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神色阴沉地在九曲长廊之上穿行。
季候尚早,莲叶未能完全舒展开,黎明时分,朝日沉沉,莲塘上一片水雾沆砀,弥漫着一股空落落的凄清。
江家的主事江栖,亦穿梭于这片轻如薄纱的晨雾里,努力跟上江澄的背影。
倒不是他修为不佳,而是江澄其人走路实在太快。如果按照步速来给莲花坞内的所有修士排个名,江澄第二,没有人能排第一。
江栖刚认识江澄时,对方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宗主,走路也还没有这么快。转眼之间,江澄已经长大,可以快步地走到他的前面、并将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九曲长廊的尽头,是一片精巧而铺张的园林。江澄放缓脚步,祭出三毒。
江栖从后面赶上来,劝道:“宗主,您从金鳞台回来后,就一直没合过眼,还是歇歇再走吧?”
江澄淡淡地道:“不必。”他眼下隐隐坠着乌青,面色极其不佳。
他望着乖顺地横在半空的三毒,接着道:“我已把宗卷全部看完,这两天应该没什么事了。你先替我看顾着,能处理的就不要留给我了。”
江栖颔首道:“属下明白。”
江澄跃上三毒。
他忽然道:“江覃现在到哪了?”
江栖道:“回宗主,这几天没得出空来与他联系,若按计划来讲,该到邯郸了。”
江澄想了想,道:“也不必跟他联系太紧。他毕竟是你儿子,经得起考验。”
他顿了顿,又道:“把莲花坞交给你,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世人皆知,叫江澄真心吐露褒赞之词,简直比让魏无羡恪守蓝氏家规还要困难一百倍。是以江栖突然听到儿子与自己受到了江澄的认可,竟一时没能缓过劲,待回神过来,江澄御剑离去的身影已化作一枚星点,在空中消失不见。
蓝慈的视野里只剩下了这面旗。
他调动全身气力挪动脚步,一步一挨地向其靠近。召阴旗尾端垂下的漆黑穗子在风中猎猎狂舞,仿佛浸于翻滚的沸汤之中,疯狂地拍打他的脊背与脖颈。
可蓝慈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伸向头顶那面阴森的旗帜。
然而,还未等他抓到手,旗子却倏然被另一股力量迅速拽下,徒留了一根光秃秃的攲斜的旗杆。蓝慈诧异,侧首而望,顿时面如土色,忙狼狈不堪地踉跄着伸出手去,欲把旗子抢回,谁知没能走上几步,就觉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只好停住脚步,高声对那人喝道:“金宗主,放下!给我!”
他这一喝几乎耗尽了全力,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这辈子第一次用这样大的声音说话,按理说对方怎样都该听见了,可金凌却充耳不闻,仿若无声,面不改色,利落地将其余两面旗子一一捋下,很随意地折了折,一股脑儿塞入袖中,召出岁华,转身欲走。
蓝慈心如电转,猛然开窍,现下局势如此之乱,除了蓝氏的同门与聂长风,不可能还有人能立刻注意到他御剑上来、并且如此迅速地赶来阻止的。
除非,金凌在此之前就已经抱有和他一样的想法。
难怪方才金凌会回答金湑,说七成不到的灵力足够了。假如邪祟全被一人吸引,七成灵力对其余人来说,自然是足够的!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扑上去一把揪住了金凌。
他涕泗欲下,颤声道:“金宗主,求你了,你万万不可胡……”
他堪堪说到一半,就被金凌一把甩开。
金凌望他一眼,一字字道:“少废话。”
言毕,他头也不回地踏上岁华,身形与剑芒化作一道长虹,直直冲下了瞭望台。
蓝慈心慌意乱,立刻催动几欲罢工的身体,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冲到台缘,扒住垛口拼命向下张望,眼睁睁地看着金凌一身金线滚边的白衣变得漫漶不清,仿若被人当头一棒。他绝望至极,只能将头深深埋入袖中,趴在垛口上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金凌带着那三面旗子,把岁华降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地皮疾速前行。他心奇静,腰间江澄赠与的那枚银铃一声也未响。
尚在地面的仙子在一派兵荒马乱之间一眼锁定他的身形,一面焦急地狂吠,一面躲避走尸或予以反击,在人与走尸的间隙中穿来穿去,紧跟不舍。
欧阳子真正抓着佩剑奋力斩杀,鼻腔内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气,饶是他经历过伏魔洞一战,也没觉得自己有何长进,心里还是空荡荡的,神经也绷得死紧,满眼满心只剩下了拼杀。忽然,一团湿漉漉且毛茸茸的东西从脚边一窜而过,吓得他登时一个哆嗦,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待意识骤然回体,一边用剑格挡,一边甩出几道符篆,借着空档分神向下瞄去,只来得及看到仙子黑绒绒的尾巴。他四下里环顾一圈,都没能看到金凌,殷忧顿生,冲着仙子跑走的方向喊道:“仙子!仙子!你主人呢?!”
仙子不理他,依旧狂吠着,窜入混乱间没了踪影。
这时,金湑的声音遥遥传来:“怎么了?!金凌不见了吗?!”
欧阳子真急道:“我这里找不见他!但仙子往西跑了!”
金湑沉默片刻,猛然高吼起来:“金凌!金如兰!金宗主!你要是活着就吱一声!”
无人应答。
其他少年听到了,一人传一人,呼唤此起彼伏,然自始至终,都没能得到金凌的一个回应。
金湑骂了一声,吼道:“我去找他!这里你们帮我顶一下!”
此时的走尸已被背水一战的他们解决了一半。尽管筋疲力竭,希望渺茫,还是有好几名少年响应道:“你快去吧!”
金湑深吐口气,刚准备御剑而起,异象突生。
所有正在行动的走尸,仿佛忽然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全部凝固了动作,不再继续攻击。俄而,它们纷纷以各种诡异的方式将残破的身躯扭转至西,筋骨拧扭的咯啦声间,仅剩下短短一截的血脖颈在半空中不确定地晃来晃去。倏地,像是找到了什么,它们开始向同一个方向挪动脚步,成群结队地狂躁起来,无视掉这群灵力低微的少年,齐齐朝西方冲去!
蓝惠看此情形,还以为是蓝慈做的,方才苦苦吞下去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拼命挤出聂氏门生们围成的人形屏障,摇摇晃晃地追出去几步,然双腿发软,双膝打弯,扑通一声狼狈跪倒。他原本清俊的面容此刻略带狰狞,泪流满面,却不知该求助于谁,只能在这群对他熟视无睹绕道而行的走尸间瘫坐着,撕心裂肺地大吼:“召阴旗!那是召阴旗!救救我兄长……谁来救救我兄长!”
以金湑为首,好几名修为高强的少年纷纷御剑而起,也顾不上任何别的事,风驰电掣般朝西催剑而行。他们个个心急如焚,灵力在身间灵脉中飞速运转,不消一会儿功夫,就追上了那个拿着召阴旗的人。
金湑定睛一看,又骂了一声。那金光熠熠的仙剑、华美精致的衣服,不是金凌又是谁?
一团怒火“噌”地窜上金湑心头。他汇聚身上所有灵力,手上捏诀,整个人化作残影,立刻就窜到了金凌的身边。
金凌正乱七八糟地感慨着人生,甚至都开始在心里默默安排“后事”,金湑突然从身后蹦出,吓得他险些掉下剑去提前殉职,不由火冒三丈,骂道:“你干什么?!吓老子一跳!”
金湑本就怒气上头,直接回骂道:“你又干什么?!金如兰,你凭什么?!”不由分说双手抓住他的两只袖子,一手掏一个,唰啦将三面召阴旗全部拽出。
金凌眼睛瞪得圆如铜铃,毫无一丝防备,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待他回神,想起去抢的时候,却见金湑双手发力,看这架势,似乎要将旗子给撕个稀巴烂。金凌震惊,忙劈手夺过,一边怒道:“金如瞻,你疯了吗?!没了它,所有人都得死!”
金湑双目赤红,吼道:“要死一起死!别以为你自己死了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
他两个你来我往,僵持不下,且由于灵力的大量消耗,御剑速度也开始变慢。
身后,一只爬得飞快的走尸已然追了上来。它四肢间的配合运作协调无比,想必做了很久的走尸,业务十分熟练了。为追捕方便,它还将雪白的灯笼挂到短短的脖颈上,看上去倒有些滑稽;跟在金凌两人后面的欧阳子真与江覃互视一眼,颔首会意,一左一右双管齐下,两道破邪符同时祭出,将那走尸拍翻在地,前面那两人听得身后动静,这才停止了争执,转而商榷起眼下最有意义的事情来。
金湑:“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你的狗还在下面呢。”
金凌:“仙子很聪明,死不了的。我们往河东飞,说不定能碰到援军。”
金湑叫道:“河东?!我现在随时都有可能灵力耗尽掉下去,你还要我飞到河东?!”
金凌道:“谁让你们跟上来的!把旗给我,现在折回去还来得及。”
金湑“呸”一声,道:“不给!老子就不回!瞧你这身板,还不够走尸塞牙缝的,最后我们还不是得遭殃?”
金凌道:“你……”
他后面骂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迎面便袭来一道刺目无比的雪光,和着朝阳耀目的明辉,逼得他们不得不以袖扶额,眯起双眼。
仅仅须臾不到的功夫,这光便近在咫尺,裹挟着锐利的劲风与充沛的灵力,巧妙避开他们几人的身形,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千军,其势之强,让在场所有少年的胸腔都随之一震。
几名少年心中既是惊叹又是好奇,纷纷回头去看。
原来那道劲风的本体,竟是一枚乌柄色白的拂尘!
那本应柔顺如云的拂尘,此刻却削铁如泥,其所穿梭之处,断肢与灯笼乱飞狂甩,带着一股浓浓的怒气与杀气,凶悍至极。
欧阳子真见状大喜,道:“这下好啦!救援来了!”
金凌则眉头紧锁,道:“看这灵力充沛的程度,此人修为不凡,可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河东符氏有使用拂尘的名士?”
金湑灵机一动,道:“莫非,是那个解决盐商家中怪事的散修?”
金凌刚要问他什么散修,便见对面半空,一名青衣道人正不紧不慢地御剑而来。
这道人应该就是那拂尘的主人了。他虽相貌十分年轻,似乎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样子,且衣饰简洁朴素,只套有一件随便到不能再随便的果灰色褙子,内着浅青深衣,背上一把剑鞘,但其一派仙风道骨之相,加之那拂尘的威力,着实叫人不敢小觑。
欧阳子真喃喃道:“轻衣缓带,散髻青簪,手持拂尘,背负三尺……八成是他!”
几名少年把剑升至半空,刚准备同他搭话,就听见远处金阐的一声大喊。
只听金阐叫道:“金湑!你死了没有?!”
金湑听闻,鼻子忽然一酸,绝境逢生的喜悦,竟让他无所适从。他有些恍然,手中依旧捏着那两面黑漆漆的旗子,站在佩剑之上,怔怔地望着仿佛是瞬间出现在对面的那群修士,迟迟难出一言。欧阳子真吸吸鼻子,朗声替他回答道:“金公子!我们都还好!”
金凌则脸色一变,内心惶然,开始左顾右盼起来。他方才一心只想着要同那修士搭话,把岁华升得太高,在半空中无处躲藏,眼见着金阐身后跟着的修士愈来愈多,索性把心一横,掉头便走。金阐眼尖得很,只遥遥一窥,就立刻认出了金凌,登时一道惊雷轰隆隆地炸遍灵台,不禁脱口而出:“金凌?!”
金凌闻言,脸色一黑,也不答话,只是把剑御得更快,一头扎入了稀疏的森林。
一直跟在后面的江覃忽然忆起,金凌手里尚有一面召阴旗,怕他独自下去会有危险,急忙紧随其后,也一头扎了进去。
待金凌刚隐匿好自己的身形,河东符氏的箭羽符篆便汹涌而至,形势瞬间扭转。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下,走尸的数量急剧锐减,瞭望台下的少年们这才狠狠地松了口气,身心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欧阳子真这才想起转头去寻那青衣道人,却遍寻不见了其踪影。
金凌的白衣金纹,为参考原著而写,在原著里金凌登场时为浅色轻衫,可见并不是动画或电视剧里清一色的金黄色,况且白衣金纹还蛮好看的,所以就这样设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雾锁第一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