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暮春三月,春寒料峭,鲜嫩的草叶上覆着一层雪白的薄霜。
俄而,四下里狂风骤起,一队仙家少年远远地御剑而来,锦靴布履一双接一双鱼贯落地,匆忙有序间,各色衣摆纷染晨霜。少年们收剑归鞘,自觉在一株蓊郁的古槐下聚成一团。
忽然,一少年高声道:“我就说那邪祟定是在城内伏着,你们偏不信!瞧,无论咱们怎么在城郊附近转圈,我这风邪盘都始终指向城内!”他身着浅色轻衫,一朵绣有金色暗纹的白牡丹在胸前怒放;少年眼尾微扬,眉间一点明艳朱砂,说话时细眉下意识蹙紧,神色骄矜,一股子傲气毫不收敛。
另一少年安抚似地道:“金公子,风邪盘此类,本不可一味偏信,更何况,我们现下所查之物非普通邪祟,还应以百姓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为据,再辅以仙器才好。”
金姓公子好笑道:“你刚刚说什么?‘不可一味偏信’?!蓝慈,这可是风邪盘,那个谁……发明的风邪盘!他做的东西,怎么就不可信了?再说了,若真如你猜测的那样,这里的邪祟不止一个,那这方圆几百里,早就成了不毛之地了!怎么可能还有人居住?村子里都是些普通住民,你看他们吓得那样,保不齐会有记忆错误,或是惊慌之下看错了的可能,干什么要信他们,不信这好用的罗盘呢?”
那名为蓝慈的公子一身姑苏蓝氏标准的白衣雪带,额间束有一条一指宽的卷云纹白抹额,样貌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看起来较那金姓公子年长些许,俊秀的面上正显出淡淡的为难神色,无奈道:“我知这风邪盘是魏前辈发明的,不会轻易出错;但‘不可轻信’也是魏前辈亲口同我们讲的呀。方才所经村庄,要么是最南和最北的两户人家同时闹鬼;要么是一家疯一家亡、一家破一家贫、一家连连走水一家频频坠河;要么是所养牲畜状态异常、甚至夜半发声近似人声……种种怪象几乎在同一时日发生,且安然无事的村户亦不在少数,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邪祟所为。更何况现在,我们每个人的风邪盘指向皆不同,只有这种猜测可以解释得通。”
金公子不甘示弱:“那,如果是这样,风邪盘的指针应当是旋转不止的才对。”
蓝慈摇头,言语间满是疑惑:“这我也不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对于不大把握或难以认可的事,蓝慈向来不会随意评断。可他左想右想,皆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托着自己那指向不远处一片深山野岭的风邪盘,在少年们组成的包围圈中心不知所措。
风邪盘为夷陵老祖魏无羡所创。魏无羡其人,生平事迹过于离奇诡异,甚至身死了也不消停,十三年后受人献舍重返世间,披着莫家大公子,也是兰陵金氏前前任宗主金光善的私生子之一——莫玄羽的皮,尽管此前一时不慎失足落马,也照样流浪天涯过着逍遥日子,任人遍寻亦不见,简直就是传奇中的传奇。唯一与前世不同的是,这次有姑苏蓝氏出身的仙门名士、含光君蓝忘机陪在他身边,也算是勉强将夷陵老祖的名声挽了些回来。然好景不长,很快,他二人便一同被提上了茶余饭后的闲谈之中。
姑苏蓝氏的名声地位今不复往昔,可以说和魏无羡有着一部分关系;然姑苏蓝氏的小辈似乎并不排斥他,大都和蓝慈一样,尊敬地称他一声“前辈”,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有些爱管闲事的少年已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那金小公子对这类倒不甚在意,只管不依不饶地盯着蓝慈,道:“倒不是我故意要找你麻烦,只是我们临危受命,时间紧迫,根本耽误不起!我们已经按照你的想法,天还没亮就起来,分头找了近两个时辰了,既然还没能找到,就证明你的想法不对,及时改变方向,说不定能有所获。”
蓝慈迟疑道:“金公子,你可知,没有一定把握的猜测,我怎敢随意实践?你也见过了,去往邯郸城这一路怨气深重,仅短短一月便民不聊生、尘巷萧索,几乎寻不见一个幸免于难的村庄,期间也有不少修仙之人来过,都是一筹莫展,可见此片区域中的邪祟并不好找;况且,我们不也兵分两路、分头搜寻了吗?这边由我们负责,就算找不到,也要等子真兄他们过来汇合后再统一行动。若到时候仍一无所获,我们就只好前往距此最近的瞭望台,向驻守的修士询问了。”
他一提及瞭望台,所有人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瞭望台的建造者,兰陵金氏前任宗主、敛芳尊金光瑶。
不过,距金光瑶叛逃兰陵金氏,已过去整整三个月了。
三月前,一场极其盛大的清谈盛会在金光瑶的主持下举办。期间,魏无羡欲指控金光瑶弑兄之实,却反被金光瑶拆穿了身份,不得不在蓝忘机的保护下当众仓皇出逃。事后不久,乱葬岗一路异象频生,金光瑶趁机放言,道是魏无羡在乱葬岗大肆召唤凶尸,还掳走各宗小辈为质,并以此为由组织了第二次乱葬岗围剿。
然而,金光瑶本人并没有参与这场围剿。其他仙门百家在抵达乱葬岗后,正巧在伏魔洞内遇着了魏无羡和蓝忘机,双方好一番惨烈的对峙打斗,金光瑶却在此时带着亲信逃走了。
金光瑶不仅罪行罄竹难书、擢发难数,手中还攥有一堆当初做宗主仙督时留下的一众人物的把柄,想不遭到追杀是不可能的。兴许是考虑到了这点,金光瑶临行前挟持走了他的结义二哥、姑苏蓝氏宗主蓝曦臣,一旦被逼得狠了,还能拿来挡一挡,之后大可分道扬镳,谁也不杀谁。
金光瑶虽离开得突然,但口风死紧,其逃亡方向至今无人知晓;中原定是不能呆了,然南北西东,各有去处,金光瑶会选择哪方,玄门百家莫衷一是,只能各自派修士漫无目的地搜查。
没过多久,各家地界诡事迭起,均由怨气骤升引发,像瘟疫般一地传染一地,迅速蔓延开来,从南到北除兰陵金氏外无一幸免。最先受灾的,是云梦江氏境内的一座名为云萍的小城,灾后怨气移风易水、肆意淫佚,向周边区域扩散。很快,竟陵、江陵、当阳等地一改以往人杰地灵之貌,变得怨气弥漫、邪事频出,目下已扩散至邯郸附近。众仙门被此事烦得焦头烂额,追捕金光瑶之事也因此被搁置下来。另一方面,人人都忌惮金光瑶聪明非常、势力可观,若要讨伐,即便百家联合,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许多仙门宗首怕他像夷陵老祖那样奇迹般地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现在由谁带头,清算之时定会首当其冲,故迟迟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
至于前宗主的下落,姑苏蓝氏想尽办法,依旧连人是生是死犹未可知。一些无凭无据的流言趁机流窜,道是蓝曦臣和金光瑶沆瀣一气,合力害死结义大哥赤锋尊,坏事做尽,为保姑苏蓝氏清誉,才托词被金光瑶劫持;证据就是害死赤锋尊的“清心音”为蓝曦臣亲授。如此种种,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而姑苏蓝氏根本拿不出像样的证据来辩驳,因此只能一直避而不谈此事。
昔者,金蓝两家宗主关系甚密,今得此结局,旁人自然会由一人的名字,联想到另一人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稠到令人窒息的尴尬与难堪。晨风吹动,古槐树的枝叶相互摩挲,沙沙作响。
蓝慈似乎也联想到了这里,脸色终于彻底变得难看,焦虑与不甘开始爬上俊秀的眉眼。不过他很快阖目调息,把多余的情绪压了下去,张口欲言,却被人生生打断:“金湑堂弟说的对!昨日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夜半三更才到邯郸附近,这刚休息了几个时辰,就又起来搜寻,如今大家的状态皆不比从前,你不催那么紧又能如何?你们蓝家人艰苦朴素,天天过得和苦行僧似的,兴许无碍,可我们乏得很那!”
这名兰陵金氏子弟看似是在为堂弟金湑说话,实则变向抱怨,将话题扯得更偏;不过他确实说出了众世家子弟的心声,是以少年们也不拆他的台,而是纷纷呼应。
他那堂弟却并不领情,不耐地道:“金阐,我问的是办案,你非横插一脚做甚?”
金阐理直气壮:“我认为比起办案,眼下最为紧迫的是这个问题!”
一月前,许多和他们一样的家族精英受各家宗主之命,组成多个人数相当、实力平均的小队,从清河边境一带开始,分头解决三月以来尤其困扰仙门的怨气诡事,少年们于是开始了四处奔波、披星戴月的日子。这些诡事个个棘手得很,既耗神又耗力,饶是家族中的精英,也总有吃不消的时候;然姑苏蓝氏的人却始终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每天按时叫所有人起床,白天照旧东奔西跑,搞得他们苦不堪言,却碍于面子,不敢提出异议;时间一长,姑苏蓝氏中较为稳重年长的蓝慈便成了队伍里的主心骨。他虽能力尚可,但口才着实一般,遭人诘问时,往往思路错乱答复不精,因而听了金阐的话,凝思半晌,只能很无辜地道:“昨晚我已交待,今日需早起调查,叫你们早些歇下,我记得我也说过,此片区域的邪祟在白天亦能猖獗,可见凶邪异常,我们如若不加快速度,只怕会更棘手,祸及更多人家。”
金阐尖声道:“昨晚?你说了吗?!”
金湑一点面子也不给:“他说了。”
金阐一哽,用他那三角眼狠剜了金湑一记,梗着脖子对蓝慈不依不饶道:“你说话声音那么小,谁能听到!再说了,什么叫‘你交待过的’?蓝慈,我忍你很久了,你以为你是谁?几时起床、几时歇下,你有问过我们的意见吗?你们姑苏蓝氏不就是授业专长、汗牛充栋吗?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资格支使别人?”
蓝慈杵在原地,已然愣住,应是万万没能料到金阐会如此不讲道理,又或是一时没能想通话题是如何急转到这方面的。他一语塞,金阐就更得意,其余少年见势不好,纷纷劝的劝,帮腔的帮腔,旁观的旁观,叽叽喳喳,登时乱作一团。
在蓝慈的身边,一直站着一名与其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这两人端得一般雅逸清澈的质貌,乌眉星目、明华晴朗,若非配饰有异,恐外人很难辨出一二。此少年便为蓝慈的孪生胞弟蓝惠,自金阐出言攻击蓝慈之时,就一直忿忿不平地盯着金阐,眼见事况愈加恶劣,终也忍不住朗声道:“金阐,你乏了,想歇歇,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金阐瞥到他那张跟蓝慈别无二致的脸,脑子先反应了片刻,随即厚着脸皮反击道:“我怎可能乏?我是在替所有人着想!我们半天都找不到东西在哪,状态还疲惫至极,万一突发险情,岂非是去送死的?”
话音刚落,对面一身穿鹤灰大氅的少年气定神闲地向他踱出数步,眯起眼端详他须臾,以袖掩口,慢条斯理地道:“金阐兄,你今日气色格外差啊。”
这一打岔,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蓝慈身上移开,十多双眼睛齐齐盯向他。
少年毫不怯场,继续悠悠地道:“怎么?昨晚又没能忍住,多喝了几杯吗?安某早叮嘱过你,吾等临危受命,饮酒娱乐大可先放到一边,你醉酒而少憩,白日自然难以大展身手。”
金阐昨晚的确贪了杯,故而整日萎靡不振,稍事活动便精疲力竭,更是受不起这等奔波。他被当众戳穿,失了脸面,不由恼羞成怒,下巴扬起老高,目露鄙夷之色,上下打量那大氅少年,恶狠狠地道:“安流,你少管闲事!不就仗着会点医术吗?要我说,修仙之人,哪儿来那么多病?但凡真的患病,就证明时候已尽,即便是再好的郎中也没有用,就你家祖传的那点东西,够干什么的?还不是只能当蓝家的附庸!你……”
“住嘴吧,金阐!”金阐正说到兴起,乱沫横飞,忽被一人高声打断。
金阐蛮不讲理时,向来无人敢从中截断,众少年暗暗吃惊,纷纷循声望去,想看看是谁这样大胆。
前几章会有原创人物出没,为铺垫背景之用
之前一直都习惯使用半角字符,仔细阅读要求后发现需要用全角字符,一些符号有些找不到,比如省略号
写文菜鸟一枚,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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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雾锁第一