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氏连声传报也无,直接御剑进了会场,古往今来实属第一次。在场诸人仍处于惊愕之中,一时间满堂俱寂。
须臾,还是金凌率先从座位上跳起,上前迎接;他这一动,主位之上的聂怀桑才堪堪回神,急忙起身回礼。
这是蓝小宗主自继任以来,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场合里露脸。
方才蓝家迟迟不至,许多人表面上跟风谴责蓝氏礼数不周,心里却暗暗道,蓝氏如何能来?他们不正是因为金家的人才突然没了宗主、被迫沉寂一阵的么?只是金光瑶已叛,蓝氏讲理,没有把这笔账算到如今的兰陵金氏头上,可左右也是无话可说,还不如不见的好。
当然,此类言论,也只敢放心底说说,毕竟正主之一就站在那里,不远处还有他那护短的舅舅。江澄可是出了名的帮亲不帮理,当初为让外甥顺利接任宗主,不惜直接插手金家内政,一连在金鳞台住了一个多月。仔细想来,金凌年纪轻轻、资历尚浅,却在勾心斗角之风盛行的兰陵金氏里坐稳了宗主之位,可见江澄的威慑力非同寻常。
比起金氏宗主的接任,蓝氏则要艰难得多。若非蓝家人大多做事循规蹈矩,而少有利欲熏心之徒,宗门大乱、就此无声都是意料之中。原任宗主无子无徒,唯一的胞弟远走高飞,其叔父蓝启仁又无心于此,直系无人,族中长老只好从亲眷子弟中筛选,不知怎么就选中了在备选名单里并不拔尖的蓝景仪。蓝景仪彼时尚在听学,是硬生生被人从兰室里拽出来的;他此前从未受过相关的教育与训练,宗门事务一概不会,看什么都犯迷糊,幸亏有蓝启仁与蓝恭勉力支撑辅佐,蓝氏才重复生机;其中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虽说家族境况正逐渐变好,但这一变故着实令人胆寒,足以被写入家规家史之中,以警后世。
此次清谈会宾客如云,并非清河聂氏号召力强之故。他家辉煌早殒,此次一呼百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众的好奇心,换言之,许多人应邀赴会,不过是想观戏罢了;毕竟四大家族的恩恩怨怨剪不断理还乱,斑驳往事过后再度聚首,也不知能碰撞出什么趣事来;到时候他们只需兴冲冲地赶回家族,将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诉与门生亲眷听,末了故作深沉地总结几句:可见啊这四大家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假以时日,也就离拖垮崩塌不远了。诸位跟着我好好干,一齐振兴家族、行百年荣光!云云。巴不得见金蓝两家宗首会面以后两厢难堪。
因此,当金凌离开席位,亲自迎接迟到的蓝景仪时,满堂四座,个个瞠目结舌,其震惊程度,不亚于当年闻知夷陵老祖献舍重生于世之时。
金凌的步子又快又急,很快便凑近蓝景仪,这才发现他面色微白,神情淡若冰雪,记忆中炯炯的眼睛黯淡无光,一派心不在焉之相,不由心生疑惑,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门生,除离得最近的一个有点眼熟,似乎是蓝家主事外,其余均不认识。
蓝景仪见他过来,抬手就要作揖,金凌抢先一把揪住其腕,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干什么去了?蓝愿呢?”
蓝景仪闻言,只是轻而短促地呼出口气。身后的蓝恭作揖答道:“回金宗主,此次出行,宗主叫他留守姑苏,代为理事。”
金凌“哦”了一声。他惊讶地注意到,这位主事的抹额,居然是空白的。姑苏蓝氏唯亲眷子弟所佩抹额方绣卷云纹,无云纹者则为外姓子弟。而宗门主事一职至关重要,怎能随意让外姓的人来当?正诧异间,身后的姚宗主发话了。
只见姚宗主从容地走过来,一改先前慷慨激昂的语气,和蔼道:“蓝小宗主,别来无恙?”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与成为宗主的蓝景仪寒暄。
蓝景仪张口欲答,却卡了一下,在脑中飞快思考这人是谁,可又实在想不出,只好勉强装作认识道:“劳您挂念,在下很好。”
姚宗主问:“蓝小宗主可知,现在时辰为何?”
蓝景仪立刻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急忙道:“在下途间因急事耽搁过久,在此向诸位赔不是。”
姚宗主诘责道:“急事?敢问蓝小宗主,有何急事,竟能急得过这百家清谈盛会?你可知吾等一众在此恭候了多久?某任宗主三十余年,姑苏蓝氏前任家主,还有蓝老先生,均未有过迟来之先例,更别提迟来如此之久……”
他方才说了那么长时间,居然还没将一肚子的滔滔之词讲完。众人心下明了,这姚宗主大概是趁蓝家失势、理亏于先,宗主还是晚辈,欲多教训几句。
眼见着他就要开始给蓝家人讲道理,金凌及时截住了话头:“这位不知道姓什么的宗主,你方才在厅上宣讲半天,想必也是累了。烦请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坐好,让蓝宗主入席,我们也好尽快开会。”
姚宗主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一人尚不敢跟金凌针锋相对,左顾右盼片刻,发现不知何时四下已再无人附和,皆是闷不作声,视线也别向别处,只好作罢,怏怏归席。
蓝景仪向金凌使个眼色表达感谢,缓缓走向自己的位置。他见了桌上摆着温热如斯的茶,犹豫片刻,终是双手端起杯子,转身朗声道:“迟来非我本意,确有要事在身。在下失礼于先,愿以茶代酒、自罚三杯谢罪。诸位意下如何?”
聂怀桑连连点头:“蓝家并非知礼不守礼,蓝小宗主敬过三杯以示歉意,还请诸位三杯过后,莫要再提了吧。”说罢招招手,便有聂氏门生另端两杯茶奉上。蓝景仪见无人异议,便双手持杯环敬一圈,连敬三次,一一饮下,这才入了席。
他刚在蒲团上坐好,就一眼瞟到旁边的江澄,见其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桌上珍馐一口未动,不禁暗自忐忑。他一直看不惯江澄的行事作风,虽为晚辈,但对他毫无尊重之意,曾在各种场合里不知天高地厚地跟江澄斗嘴。尽管最后总会被对方杀得片甲不留,他还是自觉出了口恶气,感到的十分愉悦和满足——直到他被告知要继任宗主的那一刻。好在当了宗主后没立刻遇到能见江澄的场合,否则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就好比现在。
然而江澄只是在单纯地神游天外。他刚刚看到这队蓝家修士,就下意识以为带头的那个是蓝曦臣。可当他看到为首之人的脸,认出是总和金凌一起夜猎的那个蓝家小辈时,心就不受控制地一抖,怵然爬上丝丝诡异,一种悬空无依之感在体内徘徊不去。
于是他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江澄平生最讨厌不安定的东西。人也好物也罢,一旦不在他的掌握之下,便无来由烦躁得很。
他这厢正心乱如麻,忽闻左肘撑着的桌子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转头过去,见蓝景仪手捧温茶,恭敬地道:“晚辈迟来有罪,但事出有因,望江宗主谅解。晚辈敬您一杯。”说着,端茶的手还往前小幅度地送了送。
江澄纳闷,目光瞥对方过身后跪坐着冲他微笑的蓝恭。
这个蓝恭,初非蓝家子弟,据说少时承蓝曦臣之恩,又形单影只了无牵挂,遂入门蓝氏,做了名外姓门生。他入门虽晚,但进步飞快,能力奇强,尽职尽责,忠心耿耿,被破格提为主事已十年有余,是以江澄几乎每次都能在重大的场合里看到他。他总是面带微笑,在蓝曦臣身后或立或坐,一派端方雅正。一般这时,江澄总会瞧瞧跟在自己后边的江栖,暗暗斟酌比较一番,最后得出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结论。
视线移回蓝景仪,江澄发现他虽嘴上客客气气,神色却有些勉强,心下了然:应是他们入席之时见自己没有好脸色,就以为自己还在为迟来之事不痛快。蓝恭于是给自家宗主打暗号,要他来缓和缓和关系。
却说蓝景仪,在未做宗主之前,生命中从不存在什么郁结,于人前也一贯是大大咧咧、学业中上、心宽意爽、容光焕发的形象,几乎没有人能把他和宗主联系到一块,包括他自己也没想到,能摊上这么个苦差事。他此次因家族事务繁多,无法提前到达清河,只能掐着时间从云深不知处出发,半路却被一纸传书弄得焦虑不安、心神不宁;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了点简单处理,一路上紧追猛赶,最终还是姗姗来迟,心下又是内疚又是窝火。为赶时间,他直接御剑进了会厅,还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不知道姓什么的宗主揪着错不放,幸得金凌解围无事。饮过茶后终于入了席,又看到身边的江宗主一脸苦大仇深,心道真是福无重至,祸不单行。本想置之不理,可蓝恭一直在后面对他又掐又捅,逼他去搭话。于辈分,蓝恭是他师兄;于其他,他从小对蓝恭莫名怕得很,只好硬着头皮去给江澄敬茶。
江澄望着脸上写满“我刚才明明已经赔完罪了为何还要赔”、“我不甘心”、“我委屈”、“好生气啊但我要忍着”的蓝景仪,一种辛涩的熟悉之感涌上心头,看向蓝景仪的目光竟柔和了几分。
江澄拿起手边的酒盏,跟蓝景仪碰过一下,细眉一挑,一饮而尽。
蓝景仪一愣,本以为会被嘲讽几句,谁料对方不仅很给面子地用酒和他碰杯还礼,还甚是配合地喝得一滴不剩,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以往对江澄留下的种种不愉快的印象悉数被打得稀碎。他激动得张开口刚想发声,就被蓝恭在身后捶了一记,迅速蔫下去半分。
此时,象征清谈会正式开始的乐声入耳。蓝景仪只得低声道:“多谢江宗主。”
江澄点头算是应了。他将杯子放到一边,支颐面朝主位,一贯的阴翳与讥诮又回到了脸上。
聂氏沉寂多年,突然下了血本来举办清谈会,几乎将修真界知名人物都邀请了个遍,定有其缘由。至于缘由为何,在座的诸人都心底有数。
无非是近来那瘟疫一般的怨气罢了。
起先受灾的是云梦江氏,然而这彩头时隔三月,终是落到了清河聂氏的头上。
入春后,清河境内的安泽、潞州相继受灾,人们才知那东西自出云梦后便北上横行,如今已过太行,直逼清河。因它此前途经之地多为原岐山温氏的属地,金乌已落,现已寥无人烟,自然无人关注有何诡事发生,故这灾祸来得让人猝不及防。聂氏势不如前,无法像当时的江氏那样分出数十个小队来处理事件,即便依靠目前手头的线索,也完全推测不出下一个受灾地是哪里。若再不下定决心放下身段向百家求援,聂氏的下场可想而知。
果然,过不多时,聂家主事便主动提起了此事。他先将两月来的受灾之地一一做了介绍,详细分析其况,同时力陈其弊,试图鼓动百家联合,共同调查并弄清这一连起事件的关联、争取早日捉拿邪祟、保得一方太平。
诸宗主举棋不定。若是遣人,以这东西怨毒之程度,定是要有大量折损;若是不遣,万一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闯入自家地界,到时候别说是否会请到援助,支援能不能挡住,那都是未知。斟酌良久,一双双眼中各有定夺,齐刷刷地盯向上位的四大家族。
今四大家族的宗主,论经验、论手段,竟只有一个江晚吟能拿得出手。世事翕变,物是人非,年长的修士在心底不住地叹息。虽说今非昔比,然百年世家,根基不会轻易松动;不论小门宗首揣何种心思,四大家族的态度亦暂时不失为一种引领与方向。
主事言毕,环顾四座,朗声道:“此乃我聂氏之意愿,诸位意下如何?。”
全场无人应答,一片死寂。
主事又道:“容各位仙友自行考量,此事大可明日续议。”语毕,转头望向主位上端坐着的宗主,想要探询其意见。谁料聂怀桑对上他的目光,却如大梦初醒一般身子一激灵,活像求学时走神被先生逮个正着的少年,眼里满是惊慌无措,只管捣蒜似地向他点头。主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言辞组织接下来的事宜,下方便有人开了口。
那人问道:“不知聂氏想要从何查起?”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蓝景仪。霎时,切切察察声四起。
主事答:“我家宗主欲待各位自行把握过后再做商议。”他顿了顿,试探道:“蓝宗主此问,是打算应允邀请,决意为民除害了?”
蓝景仪颔首:“正是。”
全场哗然。
嘈杂之间,金凌突然开口,语气冰冷若霜:“蓝宗主,你可要想好了,若这东西当真难除,你此举无异于披麻救火、引火上身。”
对此,蓝景仪只道:“姑苏蓝氏以破障音为长。”言下之意,他们家的绝学于此事是有极大帮助的。
金凌凝眉不语。他神色极端不悦,目露狠戾,倒同他舅舅像了个五六分。
他盯着蓝景仪。然而对方似乎并未接收到他的警告信号,毫无退缩之意,瞪着眼回望,双方视线在半空中激烈碰撞,几乎要擦出火花来。两门宗主就这样对视良久,谁也不让谁,眼见着似乎要打起来。
然而他们最终并没有打起来,只是各自哼了一声,谁也不去看谁,活像两个闹了别扭的稚童。江澄扶额,方才在路上对金凌总算长大了的欣慰之感如今算是通通喂了狗,全权当做从来没有想过。不过他对金凌没有一时冲动去蹚浑水的理智行为深表满意,心道幸好之前给这小子发了密函告诫。
蓝氏表态,其附庸家族只好硬着头皮跟上。主事又等一阵,见江澄和金凌皆不言一语,全无表态之意,心中暗自叹息。他早知此事不易,却不忍就此作罢,下意识地又去瞄他家宗主。
只见聂怀桑将自始至终未曾离手的折扇一丝不苟地合好、轻轻放至面前的桌案上,悠悠张口道:“今日清谈会开了这样久,列位也该累了。请安心在不净世休息,明日再议。”歪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后日再议亦可。”说着从位上起身,面朝百家先行一礼。
诸人沉默片刻,纷纷离席,向聂怀桑告辞,由门生指领着往各自的客所而去。
在座的大多为一宗之主,或族中权高位重之士。背负全族命运,自然考虑良多。迟迟不加以表态,自有其原因所在。
只是这些原因,归根结底只因一字:畏。一为畏此邪物之邪,二为畏此邪物之身。
毕竟,这“邪物”乃是赤锋尊的传言,早已人尽皆知了。
无论如何,江澄是决计不会插手的。尽管前一阵子不太安宁,云梦江氏也依旧方兴未已,他巴不得寻点安逸环境接着养精蓄锐。“邪祟”现在清河,距云梦甚远,若说南下,也定先途经姑苏蓝氏。左右怎么考虑,都没有什么让他来横插一脚的理由。即便年少时曾与聂怀桑同窗一载,却远远未到能损兵折将来助他的地步。
月上柳梢,江澄闲来无事,离了客舍信步闲逛。路过也不知哪家宗主的庭院,他修为甚好,耳听八方,远远便闻得里边开着茶话会,几个小门小派的人正聚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只听一人道:“这怨气如此令人惊怖,蓝家不好好休养生息,蹦出来蹚这浑水作甚?真当自己实力够强、义务救世?他家连自己都管不好,唉……拜他家所赐,我们还得出人出力。”
另一人估计也来自蓝氏的附庸家族,在蓝家艰难前行时也跟着遭了不少罪,满腔怨恨几乎要从言语中溢出:“那蓝愈当自己是谁?能力不行不说,还要硬逞强!蓝家怎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弟子?”
蓝愈,即是蓝景仪的名字。
其实这人心里明白,蓝愈远没有他说的那般无能。前宗主过于优秀,蓝愈又年纪尚轻,相形见绌并不奇怪;只是他自己操持小族辛苦,加之要被迫着去面对一个万分棘手的“邪祟”,着实气不过,怨尤一股脑儿地冒上头,恨不得立刻同这个修真界楷模世家撇清关系。
“蓝家那么多仙门名士、优秀弟子,怎么偏偏让他给当上了?”
“芸芸众生,不过尔尔。那兰陵金氏的小宗主倒是热情,从没见他待别人客气过,对蓝愈却是偏袒有加。”
“他二人年岁相仿,以前似乎经常结伴夜猎,旧友相互扶持虽是难得,但也不难理解。”
“诶你们说,金小宗主那么担心蓝愈,不惜当着聂宗主的面直言警告他不要胡来,会不会到最后也应下聂宗主的邀请?”
江澄在院外闻得此言,心里登时一悬,立时疾步如飞,趋向金氏客房,只求金凌不要意气用事。
待到金凌客舍,却不见人影。随手抓住一名门生询问,答曰金凌于一个时辰前便独自出门,还不要人跟着,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江澄听罢,额角青筋直抽,怒火中烧。他思前想后,心下了然,转头便往姑苏蓝氏的居所方向飞奔而去。
金凌和景仪没有cp线的,只是好朋友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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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外一篇:不晏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