲,一抹雪白而娇小的身影停在了视线前。
姑苏蓝氏的门生个个冰清玉洁之姿,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惹人注目的。然这次派来的门生中,却有几位教人格外移不开眼。
也不知是不是人手太过欠缺,姑苏蓝氏居然将女修也派了出来。自这支小队集合起,那几名女修就始终充作焦点,任谁离得近了都要多瞅去几眼,出什么活计也力求出头,就算是吵架,嗓门也较平日里拔高几分,妄图吸引她们注意;怎奈姑苏蓝氏对女修看管更严,几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每日只在师兄弟们的保护圈中活动,多余的一眼不看,没必要的从来不问,乖巧得近乎死板,可一旦打起仗来,从不落于人后,纤纤素手弹出来的乐音肃杀冷峻,手法精准利落,经常看得人颈边一凉;时间一久,这几名女修的形象在少年们的心中变得又高又远,好比天边霞、池中莲,只敢远观,不敢近触,以至于相处近一月下来,连她们几个的名字都叫不全。
而此刻站在江覃视线前方的,似乎是这些女修里资历稍大些的师姐。之所以这样评断,是因江覃此前观察到其修为不低,且始终走在女修队伍的最前面。江覃一直看她眼熟,思来想去,自己与其唯一可能产生交集的时间,就是在云深不知处求学的那一年之内,可他分明记得当时男女修严格分开,照理来说,他应该连女修的影子都见不到才对。
这名女修的打扮甚是随意。一根通体莹白的玉簪,加上家族标志性的卷云纹白抹额,便是她妆饰的全部。要知道,尽管修习仙法,淡妆浓抹、钿头银篦、锦衣绣袄仍是女修们的常态。姑苏蓝氏的女修虽较之朴素,但粉黛半点不施、腰不佩环、腕上空空的,却只有她一个。
种种特别之下,江覃第一个记住了她的名字:
悦容。
江覃曾腹诽,当真是人如其名。常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也多亏这小女孩天生丽质,否则正值豆蔻年华还不知打扮,说不定到时候就没人愿意要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蓝悦容微微偏过头来,煞是冷漠地给了他一瞥。
江覃心虚,立刻向她露出一个带有讨好性质的、自认为温润如玉的微笑。
从小到大,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夸他长得俊俏,一双桃花眼目若含星;被赞美之词熏久了,对自己的颜值也有了一定自信,知道只要露出这样的笑,就一定会受人喜欢,无论男女,就算对方是江澄,火气都能淡去三分。所以,江覃为自己掌握了一门万无一失的技巧而沾沾自喜。
谁知蓝悦容看他两眼,眼中冷漠如斯,转回头去,毫无反应。
江覃心里一空,突如其来的失败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不过江覃其人,棒就棒在心大,虽说遭受了致命一击,但并没有垂头丧气,也没有被激起挑战欲,毕竟他心里明白,对女孩子纠缠不休是不礼貌的行为,他是云梦江氏的弟子,绝不能给家族丢脸。
“江兄?江兄?你想什么那?”江覃立刻回神,迎上安流担忧的视线,颇感尴尬道:“抱歉……你们说到哪了?”
金湑凤目一瞪,责怪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走神?!”
江覃这才发现视野开阔了许多,大部分少年已经离开了平台,其余的也在稀稀拉拉地往下走。
江覃于是也跟着下了阶梯。待下到城垣时,山风小了许多。他看前面的人还要往下走,忍不住问道:“那个……我们这是要去哪?”
金湑挑了挑眉,阴阳怪气地道:“去饭堂。”
江覃:“啊?”
他似是不可置信:“去饭堂作甚?金湑……金公子不都看过了吗?”
听了这话,金湑黑气又窜了满脸。走在前面的蓝慈则温声道:“方才经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还是饭堂里的线索更多一点。”
金湑哼道:“我当时可是强撑着把屋子里看过一遍才走的,还能有什么别的线索?再说了,变质就是变质,那些东西烂臭成那样,能看出什么来?还非要再去看看,觉着那味道好闻不成?!”
江覃道:“诶你别说,这不同时间段内变质的东西,还真就不一样。”
金湑狐疑:“你见过?”
他的奇怪自有理由。像他们这样生于名门望族、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别说是变质的食物,就连上顿的饭菜,都根本留不到下顿,故而对钱财没概念不说,对庖厨之类更是连个轮廓都没有。像江覃这样的,虽非宗主嫡子,但身为宗主弟子,又是主事之子,待遇肯定也不低。
江覃欣然道:“自然。我从小就喜欢背着爹和师父从莲花坞翻墙出去瞎跑,什么偏僻的巷子都逛过,有些地处城郊的饭馆摊子做多了剩下的饭菜,还有翻白多日的鱼,水少的时候就那样暴露在石头上,过几天再去,哎哟那味道……”
身边的贵少爷们听了,虽没亲身体会过,但凭借想象,仿佛也闻到了一般,纷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连连摆手:“够了够了你别说了罢……”
安流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发问道:“是不是跟走尸什么的味道相似啊?”
江覃托着下颌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差不多吧,只是鱼它本来就有腥臭味,若是……”
少年们听到这里,顿时感觉有股走尸的腐臭与鱼腥味交杂着萦绕在鼻腔当中,个个几欲作呕。蓝慈揉了揉太阳穴,不顾端方雅正的家训,强行打断道:“江公子……我们知道了,请不要再接着描述了。安公子……我知道你好奇,还请你一会儿私底下悄悄和江公子讨论吧。”
江覃望着他那一对不自觉拧到了一起的乌眉,歉然道:“抱歉啊滋蕙兄,我不说了。”
众少年又行进一阵,前面便不动了。打头的少年道:“到了。谁想进去呀?”
有人道:“安公子?你刚刚不是挺感兴趣的吗?要不要进去?”
安流道:“要的要的。不过我纯属是感兴趣,多的也不懂,哪位兄台能指点指点我啊?”
少年们面面相觑。一阵岑寂之后,江覃无奈道:“唉,那就我吧,我跟你进去。”
蓝慈道:“我也进去。”说着掏出了随身的手帕。江覃心知蓝氏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洁癖,于是劝道:“滋蕙兄,你大可不必……”
蓝慈坚定地道:“泽芜君说过,‘绝知此事要躬行’。”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泽芜君,但看他神色,江覃便闭口不劝了。
又有几名少年自告奋勇地加入,最终由江覃打头,小心翼翼地拉开门,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聂长风十分贴心地将门带上了。
安流走在第二个,见身边人的架势,忍不住纳闷道:“我们只是进一个饭堂吧?至于吗?”
江覃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被一股一言难尽的味道冲得闭上了嘴。不过好在他见多识广,调息几下,很快便适应了。
这饭堂修得极大,正中间摆有一条长长方方的木桌,至少能坐下三四十人;左右两侧的青砖墙上各嵌有七扇小窗,应是作通风之用,窗子上糊的素绫已有明显的残破,上面蹭着深褐的污渍,从中可远远窥到窗外长出新叶的槐树。此时日头正盛,饭堂内的一角一落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正如金湑所言,墙壁与地面上均有斑驳的深褐色痕迹,饭桌上觥筹交错,蛛网白絮,青霉混水,白色的瓷碗与瓷盘内盛着的食物早已形同粥糜,桌角处的果盘里闪闪烁烁,似乎还有东西在烂泥一般的果肉里蠕动,整个桌面活像间缩小的地狱。
江覃随手拿了根还算干净的筷子,面不改色地拨弄着桌子上的东西,不知翻到了什么,瞬间在一束日光下扬起一小撮粉尘。他也不甚在意,另一只手扑棱扑棱,接着往下翻,一边嘴还不闲着:“啧啧,看样子他们平时伙食还不错,杂粮水谷果蔬肉蛋一应俱全。哎呀你们瞧瞧,这还有鱼虾!这深山老林的,居然还能吃到这个……”他边说边转头去找伙伴,却发现除了他以外的所有少年都离他远远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在墙根处罚站,恨不得顺着墙缝挤到墙外面去。
蓝慈的声音在手绢下听着更小了。他目色复杂地道:“江公子,你需不需要手帕?芝林这里有多出来的。”
江覃摆摆手:“我不用。你们真不来看看?说不定会发现别的线索。”
众人齐齐摇头,一致坚定地认为不会有什么别的线索。
一开始兴奋得不得了的安流也被熏得有些恍惚,开始胡言乱语道:“我宁可去我家的煎药室里待上七七四十九天,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是在下输了。”
江覃笑道:“嘿你别说,如果是去你家煎药室,说不定我就不行了,哈哈!”
蓝慈道:“江公子,你能判断出这些饭食大致放置了多久吗?”
江覃又低头瞧了瞧,肯定地道:“半个月左右。”
欧阳子真道:“安公子方才说,这四溅的干涸的血迹,大概也是半个月前的。”
蓝慈道:“如此看来,原本在这里驻守的修士们,是在进餐时突然受到袭击的。”
聂长风的声音瓮瓮传来:“可看桌上筷子的数量,用餐的人少说也得有二十个,这出血量明显不够。”他个子最高,上半身正埋在阴翳里,用一方临时向蓝慈借的手帕捂住口鼻,一脸铁青地说着严肃的话,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江覃憋住笑,正经道:“聂公子说的是。这瞭望台里人也没有尸也不见,定是有了变故。”
忽然,一直沉默的蓝惠开口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腐臭之气更浓了?”
众少年挪开手帕,集中精神嗅了嗅,然而他们的鼻子似乎都麻木了,根本嗅不出什么所以然,反而头晕脑胀起来。
江覃于是道:“我去把窗子开大一点吧。”
他道出这话,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蓝慈喃喃道:“是了。窗子一直开着,糊窗的素绫也有很大的破洞,为何这饭堂之内的气味还是如此浓郁?”
江覃将手探出其中一扇窗子外。尔后,他收手,回过身道:“其怪也哉!这外面无风?”
欧阳子真道:“兴许是这饭堂修得不高,还在阴凉背风处的缘故?”
江覃道:“那也不可能一点风都没有。这外面就像一潭死水一样,你可以过来……”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他望见对面几个少年的面色,全部由铁青转为煞白,直直地盯着他的身后,目光里皆是惊惧交加。
忽然,他似乎嗅到了,方才蓝惠所言的那股更加浓郁的、夹杂着血腥味的腐臭之气。
江覃喉结一滚,转动着僵硬的颈部回了头,正对上一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衣服。
虽然这衣服已经有很大程度的破损,还是脏兮兮的,但江覃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一件与他身上所穿的,无论材质与款式均一模一样的、云梦江氏的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